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春夜宴(6)

第一章 春夜宴(6)

說完,雲意姿一口把姜湯喝了幹淨,辣得出了淚花。

朦胧的視線中,少年好像微微地怔着,看着她的目光有絲怪異,而後點了點頭,恍然大悟一般。

“我曉得了。”

嗯?曉得什麽?

雲意姿露出狐疑,她說這些是為了讓他相信,她的接近乃是好意,并沒有什麽圖謀。

之前,她費盡心力将一切都營造成了巧合,現在還對着他這麽苦口婆心了一番,不知道有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遂試探着問,

“公子曉得什麽了?”

肖珏卻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沖她一笑:“從來沒人對我說過這些話。”

若有所思,“你是第一個。”

這下換雲意姿愣住。

肖珏這個笑,跟之前的都不一樣,既不輕蔑,也不諷刺,尤其的真摯,笑起來彎彎的雙眼,配合淚痣竟是給人勾魂奪魄的感覺,直接從之前那陰沉躁郁的狀态,蛻變成溫文爾雅的翩翩少年郎。

不過這個狀态只維持了一小會兒,很快就将眉毛一籠,瞪着雲意姿不悅道:

“你老盯着我做什麽。”

什麽毛病,還不許別人看他。

看他又起了煩躁的情緒,不想觸黴頭的雲意姿索性把視線轉開,看了會兒門外的天色,月亮如眉似弓挂在西邊天空,正朝西沉去,怕是已近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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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放下碗,站起身道:

“今夜多謝公子,也多謝公子收留我這一會。只是再待下去……恐怕多有不便,意姿便先告辭了。”

肖珏也跟着起身,動了動唇。

他心裏有一些話要問,只是話到嘴邊又問不出口。他想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麽時候,他該在哪裏才能見到她。

既然她救了他性命,又想要什麽樣的酬謝,能做到的他都可以答應她。

但是感覺說出口以後,以她的性格恐是不會高興的,也許又是表面笑着推脫,回頭便跟他疏離起來。

他是不想變成那樣的場面的。

唉!要是她直說想留下就好了!大不了,他特地去找一回堂哥,反正宮裏那麽多伺候的,少一個又不少。

肖珏心煩意亂,連帶着身上那種讓人避而遠之的陰沉也回來,接着如同負氣一般,對雲意姿揮了揮手。

雲意姿不知道就一個來回,這人已生了許多想法,還自己把自己氣得不輕。

只沖他從容地福身,告退。

她出了屋子,還沒走幾步,“等等。”

身後傳來一聲喚,雲意姿扭頭,少年如松如玉,穩穩地立在臺階上,雙手籠在袖子裏。

他微微地揚着下巴,從長袖中抽出手腕來,指尖夾着一個藍色的玉瓶,“這東西,既然被你用過了,就帶走吧。”

生怕別人不曉得他有潔癖似的。雲意姿只得又無奈地福了福身:“是。”

從他手裏接過,碰都沒碰他的肌膚,別提有多小心翼翼,柔聲道謝:

“多謝公子。”

她的發是半绾,頭顱垂下時,便露出一截脖頸。白色的紗布襯得旁邊肌膚更加瑩白,肖珏盯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點不自在,

“嗯”了一聲便轉過身。

他掀開細布簾子,大步走到案幾前坐下,揮動袖子,在臉邊扇了扇。

“走了?”

“是。”鸩衛拿着銀剪子,将燈燭的芯挑過,室內登時亮堂了許多,“按照公子的吩咐,派了兩位兄弟護衛女郎,以防不測。”

“……多嘴。”

鸩衛立刻退下。

肖珏從案幾上拿起一本書卷,燈光晃動,在他秀挺的鼻梁處打出陰影。

看了一會兒,半點沒看進去,反而覺得上面的字歪歪扭扭,都要打成結了。

他喚:

“隐壹。”

“屬下在。”一道黑影不知何時落到了地面上,單膝跪着。

肖珏四平八穩地端坐,臉龐如玉,神情卻不分明。這個樣子,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倒隐約有了上位者的雛形。

他身上還披着一件狐裘,紗布纏着腦袋,黑發垂落下來,觸及指尖。

他沉默了半晌,起身走到窗邊。窗戶敞開着,月光籠上纖細的人影。夜風灌入,杏花一片一片鋪在室內,帶來夜露,肖珏臉上微涼。

不知為何,想起女子慌張失措地跑來,沖他擡着一張臉,茫然掉淚的那一幕。

肖珏微微合上眼簾,心頭湧上一股難名的滋味。

“去跟着她,這幾天務必護住周全。”

“行蹤要隐秘。”他微微眯起眼,“我懷疑她被人盯上了。”

“她?”隐壹立刻反應過來肖珏說的是誰。面露猶豫道,“可是公子身邊也需要人手護衛,萬一再發生今夜這樣的事,屬下萬死難辭其咎……”

“還有胥宰在,”肖珏打斷他道,“你們都知道如果不是她,我早已喪命。現在卻因我陷入危急,我不能不管。”

隐壹默了默。

若此時跪着的是胥宰恐怕已經腹诽起來:公子您何時有那麽好心了,還知恩圖報。他印象裏的公子可是專門做恩将仇報這種事的。

隐壹的性格與胥宰不同,有點一根筋,聽肖珏這樣說,便知他心意已決,遂不再勸,抱拳道:“屬下領命。”

他起身要走,卻又回頭道:“公子,胥宰和……還在跪着。雖說公子此次遇險,是因他護衛不周,但念在其中有隐情的份上……還請公子開恩。”

