56 誤解

56 誤解

沈希羽在學校附近的醫院挂了一個號。那個片區是醫療資源比較集中的地方，有幾家大的三甲醫院。她提前做了功課，在網上搜索了“小腿腫瘤挂什麽科”，結果發現挂外科就可以。她想，還是要盡早去看，萬一惡化了……

她一坐下來，就忍不住伸手去摸摸那個瘤子，感受它在指下輕微滑動的感覺。

如果死了怎麽辦？恐懼占據着她的心，已經有幾天時間了。但這兩天，似乎又麻木了些。必須直面這股恐懼，因為她只有一個人。所以，如果死了怎麽辦？就像天冷時卻不夠衣服，就對自己說，我不冷。她也是這樣驅趕恐懼的——對自己說，死了就死了，沒什麽大不了的。這個想法，讓她漸漸平靜又安心。

于是決定自己挂號，自己去找醫生面診。

號是八點半到九點這一時段的，所以出門的時候，媽媽也正好要出門。“你去幹嘛？”媽媽問。

“去散散步。”她很冷漠地說。

出了門，坐上公交車，一路望着窗外移動的景象。車上有很多上班族，一邊扶着把手一邊低頭看手機。她好羨慕這些已經完成了高考和大學的年輕人。他們進入了人生的新階段，不需要被逼着考好成績、不需要對誰負責、不需要問家裏要錢，可以完全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還有半年，她就可以離開家；還有四年半，她就可以完全自由了。

任由思緒飄蕩着，很快就到了醫院那站。

她下了車，進去報了到，前面還有不少人，預計等待時間不會短，她決定先去附近吃個早餐。剛才下車時看見一家小店，用最普通的紅色招牌寫着“容姐美食店”，旁邊還有四個樸素的大字“粥粉面飯”。就是這樣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點餐的人多到站到了店門外。

她穿過人群，走進店裏。客人多是打包帶走的上班族，反而還有一張小小的桌子空着。她坐了下來，點了份三鮮拼鮮蝦雲吞。

正在等待的時候，門口突然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原本忙到不耐煩的老板娘有見到老熟客的熱情：“今天又想吃點什麽？”

鄭喬笑着說：“來個牛腩面。”

“行，你自己找地方坐。”老板娘也笑着說。

兩個人就這樣突然四目相對，發現了彼此，目光中滿是驚奇。鄭喬笑着拉開一張凳子，坐在沈希羽對面，“早啊，你點了嗎？”

沈希羽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鄭喬說：“我來吃早餐啊。我阿姨家在這附近，我在她家住。”

沈希羽想，還好不是也是來看病的。

鄭喬問：“你怎麽也來這裏吃早餐？這裏離你家不近啊。”

沈希羽沉吟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鄭喬也就不問了。

雲吞和牛腩面端上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感覺食指大動。鄭喬拆了兩雙一次性筷子，遞了一雙給沈希羽。沈希羽默默接過，正要開吃，鄭喬夾了兩塊牛腩到她碗裏。沈希羽一愣，然後低頭吃了起來。

已經很習慣受鄭喬的照顧了。雖然只是普通朋友，但在他面前，似乎比在其他同學面前自在些。因為他從來不用審視的眼神打量人，也從來不會說一些讓人難堪的話。唯有那次，說什麽林士凡偷拍她，那是鄭喬唯一不體面的一次。

雖然吃着好吃的雲吞，心裏還是想着待會的面診。她掏出手機，打開醫院的軟件，可以實時看到排隊的進度。過了這麽久，只過了三個號，不用擔心會遲到了。

竟然要一個人面對這種場合，多可悲。不想告訴媽媽，因為不想聽她冷嘲熱諷、陰陽怪氣。有個詞叫“刀子嘴豆腐心”，可能媽媽也是屬于這種，她人不壞，但也是真的不會說話。也許在單位戴着假面久了，回家就想放松地發洩吧。她能理解，但不想承受那股戾氣。正因為媽媽是這樣，她更是要表現得溫柔、安靜，與媽媽相反，一刻也不敢懈怠。

