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幻日

第49章 幻日

姜守言還記得從觀景臺回去的那個晚上,程在野轉着根筆問他想去哪兒。

姜守言靠坐在鐵花窗邊,聽見房檐上的冰溜子砸在地面的碎響。

他說:“想去冷的地方。”

天寒地凍,好像所有的力氣都只是用來活着,思維滞緩,他可以什麽都不想。

程在野就說好啊,然後帶着姜守言在大興安嶺起伏的山脈裏穿行,在西伯利亞南下的冷空氣裏,往更廣闊的雪原駛去。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看到好看的景色就停下來待一會兒,程在野還是會給姜守言拍照片,他像是對這件事着了迷——獨自一人行走在冰面上的姜守言,被麋鹿追趕奔跑摔倒的姜守言,安靜靠在車窗望向遠方的姜守言。

他按下拍攝鍵的時候是笑着的,但等屏幕暗下來,程在野看見了自己眼裏閃爍的水光。

姜守言沒說想玩多久,程在野就帶着走遍東北和內蒙環線的念頭做規劃,算好路線提前網購,在到達第三個城市的時候,買齊了車旅最基本的裝備,把後車座連着後備箱改成了床。

他們在酒店停車場布置着那張簡易的床,床墊上鋪着之前買的花床單,被子和枕頭都是出發前從民宿老板娘那兒買的,花花綠綠,很喜慶。

姜守言偶爾在副駕坐累了,會躺在後面發呆,汽車在國道上搖搖晃晃行駛,姜守言望着窗外被紅松遮蓋的泛白的天空,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這是他們離開北紅村的第五天,姜守言在搖晃的車廂裏,連夢都是輕飄飄的。被白雪覆蓋的冬天似乎連時間都流逝的異常緩慢,等再次醒過來,姜守言有一種過了很多年的恍惚。

他盯着灰黑色地車頂看了會兒,意識到車好像停下來了,他轉身扒着車座看了眼,車上沒有程在野。

姜守言又撐起身去看車窗外,看見不遠處的冰面上,圍着一圈人,不知道在幹什麽,程在野背對着他的方向蹲着,仰頭和對面一個戴氈帽的男人說話。

姜守言推開門下車,踩着凍結實了的冰面靜悄悄地走到了中央。

戴氈帽那個男人看見他,邊低頭拉手上的網邊沖程在野說:“你朋友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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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守言這才看清他們在撈魚,在冰面上鑿了個洞,應該是前幾天下的網。

程在野回頭笑了笑,問:“睡醒了麽?”

姜守言撐着膝蓋彎腰看:“嗯。”

程在野解釋:“想找他們買幾條來着,晚上我們可以煎來吃。”

話音剛落,漁網被完全拉出來了,嘩啦一聲,大大小小的冷水魚在冰面上撲騰,程在野把着姜守言往後退了好幾步,險些栽坐在冰面上。

魚尾拍打起來的水濺了幾滴在程在野臉上,他偏頭剛在衣服上蹭完,面前就扔過來了兩條大魚。

戴氈帽的男人說:“給你們。”

程在野問:“多少錢啊?”

男人垂着眼說:“不要錢,你們幫着把大小魚分開就好,太小的扔回去。”

姜守言就和程在野蹲在一邊幫忙,大魚扔大框,中等的扔另一個框裏,還處于幼崽期的魚重新扔回水裏。

這裏緯度太高,太陽高度角小,始終升不到最高的地方。

姜守言戴着手套不好抓魚,一條魚抓脫了好幾次才能扔進框裏,他下巴卡着羽絨服拉鏈,或許是因為周圍太過寒冷安靜,臉上的神情也很平和。

他把手上那條蹦跶了四五次才抓住的魚扔進框裏,偏頭對上了程在野的視線:“你老看着我做什麽?”

程在野笑了笑,說:“沒什麽。”

等把所有的魚分好,程在野和那群男人告別,帶着魚和姜守言回到車邊。

他從後座底下接了移動電源,又打開後備箱,端出了裝在收納箱裏的做飯工具。

程在野在旁邊殺魚,姜守言就用電磁爐煮雪水存着給他洗手,兩個人忙活了一個多小時,在太陽下山前吃到了自己在戶外做的第一頓飯。

很香很燙很暖和。

程在野看姜守言吃了第一口,眯着眼問:“好吃嗎?”

