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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又是個冷風撲簌的夜晚，又是駭人又悲痛的消息。

可能賽家人這幾天經歷的傷痛已經太多了，沒有立馬陷入到痛哭失聲裏，第一聲嘶吼倒是從胡靈秋口中喊出來的，她直接四肢并用，翻過屋脊，翻滾到院子裏，毛茸茸的四肢着地，飛起來一撲，把沒頭蒼蠅一樣亂沖的畫皮妖撲倒了。

“你把阿圖怎麽了！”嘶喊混合着獸類的低吼，口水噴在不配套的皮膚上。

畫皮妖開始哀求了，“不是我……我沒有害他，他是死于意外的。”

“你以為我們會信嗎？”胡靈秋露出尖長的嘴，兩行細密牙齒，閃爍着冰冷寒芒，“快點說實話，不然我就咬死你！”

“你、你咬我的話，會撕壞這張皮的……”

他不說還好，說出這句話，反而更加激怒了胡靈秋，她仰着頭，發出惱怒的吼叫，“我現在就吃了你！”

“等一下……”賽世簡低低的聲音在一旁開口，他含着眼淚，夜幕下好像兩汪晶亮的湖水。看到他這個模樣，胡靈秋愣住了，呆呆松開了爪子。

“你說吧，阿圖發生了什麽？”他現在這副樣子，大概是哀莫大于心死，也不尖叫，也不憤恨，只是眼光極盡悲涼，瞳孔裏醞釀的只有空白。

畫皮妖掙紮着爬起來，胡亂抹了下臉，把臉上的皮膚差不多對齊，露出眼睛，雖然依然是皺皺巴巴的，氣氛卻已經從剛才的驚悚變成了滑稽和好笑。

“我……我是在泰山遇到他的，他獨自去游覽，結果不慎跌下了懸崖，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我問他能不能把皮膚留下來，他答應我了，作為報還，要我代替他的身份，回家侍奉母親，隐瞞兄長。”

常青有點狐疑，“你一個妖怪，躲在歷代封禪的泰山？”

賽世簡擺擺手，“看看我們一家，我們住在人間繁華地，還淨是狐妖鬼怪呢。泰山又怎麽樣。”

長生依然忿忿地瞪着地上的妖怪，“就這麽放過他嗎？你們真的相信他？我不信！”

“可是……你三弟他已經死了。”何貞毫不顧忌地說了一句實話，“你就算真的弄死這只畫皮……我有點懷疑，論真本事，你這個活屍不一定比他強……也沒有用啊，真的賽圖也回不來了啊，幹嘛不留下他，當個念想也好啊。”

“你在說什麽東西？”長生是真的動了怒，沖着屋檐上的何貞吼叫，“這是我們家的事，我的兄弟死了！哪有你随便置喙的餘地？！”

“好好，”何貞舉起雙手，随他說随他去的樣子，“你請便，我就是提供一種思路。”

“她說的對。”賽世簡又攔住了長生，“如果這是阿圖最後的心願，就随他高興吧。我們一直寵着阿圖，寵了他一輩子，他想出門就出門，想遠游就遠游。最後……就再寵他一回吧。”

長生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大哥，你在說什麽？你要留下這個妖怪？是，我們家是不差這一只畫皮了，但是他不可能代替阿圖！只有阿圖是我的弟弟！不是這個東西！！”

說完，他就甩手離開。自從來到這個副本，梅辛怡還是第一次看見他情緒如此強烈，恨意都快要噴湧而出了。

“你看，我說什麽來着。”何貞無奈地跟蹲在自己旁邊的梅辛怡嘀咕，“我說咱們早早離開吧。剩下的滿地雞毛，就讓這些NPC自己解決的，管我們什麽事。”

梅辛怡點點頭，“很符合你一貫的風格。你只管招惹，等到真的兄弟阋牆，父子反目，天下大亂之後，你就跑路了。”

“你不是想要恣意活着？這還不夠恣意？不過只限于在副本裏，只要出了副本，我們就是正正經經被管理的公司員工一枚。”

梅辛怡又想到了點什麽，問她：“你說之前你被搶過，所有點數道具都被搶走了。那你就沒向公司報告嗎？白流蘇不管的嗎？”

“呵呵，”何貞慘淡地一笑，“公司肯定是懶得管的，問題在于對方比我強，白流蘇為什麽要得罪一個優秀員工，就為了替我報仇？得了吧，他是我的誰呀。而且我懷疑，就算公司真的去找，也找不到對方。這個家夥隐去了身份，很可能系統裏也查不到他進入過副本的痕跡。”

“就像……這只畫皮？”梅辛怡緩緩把眼光轉向下方，“那個人能披着NPC的皮，進入副本裏，悄無聲息來到我們身邊，然後忽然對我們下手，搶走我們身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

何貞看着她，眼光裏有一絲溫柔，說出的話卻十足殘酷，“相比于其他的很多大佬，那些排行榜上的變态，很可能這個賽博畫皮已經算溫和的了。你懂了沒有？不是說成為員工就能恣意地活，正相反，你進入了公司，就是進入了一個混雜了無數怪物的泥潭，必須小心謹慎，時刻注意自己的安全，不然就會被吃幹抹淨，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別唬我，”梅辛怡啧了一聲，“你這麽擺爛，還不是混得不錯。成天标榜自己行業标兵，區區兩根不在話下，你也沒有時刻警惕，小心謹慎啊。”

