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相框

第51章 相框

程在野發現,越靠近信封上的地址,姜守言表現的越不安。

他開着那輛黑P的白車進了小區的地下車庫,冷調的白熾燈把水泥鋪就的車庫照得越發空寂,姜守言盯着遠處某團化不開的陰影,聽見了很輕微的咔噠聲。

程在野解開安全帶,通過後視鏡和後座的姜守言對上了視線。

最近天又變冷了,姜守言感覺自己好像跟着沒了生機,蜷縮在角落,裹着那床花花綠綠的被子,長久沉默。

他把腦袋枕在膝蓋上,小聲問:“可以不上去嗎?”

程在野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說:“可以。”

姜守言看着他不說話,最後垂了垂眼,扯了扯身上的被子。

程在野就下車,幫他拉開車門。

姜守言裹暖和了,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棉被說:“有點不想松開。”

程在野:“那就披着。”

姜守言盯着車窗上自己的倒影看了會兒,皺眉說:“有點奇怪,看起來好丢臉。”

程在野把帽子戴在他頭上,帽檐壓的低低的:“現在看不見了,不丢臉了。”

姜守言覺得很神奇,好像無論自己是什麽模樣,想法有多奇怪,程在野都能穩穩給他兜住,他手指勾了勾程在野的手指,程在野就停下想去後備箱拿行李的腳步。

“怎麽了?”他轉身撈住姜守言的手,拇指搭在關節上輕輕摩挲,能讓姜守言感知到的力道。

姜守言有些木讷地盯着後車窗上兩個人的身影,那床花花綠綠的被子看起來實在太過滑稽,他的臉雖然被擋住了,但程在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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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你看起來有點丢臉了。”姜守言淡淡陳述。

“我不怕丢臉,”程在野說,“不是有句話嗎,洋相還得洋人出。”

程在野拉着姜守言的手摸上自己的下颔:“我這張臉很貼合。”

姜守言就微微勾了勾嘴角,他自己感覺到自己是笑了,但看在程在野眼裏卻不是這樣,或許是喜悅的感受傳達的不及時,他的表情有點分層,嘴角是笑着的,眼睛卻好像在哭。

程在野扣住他的後腦,手指輕輕把帽扣往下拽了點,帽檐便往上滑。姜守言安靜地看着他,他捏着姜守言的下巴,偏頭抵着帽檐,在姜守言臉上親了一下。

“走吧,”程在野拇指擦過他的耳朵,說,“我們去後備箱拿行李。”

姜守言跟在程在野後面進了電梯,他一只手拉着自己的行李箱,一只手揪着身上的被子,縮在電梯最後面的角落,程在野站在他旁邊。

這個時間點沒什麽人出行,數字安靜地從—1跳動到了18,姜守言走出電梯,看見那扇紅棕色的門,腳步好像突然灌了鉛,每一步都走的很艱難。

程在野只知道小區的名字,不知道具體在哪一棟,哪一層,哪一間房,直到停在門前的每一步,都是姜守言自己走過來的。

樓梯間的聲控燈因為長久沒有聲音又暗了下去,姜守言手上捏着門鑰匙,盯着面前那扇門,突然有種想逃跑的沖動。

黑暗把他釘死在了原地,他像是陷進了一個漩渦,腦子裏塞滿了很多紛亂的東西。

姜守言一邊想着都已經走到這裏了,一邊又控制不住手抖。

顫抖的手腕突然被握住,姜守言低着頭,有點無措地說:“我有點不想進去。”

程在野說:“沒關系,我陪你一起。”

或許每個人眼前都曾出現過這樣一扇門,無數次站在門口焦慮徘徊,不斷想象着門內可能會出現的情況,這扇門是一道不得不邁過去的坎,門內無非兩種結果,比你想象的更好,比你想象的更糟。

姜守言是後者。

幾乎是房門合上的那一瞬間,姜守言就湧上了一陣莫大的惶恐。

房子太久沒住人了,空氣裏好像有一層霧蒙蒙的灰,姜守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還是程在野從玄關的鞋櫃裏把姜守言的拖鞋找了出來。

他彎下腰把拖鞋放在姜守言腳邊,擡頭的時候卻突然噤了聲。

姜守言低着眉眼看他,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好像透不進一點光,壓得人心口也跟着一起沉悶。

他說:“我好像有點不舒服。”

程在野取下他的帽子,輕輕揉了揉他被壓扁了的頭發,問:“哪裏不舒服?”

