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禮物

60 禮物

一模成績出來了。校內排名和以往大差不差，排在最前列的都是那幾個常年霸占光榮榜的。但是最令人關注的，是師大附中、外國語中學、實驗中學三所學校的直接對比。

師大附中的文理科最高分，在三所學校中排名都是墊底的。

這帶來的直接影響是，叔叔嬸嬸也不想讓舒利亞報師大附中了。

舒利亞也許會成為整個家族的第一位“叛徒”。

後來，舒利亞果然跟實驗中學簽約了。

好像有一個趨勢是越來越明顯的——學生的自由空間壓縮得越來越嚴重了。不僅是高中生越來越累，初中生也越來越累、小學生也越來越累；據說連大學生都越來越累了。像師大附中這樣重視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學校，似乎最終會被淘汰。

大家都在趕什麽？

但整個世界都在趕，有誰能不被裹挾呢？

可能舒保加就是這個例外。

她不是因為焦慮而開始認真學習。她是受了命運的眷顧，雖然天資并不十分聰穎，但愛跟學霸們交朋友，自然而然地受了感染，自覺認真讀書是一件重要的事。如果确實有天賦的，早在小學就該明白要好好念書，慢慢地生出自控力來；有些晚熟的，可能到了大學才自覺要為自己人生負責。在高考前就遇到了“貴人”，這是舒保加的運氣之一。

舒保加的運氣之二，是有一對一直保持頭腦清醒的父母。

盡管從來都沒有對舒保加說過，但，他們知道智商遺傳是均值回歸的，舒保加大概率不會有他們那樣的學習能力。既然他們已經體驗過了讀書、上名校、找到一份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工作這樣一個路徑，他們也就知道，其實也就那樣吧。人生的随機性太強了，高考的得意或是遺憾，也不過是一時的。它對人生的影響，是被高估了的。

當年從小鎮的貧困家庭考上複旦，她簡直感覺自己是人生贏家。在那些豔羨的目光中，她甚至在想，他們願意用多大的代價來跟她互換人生呢？但二十多年過去了，她絕不會認為高考成績最好的她，就是班裏最成功最幸福的人。

沒錯，她是可以常常接觸國內外的學術泰鬥，接受著名媒體采訪，公費飛到國外開會作報告……但是，讀了一個普通大學，在本地找了一份朝九晚五工作的那些同學，何嘗又沒有自己的快樂呢？光是在高質量陪伴孩子的這一方面，她就望塵莫及了吧。

她知道，人生真正重要的東西只有兩樣，就是身體和心理的健康。已經缺失了舒保加的成長了，更不能剝奪她的快樂了。

至于其他家長挂在嘴邊的那句——以後考不上大學怎麽辦、找不到工作怎麽辦——她就更是不擔心的了。你以為考上好大學的就一定能過上順順利利的人生？高材生她可見得多了。

舒保加的一模成績排在文科第四十七名，發揮得很穩定。她帶着試卷去十六班找沈希羽，讓沈希羽幫她分析試卷。穿着短袖的鄧書琪過來跟她打招呼：“保加，你這次考得還好嗎？多少名？”

“四十七名，你呢書琪？”

“我二十二。不打擾你們了，我去背書了。”

“好，加油！”舒保加笑着說。

“啊！班長被西北大學錄取了！”關渝突然在班裏大聲喊。

“哇！”很多人跟着叫了起來，還有幾個女生跑過去圍着關渝。

說到“班長”，一般指的就是林士凡，這個就連舒保加也不會搞混。但是，“西北大學”？林士凡不是準備出國嗎？

“他為什麽去西北？他不是準備出國嗎？”舒保加隔着幾個座位，大聲問關渝。

關渝大笑起來，用嘲諷的語氣說：“你不會以為西北大學是我國那個大西北吧？哈哈哈哈哈！”也有一些人跟着笑起來。

舒保加用疑惑的眼神看沈希羽，沈希羽解釋道：“美國也有個西北大學。”

“厲害嗎？”舒保加問。

“應該挺厲害的。我聽過。”

“真好。”舒保加發自內心地說。那些通過單招、競賽等途徑提前确定錄取的同學，是她最羨慕的。她很難想象，提前幾個月就被錄取了，這幾個月會過得多麽快樂。

“你怎麽知道的呀？”有個同學問關渝。

“我在微信上問他的呀，我一直有跟班長聯系啊。”關渝得意地說，“他還申了斯坦福，還沒出結果。”

