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定風波(3)
第一章 定風波(3)
王炀之其人, 年少時好交游,好華燈,好梨園,好塵世亦好仙境。
如今年過弱冠, 便好起花鳥古董, 美食美酒, 今日王後冊封大典, 三公必須到場, 他好不容易捱過冗長程序, 趁着中場空隙、無人注意時,溜到此處好好品一品佳釀,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閑了……
眯眼又啜一口,惬意之情自不必說。
“司徒大人!有刺客!刺客進宮了!”
突如其來一聲吓得他一激靈, 翻身, 卻忘了這是在假山之上。
于是雲意姿便眼睜睜看着,這谪仙一般的人物順着山石,一路狼藉地滾到了她面前, 天水青的紗袍裹着頭臉, 或飛揚或鋪陳, 如清溪又如翡翠……
她吓了一跳, 連忙也蹲伏下去:“司徒大人, 您沒事吧?”
塵土漫漫中,王炀之擡眉眯眼瞧她好一會兒,終于激起那麽點兒印象, “啊”了一聲:
“是你啊, 山…”硬是把後面那個鬼字咽了下去,他認出她是花冠禮上, 受了兩次點額之禮的媵人,眼一彎,露出個溫和笑容。
又覺察這般說話實在不雅,連忙起身拍拍灰塵,順便正了正頭上的冠,恢複一派落拓潇灑模樣,這才來看雲意姿。
他一派若無其事,雲意姿卻忍不住笑了。
王炀之輕“咳”一聲,轉移話題:“你方才,說什麽……刺客?”
雲意姿凝重道:“是,我見着宮裏進了刺客,挾持公子珏往停雲樓去了。”
“公子珏?”
雲意姿點頭:“正是燮國公子,肖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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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炀之腳下一動,那酒壺被他踢得骨碌碌滾到了草地之中。雲意姿不免多看幾眼,王炀之豎起食指,眯眼“噓”了一聲:
“禦用之物,不敢叫人發現了。”
雲意姿順勢奉承道:“王上果然看重司徒大人。”
“非也。”王炀之搖搖頭,道:
“是吾竊得。”
“……”
雲意姿有些擔憂,他該不會是醉了吧?
“今日之事,不可外傳。”王炀之離得稍近,淡淡酒香撲面而來,他眼底笑意清澈:
“你且等等。”
只見他身姿矯健地翻過一塊巨石,不一會兒便取來一副弓箭,雲意姿驚訝,他分明是個文官,怎會随身帶着弓箭?
後來她才知道,這位司徒有個癖好,但凡一喝高,就要去演武場露上兩手。
“走罷。”王炀之酒入豪腸,心中正是豪氣萬丈,卻要端着一臉沉着冷靜道:
“為免打草驚蛇,我們先去看看,具體情況如何,”
向雲意姿保證:“放心,本司徒定然不會放過那膽大包天的賊人!”
二人走了一段路,王炀之忽然揮手,召來守在廊下的一名雙髻童子:“你去禀告王上,就說停雲樓有異,事關燮國,請王上速至。”
待童子走後,雲意姿蹙眉問他:
“司徒如此信我?”
“莫非你在說謊?”
他似笑非笑地問道。
雲意姿自是搖頭,王炀之便舒展眉宇,溫聲道:
“那不就得了。”
于是二人不再交談,快步往停雲樓趕去。
閣樓中霧氣缭繞,檐角在白霧中若隐若現,恍若人間仙境,若非雜草都生得有人膝蓋高了,倒是個清幽出塵的去處。
二人穿過回廊,轉過一面面影壁,門窗大開,每一間屋子都不見有人,安靜得不似尋常。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響動。
“什麽人?”王炀之警覺側頭,天水青的身形一動,立刻便沒了影子。
“哎!”雲意姿來不及制止,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這人是喝醉了吧,為何身手如此敏捷,若是清醒,又為何想一出是一出?
