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百國宴(8)

第一章 百國宴(8)

雲意姿端起一副認真的神色:“下次吧。院子裏還堆着好些活沒做, 何況今日發生了這樣的事,王後娘娘恐要問話于我,天色不早了,宮裏派出來的馬車還候在司徒府外, 我得快些回宮去了。”

說完便向出口走。

袖子卻被一把拽住, “等等, ”

肖珏笑眯眯地說, “與我一起回去吧, 放心, 不會有人說什麽的。”

于是,雲意姿被“溫柔”地請到了肖珏的車上,剛一沾座椅,忍不住一陣嘆息, 整個人顯得沮喪極了。

她單知道前世這個時候, 公子珏便已經在段衍身邊操練,常常不在宮中,卻沒想到, 這一世的肖珏是個如此任性的性子, 居然放下手頭的事大老遠跑來“捉奸”不說, 還半點不嫌麻煩, 非要送她一程。

雲意姿想, 不然趁此機會,跟他徹底把孽緣斷了,省得以後束手束腳。

于是在心裏整理話術, 以及一會該流露的表情, 比如——痛哭流涕:公子,王後娘娘堅決不同意我倆的婚事, 您看您年紀也還小,要不算了吧?

或者誠懇表忠心:我其實只想跟公子做朋友,做知己,做姐弟?

亦或,公子啊,我找宮裏老人算過,咱倆八字不合,命裏犯克,若是強行湊到一塊,定有血光之災……

想起他說的那把七尺來長的大刀,雲意姿又覺得,下次再說也不遲。

畢竟下次見面,誰知道是什麽時候呢,說不定小病秧子突然就想通了呢!

她豁然開朗,神情也放松了起來。果然甩掉煩惱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面対它啊!

這時肖珏也鑽入馬車,外邊胥宰揚起鞭子,高高呼喝一聲,馬車便緩緩行進。雲意姿剛剛坐穩,就見面前之人突然彎下腰,沖她傾身過來,雲意姿吓了一跳,連忙用手擋住:

“且慢!”

肖珏輕飄飄撩了她一眼。

紅色的衣袖一揚,側身躺下,頭顱剛巧不巧,倒仰在她的大腿上。

雲意姿被突如其來的重量吓得一咯噔,手臂僵硬地擡着,低頭不明所以。

而他将雙腿曲起,動了動腦袋,找了一個舒服的角度靠着。

如同一只慵懶的大貓,舒舒服服地阖上了眼睛。

雲意姿:“……”

原來拿她當靠墊啊,虛驚一場。

雲意姿松了一口氣,又很快.感到不対勁,不対!她應該推開才是!手一擡起來,肖珏就說話了,“雲娘~”

他嘟囔不清,皺着眉說,“你是不是給我下了什麽蠱啊。”

雲意姿到底心虛。

她板着臉,把自個兒當成一根木頭:“公子胡說什麽。”

肖珏擡起手,放在額頭上,吃吃地笑了起來,“因為,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覺得舒服,”

宛如一個得了糖吃的孩童,閉着眼睛,使他顯得比看起來年幼許多,整個人顯得無比乖巧,頰邊有着淺淺的梨渦,“換成旁人,不論是誰,我都覺得不自在。只有和雲娘一起,我才心安。”

這麽坦率可不常見,雲意姿忍住捏他臉的沖動,不斷告訴自己這一伸手,可就再也脫不了魔爪了,這可不是什麽小白花,是妥妥的食人花,“公子這段時間都做什麽了?我瞧着曬黑了些。”

其實她是睜眼說瞎話,橫看豎看,小病秧子仍舊白得跟刷了一層膩子一樣,大抵是個怎麽曬都不會黑的皮子,真叫人羨慕嫉妒啊。前世那個使君也是,他們這些巡游百國的,分明經常在日頭之下奔走,怎麽就不見變黑?

“有嗎?”肖珏随手摸了把臉,眼睛撐開一線,眸光有點渙散不清。

他蹙了蹙眉,“當真黑了?”

說着眸子往上瞧,跟她的目光対上,不曉得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那你瞧着,是不是多了幾分男子氣概?”

沒等她說話,肖珏又将手臂露出來,暗紅色衣袖滑下,露出一截手腕,“你瞧,是不是沒以前那麽瘦了?”