“哇！”所有的人都知道斯坦福。

一模成績出來後，很快安排開家長會了。

“媽，這邊！”舒保加叫道。

媽媽特地從北京回來參加家長會。

每個家長都拿到了一份資料，裏面有自己孩子從高二到高三，所有大考的分數和排名，而且還做成了曲線圖，可以看到成績的變化。舒保加也看過。曲線是起起伏伏，但排名基本在一百名上下。

媽媽好像還覺得有些驚喜。

“你還可以啊！”媽媽對舒保加說。

舒保加忍不住吐槽：“我在你心目中是有多差！”

“哎呀不行，在北京久了，聽你說話很難受。對媽媽要稱呼‘您’，知道嗎？”媽媽笑着說。她穿着牛仔外套和工裝褲，配一雙特意擦幹淨了的小靴子，是她田野調查時比較習慣的穿搭，在一衆媽媽中反而顯得年輕。

但是舒保加從來沒跟同學們說過媽媽是博士的事情。

在家長會上，老師們表揚了一些突出的同學，舒保加的成績在十七班算是上游，也在受表揚之列。媽媽的臉上露出了很自豪的表情，仿佛舒保加是全天下最聰明的孩子。

舒保加在走廊外站着等，看到這一幕，眼眶有些濕潤了。

“想吃什麽？媽媽帶你吃大餐。”這是媽媽從教室出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您請客？”舒保加活學活用。

“哎這就對了。這聽起來舒服多了。真是媽的好孩子。”

“那您請我去吃自助餐吧。”舒保加說。“您”字是學會了，但普通話還是有些蹩腳。

上次鄭喬生日，舒保加發現自己吃自助餐的戰鬥力是很強的。回來後，還天天想着要吃自助餐。平時玩手機，也基本都是在看各種博主吃自助餐的視頻。

媽媽在評分軟件上挑了一家自助餐，舒保加拿過來一看，說：“這家不行，這家摳摳搜搜的，故意少上東西的……這家也不行，網上都說它家海鮮不新鮮。這個吧，現撈，想吃多少撈多少。還有龍蝦和新西蘭螯蝦不限量！就是有點貴……”

媽媽舉起大拇指，說：“在這方面你是專家。就這家吧，貴點沒事，也不是經常吃。”馬上打電話預定了兩個位子。

“不叫爺爺奶奶和叔叔嬸嬸嗎？”舒保加問。

“下次吧，媽媽想跟你好好說說話。明天上午媽媽又要回北京了。”

舒保加挽着媽媽的手，撒嬌道：“那今晚跟您一起睡！”

媽媽笑了：“我看你挺适合去說相聲的。”

這次選的是個高級餐廳，菜式和上次自然是雲泥之別。看到媽媽拿了點炒飯，舒保加急得不行：“媽，不是這樣吃的！你這樣怎麽吃回本呢？”

“你還想吃回本？”媽媽覺得好笑。

“當然可以了！有技巧的！”舒保加拉着媽媽來到海鮮區，“你好！龍蝦是随便拿嗎？”舒保加問服務員。

“是的，但是要排隊，每次拿半只。”

“好！”舒保加說，“媽媽，這個後面再來排。先拿點海膽和鳌蝦，它這個是新西蘭螯蝦，很貴的。”

“産地你都知道了？厲害，我都不知道。”

“皮皮蝦和螃蟹也來一點。姐姐，鵝肝在哪裏？媽，你先把刺身拿回去。我拿這些生的。”舒保加拿着魚撈網，奮力撈着海鮮，撈起來的統統放進一個小桶裏。

回到桌上，看到媽媽已經把那點炒飯吃光了，新西蘭螯蝦也放進鍋裏煮着了。舒保加做了一個扶額的動作，說：“媽！暴殄天物！這是生吃的！還有，你這個是醬油？太簡單了，我給你調一個海鮮汁，我在網上看到的獨家秘方！”

很快，舒保加端了一大碗醬料回來，邊走還邊興奮地說：“媽！龍蝦那邊現在沒多少人了，我們先去拿！”

這時，有一只蝦從海鮮桶裏跳了出來，舒保加興奮地叫了一聲：“跳出來了！”放下料碗就跳過去捉它。

媽媽想，還真是個孩子——只有孩子才會饒有興味地去做這些事情，能從調一碗醬汁中享受到快樂。可惜自己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快樂。出身在一個貧困且務實的家庭，連快樂都是有限度的事，花錢才能享受的快樂只會是罪過。哪怕現在有了還不錯的薪水，也從來舍不得買三百塊以上衣服，但是卻願意偶爾吃一頓一千多的自助餐，這是在療愈留在過去的那個小鎮女孩。