何貞的眼光略過她，瞟着遠處，“魚有魚道，蝦有蝦道。你喜歡跟我一樣，在爛泥坑裏打滾，請便啊，歡迎。”

對于她說的這些，梅辛怡難得認真地想了想，她也終于意識到，為什麽白流蘇會找何貞來跟自己搭檔，不光是為了眼前的這個副本，還為了讓她教一教自己，在公司裏生存的技巧。

不過根據何貞的個人經歷看，她完全就是個被爆錘之後，原地躺下來開始自嘲擺爛，并且到現在都沒有爬起來的小慫貨……

梅辛怡搖搖頭，可能在對方心裏，自己也只是個不懂天高地厚的職場小白吧。

清早的賽家宅院，是被一聲尖叫吵醒的，就看見一只青藍色的大妖怪，赤條條地竄出門，兩條滿是青筋和血管的手臂上下擋着自己的身體，尤其是遮擋着胯部中間的位置，青面獠牙的臉上竟然浮現着羞澀，對着周圍房屋大叫：“誰把我的皮拿走了？快點還給我！”

一會兒工夫，嗖嗖地竄過來幾個人，看見光裸的畫皮妖，各自都有不同的反應。最幸災樂禍的屬長生，抱着胸口笑得前仰後合。

從另一間屋子出來的胡靈秋倒沒有嘲笑，而是施施然地從水盆裏，撈出濕淋淋的一件皮，挂在晾衣繩上，“我幫你洗洗啊，你都穿了多長時間了，都快要臭掉了！名義上來說，我是你嫂嫂，理應該幫你操持一下。”

“我不用你！”畫皮要恨瘋了，“還給我！這是什麽人間？虧你們天天自诩人間皎皎日月，光明正大，就幹夜裏偷別人皮的事嗎？”

“那也不是你的。”長生還是不讓嗆，譏诮對方，“這是我兄弟的，我們收起來，就不給你，你能怎麽樣？”

下面鬧得雞飛狗跳，梅辛怡和何貞坐在屋頂上，看戲一樣。

“你說這些是假的，是虛拟游戲而已。”梅辛怡默默地注視着下邊，嘴裏的話卻是跟何貞說的，“但是我怎麽看，都非常真實，你能說，這些人鬼狐妖不是活生生的存在，他們都是假的？”

何貞眼珠轉動，換了一種解釋方法，“很多人進入公司，都是為了某個具體的目的。有的人是因為聽說待遇特別好，用點數兌換黃金，價格極其便宜。有的人是聽說，可以變相的長生不老，改變容貌。也有人就是為了過瘾，比如你一心想進龍傲天組。”

“但是被公司套牢了以後，就會發現，一切都沒有意義。最美好的生命，是被編輯撰寫出來的。比如下面的這些npc，他們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被禁锢在自己的命運裏，拼盡全力去獲得幸福和悲傷。當身上的支線跑完，就會凝聚所有的光輝，像夜空的煙花一樣，爆開，然後化為灰燼，消逝而去。而我們呢？當你壽命永駐，就會發現一切東西開始面目全非了，這就像一個詛咒。你為了爽去變強，但是變強了以後，發現自己失去了感覺，再也不會爽了。”

梅辛怡定定看着她，略微沉默片刻，忽然說：“你有點話唠，你自己知道嗎？”

何貞皺起臉，一翻身跳下了屋檐。

下午時，石施忽然愣住神，胡靈秋在旁邊察覺她的變化，問她：“你怎麽了？”

“我忘了回門的時間了。”

大奶奶一拍腿，站起身，就開始數落長生，“你怎麽回事？這麽要緊的事怎麽能忘了呢？”

長生一臉複雜表情，看了一眼院子，“要不是這幾天先是我被人把魂魄收走了，然後發現我兄弟死了，換了一只妖怪回來，我原本是忘不了的。”

“快快！”胡靈秋把他們兩個人趕起來，“帶上東西，衣裳、吃食多帶一些。柳叔呢？快點套車去！馬上出發。”

柳叔把廄裏的小毛驢牽出來，套上車，兩個人嘚嘚匆忙上路了。何貞看着忙忙碌碌的場面，提出：“帶上我們啊，哪怕帶一個丫鬟去呢。”

胡靈秋馬上反對，“可算了吧，誰知道你們兩個能講出什麽驚天徹底的話，到時候再讓親家看笑話。”

何貞的臉色詭異，“你的親家是一群石塊和石人，我很懷疑他們能聽懂什麽。”

“我覺得，你說的對。”轉過頭來，梅辛怡忽然說，“現在我在公司裏還是個非常弱小的存在，我應該把精力放在規劃未來上，不應該和這些NPC牽扯太深，也不應該融進他們的生活裏。過完今天，我們就退出副本吧。”

何貞點點頭，神情也正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