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百國宴(1)

第一章 百國宴(1)

叫他怎麽放手?

被捆綁在滿是毒刺的荊棘之上, 從無解脫,日夜噩夢纏身。

母親的死是他無法忘懷的噩夢,如同尖利的觸手紮根在心底,終日腐蝕着心血, 直到幹枯的那一天。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雷雨到來前的暗夜, 墨一樣濃稠的暗色中, 火把漸次亮起, 沉默地見證着所有罪惡。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 他們的面孔陌生, 一個比一個僵硬死板,像是由同一個模具,白蠟澆鑄凝成。

他們舉着火把,團團圍着他與昏倒過去的女子, 漆黑夜空偶爾拂掠過昏鴉的叫聲, 涼意浸透身體每一寸。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喃喃着古怪的咒詞,慢慢向他們靠近。

先天不足,只有十歲出頭的孩子因驚懼而瞪大雙眼, 蠕動着身體後退。随着那雙混濁的眼睛逼近, 他清楚看見那樹皮一般的皺紋。老人已經很老了, 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氣。

然後說, “吊起來。”

一些裹着奇怪衣服的人聚集了過來,孩子眼前一黑,緊接着被蒙住口鼻的窒息感。

雙手被麻繩緊緊地束縛, 高高吊起, 嘴上也被布條死死地蒙住,叫不出一點聲音。

喧擾聲傳入耳中, 他聽不懂他們說話,卻通過場上的布置猜到,他與母親被綁到了一個隐秘的地方,他渾渾噩噩地猜測,也許這裏,即将舉行某種神秘的儀式。

頭頂的燈如同一輪月,幽幽地照亮四周。祭臺高築,他看見那金漆的神像,莊嚴肅穆,只有眼睛是血紅的,似某種獸類。

他高高懸吊在空中,與神像面對面,手腕酸疼,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像不止一個。

大一點的神像盤腿而坐,右腿彎度較大,左腿曲于右腿之內,彎度較小。

小一點的像則面向,雙腿張開,臀部坐在那大神像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擁,胸脯緊緊相貼,身下是碩大的蓮花座臺。

這個時候,那些人終于用他能聽懂的話說:

“要取血。”

于是有人顫巍巍地沿着木梯爬上,在他的大腿上劃了一刀,疼痛使他顫抖不已,滑膩的液體流下,那人用一個透明的碗接着。

“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随其心淨,則樂土淨。”

“舉行獻祭儀式,請上明妃。”

他們口中的明妃,那是他的母親。

他看着,她被灌下黑乎乎的藥物,然後醒來,變了一個人。無數邪惡而冰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逡巡,像一條條毒蛇。

那些人中,有男子,健壯的、瘦弱的、年輕的、殘疾的。甚而還有年老的妪。

他們褪下了衣物,俯身到那扭動着的女子身上。

老者喃喃念經:

“大聖自在天,烏摩女為婦。所生有三千予:其左千五百,毗那夜邊王為第一,行諸惡事;右千五百,扇那夜迎持善天為第一,修一切善利。此扇那夜迎王,則觀音之化身也……”

母親母親母親……

他瘋狂地掙紮、瘋狂地滾下淚來,卻毫無用處。

喘息,痛苦的呻.吟鑽入耳中,意味不明。

手腕仿佛斷裂了,他感到身體被切割的痛苦。他的目中流出了淚,他的唇邊流出了血。打濕了布,血液滴下,一滴一滴,在那些蠕動的脊背上砸出血花。

一切平靜的時候,只有風灌入的聲音。那火把搖曳,将神像的影子投影在牆上。神像之後立着一個人,他穿着黑色的披風,如同某種巨型蝙蝠,臉龐隐匿于黑暗。

沖那吊起來的孩童,無聲一笑。

猶如血液從身體裏流失殆盡,徹骨的寒冷傳遍全身。

女子被人擡着丢進破屋的時候,還沒有死。從她裂開的嘴唇中,不斷地吐出“朝蕣,朝蕣”。有聲的,無聲的。

每喊一聲,就會流出血來。

仍然是那溫柔的凝視,籠子裏的孩子滿身髒污,僵硬地轉動頭顱,仿佛不再認識她。

他古怪地與同樣狼藉的她對視。

她想向他爬過來,可是沒有力氣了。

她就要死了。

直到有人推門進來,走到她的身邊。

她看清了那個男人。

“是你,是你!怎麽是你,怎麽會是你啊。”她顫抖着,終于爆發出一聲哭喊。

男人無動于衷。

她用最後一絲氣力,抱住了他的腿:“放過他,放過他,我求你,他只是一個孩子。”

他恍若未聞,只慢慢俯下身來,“既然你這麽痛苦,我來救你,好不好?”劃過她臉頰的手指,輕憐蜜愛,宛如對待情人。

他臉色溫柔,戴着一副雪紗菱紋羅的護手,掌部兩側綴縧,篆書朱砂寫上“非有”,那雙手隔着雪白绫羅,慢慢地扼緊她的喉嚨,她的眼珠凸出,絕美而肮髒的臉龐漲紅,小腿痙攣地彈動一下,終于斷絕了所有氣息。

孩子抓着鐵籠,指甲從根部斷裂全是血,順着欄杆流淌而下,眼睜睜地看着男人跪在女子的身上,當着他的面,掐死了他的母親。

他嘶啞的喊聲,卡在喉嚨之中。

娘……

她在最後,無聲吐出的,是“活下去”。

“為什麽她都死了,你還活在這世上?”