讓媽媽有些意外的是，舒保加還真是挺能吃的。

每次在媽媽以為她吃飽了的時候，她不過是停下來重新去“進貨”。吃到最後，肚子都圓鼓鼓的了，還吃了一杯冰淇淋。

“去散散步吧。不然你今晚就要睡不着了。”媽媽說。

果然，把胃吃撐了，整晚都有些隐隐作痛，睡不着，坐在床上小口喝媽媽泡的熱檸檬水。還好第二天放假，心裏還是很輕松的。

“來吧，我們聊聊天。”媽媽說，“在學校有什麽值得分享的事嗎？”

“都跟你說過了呀！”舒保加說。常常會跟媽媽聊微信，把生活裏的大事小事都說給媽媽聽。有時一件事要說三次，跟秦伽陸說一次，跟舒利亞說一次，再跟媽媽說一次，用九宮格鍵盤打字的速度在同齡人中應該是翹楚。

“好吧，那你有沒有什麽想問的？”媽媽躺下床，雙手枕在頭下。

“媽，你什麽時候能評正高？”

媽媽笑了：“還遠着呢，沒那麽容易。”

“我們班有個同學，他爸爸是三院的主任醫師。”

“那很厲害。”

“但是他爸爸媽媽看着像他爺爺奶奶。”

“不能這麽說人家。”

“哦，好吧。”又喝了一口檸檬水，嗳了幾口氣，感覺胃裏是松動些了。

“肚子好點了沒有？以後不能這麽吃，知道了嗎？要量力而行。”媽媽說。

“知道了。哎，媽，我們家為什麽不買房子啊？大家都買房子，為什麽我們不買？”

“我們不是有房子嗎？這不是房子是什麽？”

“我說的不是爺爺的房子，是我們自己的房子。像叔叔嬸嬸那樣，在外面買一套房子。”

“因為，這樣不符合爸爸媽媽的人生理想呀。”

這是舒保加第一次聽到媽媽說“人生理想”這個詞。

“什麽人生理想？”舒保加很好奇，難道在這個城市擁有一套屬于他們一家三口的房子，還不夠理想嗎？

“爸爸媽媽想呀，再努力奮鬥個十年左右，我們就去找個空氣好的地方定居，種種菜養養貓，回歸田園生活。”

“就這樣？”舒保加差點從床上蹦起來，“這叫什麽人生理想？你們現在不就可以做到了嗎？随便找個農村，就符合你要求了。”

“那不一樣。”媽媽朝舒保加眨眨眼睛，“有錢的田園生活和沒錢的田園生活是兩個概念。”

“那我呢？”

“那時候你都工作了。當然，你如果還是想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那也可以，我們看看有什麽你可以做的工作吧，也許開個民宿？也挺好的是吧？”

舒保加想了一下每年清明節回農村的體驗，實在不知道農村生活有什麽可理想的。

“媽，你跟老爸會覺得我的成績很丢臉嗎？按照估分，我能上的大學跟複旦差太遠了。”

“加加，你會覺得爸爸媽媽很丢臉嗎？買不起房子，買不起豪車。你同學爸爸都正高了，我也還沒有，丢臉嗎？既然你都沒有嫌棄爸爸媽媽不會賺錢，沒有讓你當個富二代，爸爸媽媽又怎麽會覺得你丢臉呢？”媽媽笑着說。

舒保加怔怔地看着媽媽。

其實，也想過如果爸爸媽媽很有錢，像劉盛倫家那樣，該有多好。但從來沒想過要嫌棄爸爸媽媽。

媽媽扭頭看舒保加，用很認真的态度說：“加加，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孩子不是父母的財産，而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暫時由父母來照顧。你就是上天給予爸爸媽媽最好的禮物。不管你的成績怎麽樣，不管你最後考上什麽樣的大學，爸爸媽媽永遠愛你，永遠是你最堅強的後盾。

“你要記住，爸爸媽媽愛你，是因為你是我們的女兒。我們對你的愛，是沒有附加條件的。

“而且，媽媽看到你在同學受欺負的時候敢于站出來，在同學被孤立的時候勇敢地跟她站在一起，我就覺得我們加加，真是特別優秀的孩子。你已經是媽媽能奢求的最好的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