魚還燙着,在姜守言嘴裏滾了幾圈,他才哈着熱氣開口說:“好吃。”

程在野剛想從鍋裏夾一塊,嘴邊就喂過來塊魚肉。

他偏過頭,姜守言說:“挑了刺的。”

程在野笑着吃了,也給姜守言喂了口挑完了刺的魚。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從外面的小凳子上吃到車裏,慢悠悠把那鍋魚吃完了。

程在野脫了手套,拿着電磁爐抓了幾把雪在裏面飛快裹了幾圈,雪天洗鍋就這點好,油漬很容易就和雪凝在一起,三兩下就能洗幹淨。

姜守言從他手上接過洗幹淨的鍋,又把熱水袋遞給他捂手,重新收拾好收納箱,把東西全部塞進了前座。

車內空間狹小,東西只能前後移動着放。

他們倆都沒有再走的意思,就準備在這片寂寥的土地過夜。

遠處的太陽還沒完全下山,程在野靠在姜守言肩頭看着車窗外連綿在雪地上的金光,突然開口問:“姜守言,你想看煙花嗎?”

姜守言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頭發說:“這個天你去哪裏弄煙花?”

程在野把手裏的熱水袋舉到姜守言面前晃了晃,說:“雪做的煙花。”

程在野又重新燒了鍋雪水,裝進大的保溫杯裏。

“這裏可以嗎?”他踩着點,回過頭問蹲在地上攝影的姜守言。

手機屏幕只框住了一小部分世界,那個世界的背景是金色的,太陽挂在程在野身後,他成了一個虛化着金光的黑色剪影。

姜守言說可以,然後點開了手機的錄像功能。

程在野猛地揚起手臂,把保溫杯裏的水從前往後以一個圓弧狀向外潑去。

滾燙的水驟然接觸極冷的空氣,瞬間凝固成冰四散而開,世界在姜守言眼前虛化,變成染着金光的冰霧,又在鏡頭裏永恒,在這片寂寥的土地上,帶着一種絕望的浪漫。

姜守言從鏡頭裏看着程在野走出那片雲霧,走到了自己跟前,他蹲下來,脫下手套,捧住了姜守言的臉。

“怎麽哭了。”

哭了麽?

姜守言眨了眨眼,可能天真的太冷了,連悲傷都是後知後覺,他感覺到了臉上淌了熱意,然後在程在野眼裏,不受控制地越淌越多。

他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程在野就抱着他說:“那就不要想。”

“發洩出來吧,姜守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這沒什麽的。”

這沒什麽的。

姜守言突然在這句話裏松懈下來了,然後又思維滞緩地意識到原來他一直都是壓抑又緊繃的。

他現在的快樂是在透支未來的快樂,他現在的行動力是在透支未來的行動力,透支的越多,反彈的越嚴重。

他想到這些會覺得壓抑,但他又不可避免地需要透支,需要再多一點快樂,需要再多一點行動力,直到他徹底走不動的那天。

他靠在程在野肩頭,看着太陽一點一點下了山,他覺得那一天好像快來了。

姜守言埋着眼睛在程在野肩膀蹭了蹭說:“我們回車裏吧。”

太陽下山後,天黑的就快了,姜守言和程在野蓋着被子,各自蹲守一個角落,在給對方寫信。

薄薄一張信紙,能寫的極其有限,姜守言只能挑最直觀的痛苦來寫,越寫越痛苦,越痛苦越寫,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好像也簡短地回顧完了自己的一生,紅着眼睛,腦子嗡嗡地看着信紙上一行行過往。

他怕自己忍不住想撕掉,匆匆折起來塞進了信封,然後再一擡眼,對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程在野早就寫完了,安靜地看着他。

姜守言覺得這層安靜裏好像還裹着別的東西,在彼此都捏着信封的那一瞬間,在相互對立的空間,姜守言突然意識到,程在野夜裏睡不踏實不僅僅是因為之前自己突然的離開。

他想到了另一層原因,他在昏黃的閱讀燈裏注視着程在野的眼睛,問出來的時候帶了一種微妙的爽感,就像是他在自己手臂劃傷口,看着血湧出來的那一瞬間的感受。

他問:“程在野,你很怕我死掉嗎?”