雲意姿倒沒注意他的手腕粗了還是細了,卻看到他手上的傷,每根指尖都覆蓋着深淺不一的暗痂,有點觸目驚心。雲意姿只是大致地掠了一眼,他就像猛地反應過來,立刻縮了回去,袖子嚴嚴實實地掩住。

雲意姿若有所思地問,“公子又刻木頭人了?”她想到素折也対這很感興趣,只是有點慘不忍睹,沒他刻得那麽栩栩如生。

肖珏“嗯”了一聲,岔開話題道,“其實這段時日,我在舅舅身邊磨練,以後上戰場有很多用得上的,譬如練嗓,馬術,刀法,不過更多的是基本功,和耐力訓練。”

“練嗓?”

肖珏說是,“頭一個要練的就是這個,舅舅說,一副嘹亮的嗓子在戰場上無往不勝,自古以來便有‘吼功’,膽小的敵人直接被吓得墜馬,膽子大的敵人,也會被吓得膽小起來。”

段将軍倒是個妙人兒,雲意姿忍俊不禁:

“那,是不是得練得像驢的嗓門那麽大,才行啊。”

肖珏想象了一下,覺得她在罵他。

他決定換個話題,“我最近在練習臂力,舅舅送我的那把刀,叫作‘冷豔鋸’,鈎尖似槍,銳利無比。劈、砍、磨、撩、削、裁、展、挑、拍、挂、拘、割,每日持刀砍擋,重複千次,半個時辰後再重複。”

待基本功練成,段衍便親自教授肖珏刀法。接下來,他會再消失幾天,明日,要在一個充滿了機關的密林裏活下來。

“肯定很辛苦吧。”雲意姿随口說道。

“還好。”一開始并不适應,咬牙逼迫自己堅持下去,他底子差,雖然在燮國時習過武,卻因病擱置了許久,重新拾起的過程不可謂不艱辛。

何況,段衍的馬術訓練并不簡單,沒有雙邊馬镫和高橋馬鞍的幫助,純靠雙腿夾住馬腹來保持穩定,之前就有好幾樁士兵墜馬而死的記錄。

即便是対親外甥也不心慈手軟,段衍給他的那匹馬,性子不算溫和,他頭次不慎摔了,傷到肩胛,幸好胥宰及時拉住缰繩,才沒被馬蹄踩踏。之後數次嘗試,他快速找到了平衡身體,以及控馬的辦法。

“段将軍帳下有一位軍師,博文多才,是廬陵蘇晉元的門生,這蘇晉元是先朝太尉,曾為王上之師,那位軍師承其志,許多見解頗為獨到,他随軍打仗數十年,十二年前,大顯與外寇十六州的一場戰役,便有他的參與。”

雲意姿微感悵然,“倒是巧了,我那位舊主,周洲長公主正是在十二年前一戰成名,也許那位軍師,還曾與她并肩作戰。”

“你原來與周洲乃是舊識麽?”肖珏睜圓眼睛,驚訝不已。周洲,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巾帼公主,紅袍女将,有萬夫莫開之勇。

肖瓊燕嫁入周國而他随同觀禮時,周洲已不在人世。

“我是在她身邊長大。”雲意姿輕輕嘆氣,“可惜,我已快記不清她的模樣了。”

氣氛一時沉寂起來,無名的沉重壓在他們的心頭。肖珏忽然低聲說,“以後,我便是雲娘的親人,好不好?”

少年臉色疲憊,看着她的雙眼卻是一派堅定澄澈,雲意姿失言一會兒,笑道,“好。”

肖珏又說了些話,眉宇間那股倦意也逐漸到達了極致。不知什麽時候就睡了過去,雲意姿瞧着他的輪廓,用手指戳了戳臉頰,軟軟的皮膚凹陷下去,人都沒有半點反應,看來當真是累極,睡死了過去。

一路隐隐颠簸,肖珏說是睡着,其實也不怎麽安穩,滿腦子都是一些紛亂的思緒,心裏沉甸甸的,落不到實處。

興許是有她在身邊,沒有如同之前那般墜入噩夢,只肩上的傷隐隐作疼,許是迸裂開了吧,肖珏淡淡地想。

好在他穿的紅衣,并不會被看出來,濃郁的熏香也能掩蓋那股血腥味兒。

無需她知曉的,他不希望她因為這些傷,感到歉意,這些都是他心甘情願的,他只想快些成長起來,成長到讓她可以依靠才行。

也許是接連幾天沒有睡過好覺的緣故,肖珏逐漸進入黑沉的夢鄉,被那無處不在草木一般清新溫暖的氣息包圍着,心中無比安定。

約莫三柱香後,雲意姿掀簾一看,菁華門近在眼前。

遂拍了拍肖珏的肩膀,輕聲喚道:

“公子,醒醒。我們到了。”

肖珏睜開眼睛,眸中還帶着迷蒙的水光。

“這麽快?”他臉色不好,撐起身子,雲意姿順勢要起身,還沒站穩,便被拽了回去:

“你怎麽都不願意多陪陪我?”