控制自己的個性和脾氣，有那麽難嗎？如果媽媽正常一點，就好了。

雲吞快吃完了，又過了一個號，還有三個就到她了。她瞄了一眼價目表，然後手機掃碼，付了42元——連鄭喬的面也一起付了。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你的我幫你付過了。”她說。

“你去哪裏？”鄭喬問。

“附近逛逛。”

“你等等。”鄭喬輕輕拉了一下她的帆布包。沈希羽只好又坐下了。

鄭喬很快吃完，用紙巾擦了嘴，然後對沈希羽說：“走吧。”

沈希羽跟在鄭喬後面走。老板娘笑着對鄭喬說：“走啦？”

“嗯，走啦，容姐。”

“你去哪裏？我送你吧。”在店門口，鄭喬問沈希羽。

“不用，我自己去。”沈希羽說。

鄭喬便說：“那好吧。”說完揚了揚手。

沈希羽轉身走了，醫院在對面，要過一道天橋，所以她倒不擔心會被鄭喬發現。相反，每向前走一步，內心對壞結果的恐懼就多一分。如果醫生宣布，她得癌症了，她要如何自持？

她的肚子都有些發抖了。大概走了十多米，她回頭，竟發現鄭喬還在原地看着她。

“你過來。”她說。

鄭喬走了過去。

“你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她說。

即使到了醫院門口，鄭喬好像也沒有覺得奇怪。

後來他說，他猜到沈希羽是來看醫生的。因為附近除了這個綜合性大醫院，沒有什麽別的值得來的地方。他阿姨的小區，大部分的房源都是租給了病患的家屬。

沈希羽告訴他，小腿上長了一個很大的東西。“很大的東西？”他擔心地問。沈希羽卻不再開口了。她還沒有勇敢到要談論這個腫塊。關于癌症的念頭已經在腦海中盤旋多日，現在是很脆弱的時候。

診室外幾乎可以說是人山人海。很多外地甚至是外省的人過來求醫，臉上的表情或凝重或麻木。整條走廊只能勉強找到一點地方站着，夾在在一群上了年紀的病患中間，沈希羽很慶幸，叫了鄭喬陪她。

他身上有那麽一股讓人安心的氣質。

很多人走來走去，進一步擠壓了她站立的空間。時不時有人讓點位置給走過的人時，就會往後退到她身上，而鄭喬就會把手橫在她面前，替她擋住那些人。

輪到沈希羽了，她吸了一口氣，然後對鄭喬說：“你在外面等我。”鄭喬點點頭，目送她走了進去。

醫生看起來跟媽媽差不多年紀，确認了名字之後，直截了當地問：“什麽問題？”

“我小腿上長了一個很大的東西。”沈希羽說。

“什麽東西？進來我看看。”醫生說。

沈希羽坐到一張床上，醫生把簾子拉好。她剛掀起裙擺，診室的門就打開了，一個中年婦女沖進來嚷道：“馮醫生，幫我看看我的B超結果。”醫生很生氣，對着門外罵：“去外面等着！”

還好拉着簾子，沈希羽生氣地想。

醫生看了她小腿的腫塊，又用手按了按，問：“起了多久了？”

“可能有一個月了。”

“嗯，應該是纖維瘤。做個B超看看吧。有點大，需要切除。”

“醫生，這是惡性的嗎？嚴重嗎？”

“一般是良性的，不是什麽大事，別擔心。找個時間來切除就行，實在擔心的話，切完可以做個病理看看。就是你這個有點大啊，傷口會有點明顯。你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到時候縫個美容針，時間久了也看不出來的。”

沈希羽的心忽然定了下來。

“那你就先去做個B超吧？确定在我們醫院做的話，到時候再約時間，好吧。這個B超今天不知道還能不能做。不行你就約明天。”

“好的，謝謝醫生。”沈希羽說。

醫生在電腦上按了一下，外面就念了下一個號。沈希羽帶着欣喜的心情走了出去。

“怎麽樣？”鄭喬第一時間迎上來。

“沒事，纖維瘤。醫生說是良性的，害我擔心了這麽久。”沈希羽笑着說。

鄭喬也笑：“那就好，要切除嗎？”