“肮髒的賤.種,你知不知道,你本不該來這世上的啊。啧啧,看看,你與她是多麽相像?眼睛、眉毛、鼻子、唇……簡直一模一樣。公子?不過是從一個人盡可夫的婊.子肚子裏爬出來的玩意兒。”

他幹淨又高貴,睥睨着籠子裏的孩童,就像是看着什麽豬狗不如的東西。

那雙潔白的護手刮過鐵鎖,發出輕微沙沙的響動,“你說,我該怎麽處置你才好呢?”

孩子沒有回應,他呆呆地看向男子的身後。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帶着無望的掙紮與求救,和一個母親最後的脆弱的守望。

他就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卑微怯懦地蜷縮在了一起。他的手腳縮得不能再縮,猶如裹成一團的蠶蛹。

假裝回到了母親身邊,卧于安全溫暖的胞.宮之中,這一切就都不複存在了。

男人轉身離去。

夏夜多雷雨,每當白光閃現,他便能看見她,曾經溫柔喚他“朝蕣”的唇青白僵冷,那帶着一點绀藍色的瞳仁僵滞不動。

她赤.身裸.體地死去了,連一塊遮羞的布也沒有。

從一開始的無助驚怖尖叫哭喊,到後來一天比一天更加地呆滞麻木,他如了那個人的願,成為一個傻子。

看着她腐爛,看着她變形。

他想,也許,那不是他的母親。

那只是其他的什麽。

是一棵樹木?是一塊石頭?是世上任何一件東西,但絕不是靈懷夫人。

不是那個笑起來溫柔親切的母親。

美麗的臉上生出瘡洞,蠅蟲嗡嗡久聚不散,而他只能軟弱地蜷縮在牢籠之中,日複一日被昏暗籠罩。有多麽黑暗,有多麽惡臭,讓他以為這一生都無法看到光明。

虔公把他帶出來的時候,肖珏的手指已經潰爛,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僵滞遲緩,如同失卻感情的木偶。

虔公艱難地背負着他,依照來時的記憶從坑洞裏爬出,肖珏安靜地趴在他的背上,眼珠一動不動,手腕無力垂下,血液已經幹涸。

遠離那個屋子的時候,他忽然瘋狂地掙紮起來,從虔公的背上滾落,手腳并用地往回爬去。沙礫滾入皮膚之中,血污留在地面,如同一條長長的墨痕。

他要帶她回去。

可是還未爬出幾步,他便因數日的飲食斷絕,而脫力地趴了下來。

口腔裏火辣辣的,湧上血腥之氣。皮膚被石塊割破卻無知無覺,嘴裏全是灰塵與泥土。

“公子,快走!”

虔公不顧他的掙紮,将他強硬地拽到背上,快步往密林蹿去,肖珏也再沒有力氣。

回頭望了一眼,不知何時濃煙滾滾,一場大火逐漸蔓延……所有的一切,被付之一炬。

回到燮宮中的第二天,父君告訴他,他的兄長,世子肖淵帶兵剿匪,将那些狂徒全部屠盡。

報了靈懷夫人的仇,掙了大功。

兄長來探望卧病在床的他,如同往常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要他節哀。

溫潤而又仁慈,悲憫而又愛護。

而他一口咬在他的虎口,生生撕咬下一塊肉來。

“你敢刺殺世子?”

肖淵的親衛将孩子掀下床來,一腳踹斷了他的肋骨。

肖淵低眸,看着蜷縮成一團的孩子,目光逐漸露出憐憫。回身抽出一劍,将那親衛的頭顱斬了下來。

“公子之尊,汝也敢冒犯?”

滿宮皆跪,而他慢條斯理擦拭着劍刃。

燮國公夫婦聞訊趕來,見到滿地血液,大驚失色。大娘娘發現兒子的傷勢,又焦急關切道,“淵兒,你的手是……?”