“我自有分寸。”肖珏不耐,他自然相信胥宰的忠心,若非不是真有重要之事也不會抽身離開,只不過這時機如此之巧,保不準是被誰利用了。

這樣一想,肖珏便沉聲對隐壹道:

“把他叫進來。”

***

雲意姿回到屋子裏的時候,聶青雪已經早早地睡下,雲意姿抹黑去井邊打了水,草草洗漱過後,便爬上了床鋪。

她睜着眼睛,慢慢在心裏琢磨起來,如何将今夜聽來的這個秘密,發揮最大的作用。

季瀚清告訴聶青雪,後日天子會在鹿靈臺與一位姓段的将軍議事,所議并非什麽嚴肅朝政,大約是尋常談話,中間會有女婢歌舞,算是給了聶青雪一個面見天子的機會。

傳聞這位天子性格溫和,是位敦厚新君。

雖然并非沉湎聲色之徒,卻不乏愛美之心,大概是遺傳自那位愛花的虞夫人,前世他後宮妃子的數量可不算少。

雲意姿前世并沒有這麽大膽子,光見到聶青雪敢與人私會便吓住了,沒有細聽,更不知那位乃是與天子近侍交好的季校尉。

既然如此,這個消息十有八九是可靠的。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傷,季瀚清,心裏緩緩念出這三個字。她吃了那麽大一個虧,怎麽能悶不吭聲。

只最近,恐不可孤身出行。

雲意姿隔着黑暗,看向對面的聶青雪。在她均勻的呼吸聲中,窗子外忽然傳來咔嗒的聲音。

似是石頭撞到了窗上。

雲意姿掀開被子,踩上鞋,走到窗邊,用竹棍将窗子支棱起來。探頭一瞧,對上一雙怯生生的大眼睛。

原來是小宮女素折,見到她,用口型喊了一聲:“雲姐姐”。

雲意姿眯了眯眼,沖她微微颌首。而後蹑手蹑腳地推門而出,果然看見素折蹲在牆角,她們一起走到不遠處的草地。

月光灑落在這一片,照得兩道倩影。雲意姿同素折坐在石頭上,并肩倚靠着,素折見到她脖子上的紗布,驚問:

“雲姐姐,這是怎麽了?”

雲意姿:“沒事,被樹枝劃到了。”

素折流露出擔憂,“疼嗎?”

雲意姿搖了搖頭,忍不住摸摸她的腦袋。實在是太像赭蘇,尤其是這種眼神。

素折同她說了些今日的見聞,無非是宮裏如何的熱鬧,而後問:

“雲姐姐,花會好玩嗎?”她只是一個粗使丫頭,沒有資格參加的。

雲意姿想了下,随便說了些景致。見素折一臉向往,笑道,“以後有機會帶你見識。”

“真的嗎?”見她點頭,“雲姐姐你太好了!”

素折高興壞了,就要抱雲意姿,雲意姿立刻“噓——”了一聲,素折猛地捂住嘴,笑得像只貓兒。

雲意姿無奈地看她一眼:

“好了,這麽晚叫我出來什麽事。”

說到正事,素折的小臉嚴肅起來:“管事姑姑今晚又出去了,手裏還帶着一個包袱,比前次那個還要大。我跟去偷聽,隔得遠沒太聽清,只隐約聽到……他們初五還要再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雲意姿立刻了然。她之前讓素折盯着官蓉璇,這幾天發現有什麽動靜立刻跟她說,沒想到這麽快就有消息了。

她沉吟了下,對素折道:“這件事你先不要管,回去乖乖睡覺。記住,今天晚上,你什麽都沒有看到。”

素折乖乖點頭,雲意姿又叮囑:

“最近夜裏不要出門了。”

“知道啦!”

***

雲意姿推開門,見桌子上的燭火亮着,照出床上一個人影,正是聶青雪。她不知什麽時候醒了來,正坐在床上,見雲意姿推門進來,神色立刻變得惴惴不安。

雲意姿停下腳步,臉色淡淡:

“怎麽,睡不着?”

“雲娘,”誰知聶青雪一看見雲意姿,便雙眼一紅,唰地流下了淚來,“我知錯了。”

“雲娘,我真的錯了。”

“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不該自作主張。都是我咎由自取,雲娘,我對不起你。”

雲意姿一直沉默着,她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不管聶青雪有多麽聲淚俱下,都只将她無視,一口一口地将冷水喝光。

屋裏除了小聲的啜泣,就是雲意姿喝水的吞咽聲。直到聶青雪的詞兒都說完了,她才轉過身,緩緩道,“你同公主說,是我害了你的花,是我有二心。你那個時候,到底是怎麽想的呢?若我那晚沒有晚歸,沒有恰好見你多拿了我的東西,我要如何同公主解釋這一切呢?”

“你要讓我頂罪嗎?”

“我,我沒有……”

雲意姿搖了搖頭,瞳色淡得像是沒有絲毫感情:

“聶青雪,”

被她連名帶姓地喊出來時,聶青雪只覺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意,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你知道我會得到什麽懲罰嗎?”

雲意姿淺淺一笑,繼續道:

“在周宮的時候,你我都見過,公主将一個不敬她的宮人生生杖死。”

“你也想這樣麽?”

雲意姿彎下身,直視着她:

“你想讓我渾身是血地躺在路上,動都動不了,只能死死地瞪着過路的每一個人嗎?”

她的描述太有畫面感,聶青雪“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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