霧氣仍籠罩四周,猶如一層輕薄卻難以破開的帷幕,雲意姿左右轉悠,都沒能找到王炀之的身影,索性自顧自地進行摸索。
冷冽的空氣之中,她忽然嗅到一絲血腥味道,低頭,真讓她找着了鮮紅的血漬。
循着地面上點滴而深沉的血跡,一路到了一扇紅色木門前,停住。
她猶豫地将手放在門板之上。
這門并沒關緊,開了一條細縫,雲意姿湊近往裏瞧,卻沒發現半個人影。
索性輕輕推開,“吱呀”一聲,宛如木門發出的哀鳴。
她屏息走過,這樓果真鮮有人至,四周的大半陳設都落了灰,地板上更是一步一個腳印,雲意姿捂着鼻子,緩步來到一架屏風前,脊背突然一涼。
但見得人影一晃,便被人從後勒住了脖子。
那指尖就像冰冷細膩的精鐵,準确無誤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而後,一把刀輕輕橫在了頸前。
刀尖鐵鏽般的紅色凝固,肌膚與冰涼鐵器觸碰的剎那,雲意姿忍不住一個驚栗。
她咬牙凝神,忽見不遠處的桌上擺着一面銅鏡,恰好映得那人相貌。
美人尖下兩點漆黑濃目,閃過極重绀藍之色,襯得臉色蒼白若鬼魅。
不正是小病秧子?
“公子,是我!”
雲意姿當即口齒清晰道:
“是我,雲意姿!”
“雲意姿?”
身後之人有點遲鈍,喃喃念道。
他穿得一身梨花白大袖,銀絲穿梭織就繁複花紋,卻被大片血跡污染,觸目驚心。
裏間一件淺紅色交領衫本是高領盤扣,然綴在其上的玲珑玉子不知哪裏去了,只挂着一根根銀線,顫顫巍巍。
漂亮修長的鎖骨大喇喇地裸.露,點滴血漬如同梅花一般,印在白瓷般的肌膚之上。
他也看向銅鏡中的雲意姿,定定不動。
唇上殷紅斑駁,恍若一只豔鬼,正往外沉沉吐出濁氣。
鏡像扭曲,肖珏突然笑了起來。
他笑得雙肩發抖,彎下身去,嗓音嘶啞地重複了一遍:
“雲意姿!”
他抖得刀都拿不穩,吓得雲意姿只能拼命往後仰,就怕他不小心手滑,而他笑夠了,忽然定定不動,脖子上的刀刃也緩緩撤去,雲意姿剛松一口氣,後腰便被什麽抵住。
又是……雲意姿連忙把背挺直,努力離尖銳的刀尖遠一點。
鏡子中的少年面無表情,用喟嘆一般的語調說——
“我等你許久了。”
雲意姿咽了口唾沫。
看來她預想中的糟糕局面還是出現了,肖珏認為她同越嘉憐合作,背叛了他。
被原本信任之人,親手送到自己最讨厭的人跟前、任人亵玩是什麽心情,她不敢想象,定是萬分想要殺人吧……
雲意姿郁悶,她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公子,你冷靜一下,這都是越嘉憐的詭計啊!”
“我沒有背叛你,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嗬嗬,救我……?”他笑,唇角卻未勾動半分,僵硬又古怪。
“對!”雲意姿斬釘截鐵,慢慢轉過身來,盯着他發紅的眼睛,柔聲安撫道:
“随我回家,好不好?”
許是她的語氣和眼神都極為溫柔堅定,他微怔,刀口離開了寸許,雲意姿見狀立刻把他一推,拔腿就跑。
他都拿刀了,刀上還沾着血,渾身更是淋漓仿佛經歷了兇殺現場,不知殺了幾個人……這樣狀态的他,分明理智全無、危險至極,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裙子卻被人一腳踩住,只聽“撕拉”一聲,那道口子直接撕到了腰下。
雲意姿臉都綠了,回身手忙腳亂捂住碎布,一道白影猛地撲了過來!