姜守言搖頭說:“不知道。”

他開始很明顯地顫抖起來,關于這間房子所有混沌的記憶頃刻間蜂擁而至,他感覺到了眩暈和耳鳴,然後是程在野溫熱的擁抱。

“好了,好了,沒事的,沒事的,”程在野拍着他的脊背,溫聲說,“深呼吸,呼吸,姜守言。”

姜守言聽不見,他耳朵嗡鳴一片,吵得他很煩躁,他緊緊揪住程在野的衣服,覺得自己皮膚底下好像有螞蟻在爬,密密麻麻,無孔不入,但他撓不到也捏不死,他快瘋掉了。

情緒在身體裏橫沖直撞遲遲找不到一個宣洩的出口,他開始變得有些狂躁,想摔東西,想揪頭發,想通過一些尖銳的切割得到一點釋放。

恍惚間姜守言好像聞到了點皮革味,他遲鈍的大腦後知後覺向他的身體反饋,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車上。

返程的疲憊和颠簸讓姜守言的眩暈加重,強烈的反胃感湧了上來,他猛地推開了程在野,沖向了洗手間。

程在野緊随其後,卻被反鎖在了門外。

他擡手想敲門,又在瞬息間放下了手。他一直以為姜守言離家越近越排斥,是他還沒有做好把自己完全攤開給他看的準備,畢竟在家和在外面的情況是完全不一樣的,家是一個讓人覺得放松的地方,他沒辦法時刻緊繃。

但現在看來好像并不是,姜守言看起來更像是應激。

為什麽會應激?

程在野走到客廳,摁開飲水機的按鈕燒熱水,又撿起姜守言扔到地上的被子,放到沙發上。

沙發上放了個小枕頭和堆成一團的薄被,程在野莫名有種直覺,姜守言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睡在這裏。

為什麽不願意睡床?

程在野緊皺着眉,雖然知道沒有得到主人的允許就踏進房間是很不禮貌的事,但他現在管不了這麽多了。

周健曾經問過他,姜守言的創傷是什麽,程在野一片茫然地說他不知道,但現在走過一間又一間房,他在最後一間看到了。

程在野抿着唇角站在床尾,面前的牆上挂了一張遺像。

相框裏框着一個老人,老人正對着床,笑得非常和藹。

姜守言只吐出來點酸水,從胃到嗓子眼都一片灼痛,他跪在地上撐靠着洗手臺緩了一會兒,偏頭看到了玻璃門外若隐若現的身影。

姜守言撐起身,用水漱了口洗了臉。

鏡子裏的姜守言臉色蒼白,眼眶帶着沒消下去的紅,他用毛巾擦了擦臉,轉身扭開了反鎖的開關。

咔噠一聲,姜守言沒拉開門,而是重新靠回洗手臺,站了會兒又覺得疲憊,順着底下的櫥櫃,滑坐到了地上。

程在野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開門的,衛生間空間不大,他叫停了程在野想往裏進的腳步。

“你先別進來吧。”

程在野就停下腳步,在門口蹲了下來。

姜守言看見了程在野微紅的眼眶,片刻後他挪開視線,掃視了一圈,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你覺得這個衛生間大嗎?”

程在野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也跟着很認真地看了一圈,大概就五平左右。

程在野回:“不大。”

姜守言笑着說:“所以我在這裏燒了炭。”

程在野瞳孔緊縮。

姜守言好像看不到程在野眼神裏的痛苦,仍然自顧自地說道:“祁舟應該沒跟你說這些吧,他不是個多話的人,那是在我去裏斯本的前幾個月,剛開始煙很嗆,那種一點點窒息的感覺其實挺痛苦的,所以我還喝了酒……”

程在野突然沖了過來,緊緊抱着他,小聲道:“夠了夠了……別說了,別說了。”

姜守言盯着頭頂的光圈緩慢地眨了眨眼,他感覺自己手上像是握了把沒有刀柄的匕首,刀刃紮在他自己身上,也紮在了想要抱他的程在野身上。

但他現在卻并沒有多少愧疚,他有點難受,也想讓程在野跟着他一起難受。

“哦對了,”姜守言機械地說,“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我為什麽要燒炭,是因為我外婆跳江了,她得了老年癡呆,她不要我了。”

人是有情緒的動物,哪怕他說的再機械,眼淚還是會控制不住往下掉,聲音還是會一點點帶上哭腔。

“我親眼看到了她的屍體被撈上來,這也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屍體,”姜守言停頓了一下,壓下了湧到喉口的哽咽,“第一次是我九歲那年,我媽吊死在了我面前。”

“所以你才會随身帶着那枚戒指,把遺像挂在牆上,讓自己連睡覺都不能安穩嗎?”

姜守言愣了片刻,怔怔道:“你看到了啊……”

程在野連呼吸都帶了灼痛,他深吸了一口氣,嗓音瞬間沙了下來:“姜守言,為什麽要這麽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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