肖淵擺了擺鮮血淋漓的手,輕輕皺着眉說,“弟弟只是受了刺.激,一時神智不清,将我錯認成了惡徒……父君切勿過分苛責。”

燮國公臉色凝重。

肖珏被人扶到帳中躺下,雙眼大睜,“嗬嗬”喘氣,動彈不得。

衆人退下,燮國的大娘娘,世子的生母在踏出門外時,忽然投來一眼,輕蔑道:

“到底是庶出,毫無教養,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直到人都走光了,肖珏擡起手腕面無表情地咬住,濃重的血腥味透來。

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虔公了。

可是虔公,是一個瞎子。

一個瞎子的話,能作數麽?

肖珏閉上眼睛。

他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

如果不是因他莫名其妙的病症,靈懷夫人不會帶他上山祈福、求醫問藥。不會遭遇所謂的“山匪”伏擊,數十鸩衛全軍覆沒。

更不會那樣丢掉性命。

甚至想過自絕于人世,可那徹骨的仇恨,沒有一天不在淩遲着他,他無法忘記母親最後的眼神。

活下去的念頭只有一個,報仇。

他要報仇。

卻被牢牢地看管起來,一舉一動都在旁人的眼皮子底下。

當他得知伴他長大的黃莺,母親親自送到他身邊的婢女,竟然一直在替仇人做事。

只有她知道,那一天的路線。

是她,暴露了他們。

于是肖珏殺了她。

用最殘忍的手段。

而後,每一個眼線,或是他懷疑的人,他都殺了,或有所借口,或毫無理由。

身邊的人,看着他的目光逐漸恐怖。

燮國公送他出燮國時,只是長長一聲嗟嘆,“蒼天在上,吾兒何辜,經三年前一場大難,竟是心性不複。望你此去洛邑,能好生獨善自養、卑己自牧,學習何為動心忍性之道。屆時歸來,為父定親自為你接風洗塵。”

既已為質子,還有歸來的時候麽?

肖珏漠然拜別了父君,由十三鸩衛護衛,跟随着大顯的使者,就這麽了無挂牽地踏上了去往王都之路。

***

以為就此昏暗下去的歲月,卻有一個人突兀地闖進。她用溫柔而堅定的力道,解開那束縛的繩索,抱着他浮出水面。

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之前,化作一束光,驅散了所有陰霾。

她告訴他,他并不是一無所有,并不會永遠庸碌。

他想,待手刃仇人以後,就與她好好地在一起吧。那些永遠見不得天光的秘密,他也曾隐晦地告訴過她。

她沒有讓他失望,仍舊不離不棄。

今後,他們便互相扶持着,一同走下去。

永遠地走下去。

他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肖珏是真心這麽想的,于是他對胥宰說:

“以後,不許在我面前提這樣的話。都是無親無故的人,有什麽相不相配?”

無親無故?這話說的,大逆不道。

可胥宰到底看出了他的決心,那般充滿朝氣的眼神,許久都未在他臉上見到了,遂抱拳道:

“相信公子心中已有成算,屬下便不多言了。”

肖珏點頭,“告訴隐壹,讓他繼續跟着雲娘。只是無需監視,只保證她的安全便好。待過幾日,我許要出宮去,便不能時刻顧到她的安危。”

頓了頓,“另,傳令下去,若是今後她來小榭尋我,不必阻攔。”

“是。”胥宰暗暗地想,莫非這雲氏,今後真要成他們女主人了?

肖珏拈起紙張,吹幹上面的墨跡。

公子珏寫得一手簪花小楷,勾筆清麗,又不失鋒芒。放下信紙,他拂袖而坐,一邊将信以朱砂封口,一邊對胥宰道:

“胥宰,明日與我一同去太學宮。”

胥宰一愣,喜極而泣,“公子您終于肯讓我回到您身邊了。”

不過,公子從來都不喜歡去上太學的,因為嘉夢宗姬最常去的就是那兒。

倆人一遇,必見血光。

今兒怎麽一反常态?

胥宰忽地一拍膝蓋,自作聰明道:

“公子,您終于想明白了,醫官說您如今底子大虛,正是需要多多鍛煉、強身健體啊!待明日屬下與隐壹去獵苑捉只梅花鹿,給公子您好好補補!”

說着“嘿嘿”一笑,男人嘛,就算藏得再好,心裏都是很在意那事兒的,他懂的。

鹿茸鹿鞭,都是極好的壯.陽之物。

肖珏臉色一僵,狠狠瞪了胥宰一眼。

“你給我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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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有這麽懂事的下屬,公子的心情都美膩起來了呢~

去太學就是上體育課!哈!哈!哈!

我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兒砸快點快點長大~

杳導:幾塊腹肌合适啊

雲娘:玉米棒子那樣的

公子:?

話說前世公子拿的廢柴升級流複仇劇本

雲娘大女主逆襲流無cp劇本(?)

杳導:這一世,請兩位務必拿好甜寵戀愛虐渣劇本!(深鞠躬)

公子:你看看文案,良心不會痛嗎

雲娘:乖,我輕一點感謝在2020-09-19 23:57:43~2020-09-20 23:03: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35383787 2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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