雲意姿吓得心髒一停,倒在地上一瞬間,認命地把雙眼一閉,行吧,給個痛快的!
她等了許久,只感覺有熱度噴在臉上,呼吸愈來愈近,撐開眼睛,肖珏那張沾滿血跡的臉在面前放大,雲意姿頭皮發麻,一動也不動地盯着他,他卻忽然俯身。
吻住了她的唇。
落在唇上的柔軟與冰涼,身體反抗這種極強的侵略感,雲意姿挺屍一般手腳僵硬,反應過來時手裏已被他的指尖鑽入,緊攥交纏,唇上也被他含住厮磨,像是不滿于此,他緩緩輾轉卻總是不得門入,不由急切得額上滾落豆大汗珠,手裏更是将她攥得生疼,半眯眸中混沌晦暗,淚痣紅如滴血。
他吐息炙熱,唇上一股滑膩之意令雲意姿倍感不适,上下唇方開一點縫兒透透氣,液體落進她的嘴裏便是一股濃濃的鐵鏽味兒。
雲意姿立刻明白竟是血!
他咬破了唇還是怎麽弄的?
她還在思索,哪裏想到小病秧子竟是抓到一點機會便往裏探來!
雲意姿立刻咬合牙齒。
他被咬到舌尖,吃痛,分離了一些,瞧她唇上紅豔微腫又漸漸失神,睫毛抖動着,就要繼續俯下身去。仿佛對親吻上瘾,發現與她這般體內那股躁熱便能緩解一些。
趁着分離間隙,雲意姿飛快地說:
“你被……唔唔唔……?”
被下藥了?
晚了,他逐漸意識到不過是飲鸩止渴,握着她的手逐漸松開。
雲意姿卻猛一顫栗。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蛇,透過縫隙鑽進了她的衣中,肌膚瞬間起了雞皮疙瘩,她立刻将他手掌抓住。
在被抓住的瞬間,肖珏便像是被按到了什麽機關,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雲意姿呼吸急促,緊盯着他的面色,某處炙熱更是讓她不敢移動半分。而他貼着她,似乎在慢慢緩過勁兒,吐息一下比一下重,另一只手摸索向地面,終于摸到了那把匕首。
他忽然支起上身,高高舉起刀刃,在雲意姿驚恐的注視下,臉色一獰,猛地劃過掌心。
紅色衣袖褪下,露出細白手腕,赤蛇猖狂地蜿蜒而下,掌心淅淅瀝瀝地滴下血來。
落到雲意姿的眼中,眨了眨,視線一片血紅,雲意姿卻清楚看見,他掌心傷痕不止一條,縱橫交錯猙獰醜陋,幾乎淹沒了掌紋,頓時感到驚訝。
難道,他一直在通過疼痛,令自己清醒?
“你……”雲意姿張張口想說什麽,而肖珏臉色慘白地盯着鮮血淋漓的手掌,猛地合握住砸向地面,劇烈的疼痛令他眉心狠蹙,鼻尖汗水滴落在她頸上,燙得她瑟縮,而他牙齒發出“咯吱咯吱”聲,渾身發抖:
“卑劣……”
“卑劣至極!”
他罵罵咧咧不停,語速太快雲意姿也沒聽清罵了什麽,許是能想到最髒的話都出口了,看得出內心極度怨憤、憎恨。
肖珏手一撐,艱難從她身上起開,一步兩晃跌跌撞撞地走向屏風,忽然左腳絆右腳,狼狽地摔倒在地,大袖掀起,半天都爬不起來。
雲意姿起身,顧不得裙子撕破,往肖珏摔倒的地方走了兩步。
誰知他猛地擡頭,對雲意姿喝道:
“走,”
“立刻走!!”