程在野眼神有很明顯的波動,姜守言看見那雙一直都很溫暖的眼眸裏一點點、不受控住地蓄上了淚。

程在野往後仰了頭,視線卻沒錯開,他笑着說:“我怕啊,我當然怕啊。”

他怕自己睡一覺起來見不到姜守言,也怕自己睡一覺起來永遠也見不到姜守言,所以他總是抱他抱的很緊,總是在他稍微有點動靜就猛地驚醒。

姜守言緊緊捏着手上的信封,捏出了一個不明顯的褶皺,他微啞了聲音問:“那你想跟我說些什麽嗎?讓我好好活着,讓我不要死嗎?”

程在野說:“我想說無論你是什麽模樣我都願意接受,我愛你,我會一直愛你。”

姜守言濕了眼眶。

“所以你能不能稍微也接受一點點自己,”程在野說,“接受自己暫時的脆弱,接受自己暫時的無能,接受自己暫時的頹廢,什麽都不要想,只是接受自己所有不好的一切。”

“然後成為一棵樹,一棵沒有思想的樹,只是單純為了活着而活着。”

他聲音有很輕微的顫抖,抖在姜守言心口,讓他想起了程在野之前說過的一句話——人是怎樣一步步從植物變成動物、小孩,最後再長成大人的。

姜守言之前聽不明白,現在卻好像懂了。

他偏過頭,哭着笑了:“你真是……”

喉口哽了哽,一字一字,說的困難極了:“在舊金山就光學這個了麽。”

“對。”程在野也跟着哽咽,“所以你願意相信我嗎?”

姜守言這次回答的比之前幾次都要快,他眨掉了眼裏的淚水,說:“我信。”

程在野模糊着視線,自言自語似的說:“那就都值得。”

他沖姜守言張開手,問他:“要抱一會兒嗎?”

姜守言靠了過去。

程在野那兒要比他暖和很多,姜守言倚在他懷裏緩了會兒,低頭看着還捏在手裏的信。

程在野把他的壓在自己下面說:“我們明天就去寄。”

姜守言本能焦慮:“最後真的能拿到嗎?需要多久呢,路上會掉嗎?”

程在野吻了吻他的頭發說:“已經不重要了,姜守言。”

他們最後在根河把這封信投遞到了郵政的信筒裏,信封上的地址寫的是姜守言的家。

兩個人在根河的露營地住了一晚,姜守言睡不着,就和程在野一起在外面看星星,根河的天氣極冷,車面上凍了層鑽石一樣的霜。

姜守言在寒風裏瑟瑟發抖,但他不想回去,他問程在野我們下一站去哪裏。

程在野說,海拉爾。

于是兩個人天沒亮就啓了程,姜守言也不知道自己最近為什麽會這麽緊迫,好像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程在野開車穿過了一片蒼茫的雪原,車窗外突然下起了小雪,姜守言扭頭問:“可以停在這裏嗎?”

程在野沒問為什麽,他很利落地停了車,然後跟在姜守言後面,往那厚厚的雪坡上爬。

姜守言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厚重的衣服壓着他,雪地拉拽着他,他一步一步,直到筋疲力盡,跪倒在這片遼闊的凍土之上。

太陽一點點爬了上來,金光慈悲地照在他身上,姜守言緩緩擡頭,然後怔住。

雪天,成圈的金光,最亮的三點。

天空好像高挂了三個太陽,光線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內蒙,看了一場罕見的幻日。

姜守言忽地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又失聲痛哭,他在那蒼涼的光芒裏恍惚感受到了如同盛夏一樣的熱烈,在這蒼莽的雪地裏穿透了他的皮囊,讓他看到了一點希望。

姜守言回頭,看向始終站在他後面的程在野。

他問:“戒指呢?”

程在野拉開羽絨服的拉鏈,從內兜裏摸出了那枚樸素的銀戒。

姜守言在地上挖了個坑,把它埋了進去。

他看着小雪一點點填滿縫隙,直到再也看不出挖過的痕跡。

沉下去吧,他想,如果掙紮不了那就把自己打碎,沉進荒蕪的沼澤,在最深的地底紮根,長成一棵沒有思想的樹。

他偏頭看着走到身邊的程在野,眼裏全是不加掩飾的疲憊,他盯着程在野的眼睛說:“我要碎掉了。”

程在野蹭着他的鬓角說:“我給你拼好,我給你一個完整的姜守言。”

姜守言緩慢地眨了眨眼,他好冷啊,冷的不想動彈。

所以他靠在程在野的肩頭說:“我想回家了。”

程在野:“那我們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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