“要，今天先做個B超，再來約時間。”

兩人一起去交了錢，剛好上午的B超都約滿了，只能約到下午三點了。

“那，今天謝謝你了……”沈希羽對鄭喬說，“你先回去吧。”

“那你呢？”鄭喬問。

“我……我在附近找個書店等一下吧。懶得回家了。”

鄭喬露出和煦的笑：“那我陪你吧。下午再陪你過來。”

“啊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你就不用跟我客氣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跟別人說的。”

“啊我不是擔心這個。”

“那走吧，我知道附近哪裏有書店。你看書的時候，我不會打擾你的。”鄭喬溫柔地笑。

沈希羽默默地跟在鄭喬身後走。突然，她笑着看身旁的鄭喬，問：“既然這樣的話，你能不能陪我去看個展覽？我想看很久了！”

“什麽展覽？”

“就在省博，穆夏的展。”

“好啊，走吧！”

兩點四十，沈希羽在報到機上刷了碼。鄭喬轉了一圈，依然沒找到座位。兩人只好找個人少的角落站着。剛剛看完展覽的沈希羽，心情顯得很好。鄭喬之前并不知道穆夏，所以沈希羽一直在向他介紹穆夏的創作生涯和作品。看完展覽出來，有賣官方周邊的攤位，鄭喬選了印着《黃道十二宮》的文件袋送給沈希羽。沈希羽小心地放進帆布包，還跟鄭喬開玩笑說：“待會B超結果可以放進這裏來。”

大概等了四十多分鐘，就叫到了沈希羽的名字。沈希羽把帆布包交給鄭喬，然後走了進去。沒過多久，她就一臉輕松地出來了。

“B超醫生說，是良性的，她說沒時間的話，也不用急着切除，等高考完再切也可以的。”

“那就好。”

“是啊，那我就放心了。”

兩人相視一笑，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大喊。

“希羽！”

沈希羽聽到這個聲音，身體瞬間僵直，她雙眼驚恐地望着鄭喬，鄭喬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看到沈希羽被人從背後猛地一拉，差點往後摔倒。他下意識地扶着沈希羽的手臂，沒想到沈希羽對着一個中年婦女低聲喊了一聲“媽”。

原來這個一臉怒氣的人是沈希羽的媽媽。

沈希羽媽媽緊緊地揪着沈希羽的手臂，大聲質問：“你來這裏幹什麽！你為什麽來這裏做B超！你說啊！”整個等候室的人都往這邊看了過來。

她又用另一只手扯着鄭喬大罵道：“你對我女兒做了什麽！”

鄭喬正要辯解，但沈希羽已經爆發了。她的臉因為羞恥或是憤怒而變得通紅，她甩開媽媽的手，喊道：“放開我！”

沈希羽媽媽卻把她抓得更緊，幾乎是用一種崩潰的尖叫聲喊出來：“你們馬上給我說清楚！你跟他來幹什麽！”

“放開我！你個神經病！”沈希羽已經哭了。她掏出剛才那張B超單，往她媽媽的臉上一甩，恰好紙的邊緣劃過她媽媽的顴骨，她媽媽又是高叫一聲，才把她放開。

沈希羽轉身就沖了出去。鄭喬連忙說了一句：“阿姨，不是您想的那樣。”然後就追了出去。

沈希羽媽媽拿起那張B超單看，呆住了，臉上慢慢滲出一道血痕，也沒有發覺。

鄭喬跟着沈希羽從樓梯間跑下去，她看到沈希羽一邊哭着一邊跑，有些心痛的感覺。跑到了醫院外面，沈希羽好像也茫然了，不知道要去哪裏。鄭喬在她身後伸出手，想扶一下她的肩膀，終究還是不敢，又放了下來。沈希羽回過頭，似乎已經重新恢複鎮定。她對鄭喬說：“我家附近有個咖啡館，你能陪我去坐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