他臉色狠戾,如同一只咆哮的小狼。
雲意姿皺眉看了半晌,蹲下身來,他分明在叫她離開,可是他的眼中,又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求之意,這般口是心非,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吧。
肖珏緊緊盯着她,脖子都快擡得酸疼了,确定以及肯定她沒有要丢下自己離開的意思,立刻在一瞬間,飛快地換了一副臉色,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只見他微微蹙眉,睜着一雙大眼,漂亮的眸子迅速濕潤,如同浸在水中的葡萄。
他扁了扁嘴,如同一個被抛棄的無家可歸的孩子,可憐兮兮,又茫然無助地說:
“雲娘,我、我難受。”
他顫抖着,向她伸出手來。
于滿地的淩亂與狼狽中,仿佛她是唯一能拯救他的人,祈求她的垂憐。
雲意姿抱着膝蓋,隔着幾步,為難地看着他。
你難受,我也沒有辦法呀。
也就是中了藥才會如此,若是等他完全清醒,要同她清算,她焉有命在?
不過看他狀态還算冷靜,都這麽同她示弱了,摔倒的時候也早把刀摔出老遠,雲意姿還是慢吞吞地,一點一點挪了過去。
肖珏緊鎖着她,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雲意姿猶豫地伸手,拉住他的手心,忽然被大力拽了過去,吃一塹長一智,她偏頭躲得飛快,卻還是被“吧唧”一聲啃上了臉。
“松開!”雲意姿怒氣沖沖,抓扯他的肩,可他按住她的手還是死活不肯挪開,如同那是什麽絕世美味一般,吮吸啃咬輪番上陣。
雲意姿呆若木雞,他這樣搞,肯定要留一個印子了!
等他終于松開,雲意姿一摸臉全是口水,還摸到一個齒印,惡狠狠瞪他:
“無.恥之徒!”
肖珏仿若未聞,只往前湊,被雲意姿一下卡住了下巴。
忍不住捏了捏,手感還不錯。
他鼻子一動,如同一只小狗。
可不是狗麽,就會咬人,雲意姿擡起手想把他劈暈,一個威風的手刀劈下去,正好劈在了他的頸邊。
卻不知是力度不夠,還是角度不對,根本沒有效果……
肖珏反手摸了摸頸邊,眸色加深,那種恐怖的陰郁感,讓人的汗毛根根豎立了起來。
雲意姿一眨不敢眨地盯住他,不敢再随便亂動,免得又将他激怒。
肖珏突然勾唇,俯身,準确無誤地一口咬住她的肩頭……
牙齒咬進皮膚的刺痛,雲意姿“嘶”了一聲,抓着他的頭發,想要扯他起來。
好不容易松了口,雲意姿扯起肖珏,剛想說話,他喃喃一聲“雲娘”,渾身無力一般軟綿綿地倒了下去,直直倒在她的懷中。
見他雙眼閉着,淺淺呼吸,似是折騰得累極,暈了過去。
雲意姿大松一口氣,吃力拖着他要拖到旁邊的矮榻上,忽然“砰”的一聲,門被踹開,她扭頭去看,竟是王炀之。
他看清屋內的情形後,先是露出震驚不已的神色,而後迅速上前,幫雲意姿将軟成一灘的肖珏扶起。
少年阖眼,濃密的睫毛蓋下,彰顯出疲憊至極的精神狀态。
越嘉憐從他身後走出,臉色難看。
她本是讓人制住了肖珏,叫一個極擅房中之術的婢女挑弄他的興致。
沒想到這人油鹽不進,硬是掙開鉗制,當場把她的婢女捅了一刀,濺得越嘉憐渾身是血,大怒不已,讓人強行喂了他藥。
去換身衣裙的功夫,這人不知怎麽沒了蹤影,更不知是哪裏冒出來的護衛,同她的衛士纏鬥起來。她不便将事情鬧大,只當偷雞不成、反折了一個婢女,自認倒黴好了。
誰知還沒走出幾步,便遇見了王炀之!
越嘉憐百思不得其解,他怎會到此處?
王炀之幫雲意姿将肖珏扶至矮榻,轉身擰眉,俨然是責備之意:
“宗姬娘娘,對此,您作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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