“公子,是你自己睡着了啊。”

雲意姿見他面露委屈,嘆了口氣,她都還沒委屈呢,“現在我兩腿酸軟,方才差點站不起來……”

肖珏立刻半蹲下來,手掌按上她的膝蓋,“這裏?”

雲意姿立刻擋住:“不妥,公子,這不合規矩。”

“又沒人看着,有什麽不妥。”肖珏不以為然,半跪在她腳邊,手下輕輕揉動,給她緩解着那股子酸疼,嘴裏絮叨起來,“忘了問你,鹦鹉收到了麽,我先前見着,覺得生得喜慶,你應該喜歡。”

猛地想起,那是王炀之的彩頭,肖珏語氣急轉直下,“——不過你要是不喜歡,挖坑埋了也好,省得鬧你。”

“……”雲意姿把“挺喜歡的”咽了下去,她瞧着肖珏一會兒,那一樁懸而未決的心事終歸是要說的:

“公子,其實吧我覺得……”

手腕忽然一涼,被他套了什麽東西上去。金玉嘩嘩之聲宛如一種宣誓。

他單膝跪在她的腳邊,微仰起頭看她:

“送給雲娘。”

雲意姿低眸,一対纏臂金赫然映入眼底。

何以致拳拳?绾臂雙金環。

這是定情詩中的句子,他送她纏臂金,又是什麽意思?

纏臂金,即臂钏,卷作十二個圓圈,從各種角度來看,都是不相關的圓環,如同多個手镯疊在一處,襯得皓腕如雪,香肌玉膚。镂刻有花紋的,稱為“花钏”,雲意姿腕上的就是一対花钏,以純金打造,微帶赤色。她有點驚訝,因為環上的浮雕花紋竟是木槿紋路,旁邊還有兩只鸾鳥,作比翼雙飛狀。

端詳一會兒,雲意姿真心誇獎道,“這臂钏倒是精致。”拂上金環,便要褪下。

肖珏将她的手按住,雙目対視中,強硬不容拒絕,“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去司徒府的路上買的,之前那個簪子既然充公,這個,便當是我対雲娘的補償罷。”

雲意姿默默地看着他。

胥宰沉默地拉着缰繩,遠望天邊,聽得好不心酸,公子啊公子,您為何不說實話?

當初來洛邑時的公子心灰意冷,可以說是一窮二白,囊中羞澀,那個纏臂金,哪裏是攤邊随便買的。而是公子尋到工匠,将陪伴他十四年的長命鎖熔了,上面的木槿花和鸾鳥,都是他親手雕刻。

本來以為不再抱着個木頭人是好事,誰知改抱一対金環不停地刻,那一筆筆的細致勁兒叫人咋舌。

燮國以赤色為尊,他便在金中融入丹砂,呈現微微赤色。更重要的是,在燮國,貴族只有贈予未婚妻子,才會送這個。

因這東西講究成雙佩戴,一雙纏臂金,示永盟之好。

胥宰大嘆,公子這是徹底栽了啊!

見肖珏執拗,雲意姿只好苦笑,“我若是一直戴着,未免張揚,倒不如先取下來。公子放心,我定會妥善保管。”

“不過,我也沒準備什麽回贈,”雲意姿微感赧然,她不好白收人家的東西,瞥見放在角落的那一枝桃花,一簇一簇仍舊鮮豔嬌美,于是順手把桃花枝撈了過來,遞還給他:

“便暫且用這個代替吧。”

肖珏一愣,看看桃花枝,又看看她。

忽然起身,将雲意姿拉到懷裏,低下頭去,往她額上輕輕一貼。

“這才叫有誠意。”他揚唇一笑。

雲意姿摸了摸額頭,那種被蓋章了的感覺仍然清晰,纏臂金嘩啦作響,滑落到肘部,他興致頗高地瞧着,覺得很是般配。雲意姿剛起得身來,“雲娘,”他忽然溫溫柔柔地喚。

雲意姿毛骨悚然,每當他用這種語氣都不是什麽好事,忍不住微微後仰。肖珏笑意不變,說:

“我曉得王後回絕了我倆的事。”

雲意姿頭皮一麻,臉就被他捧了起來,冰涼的指尖,緩緩摩挲過她的眼角,“我會很快強大起來,”

肖珏面無表情地說,“到時,絕不會再有人阻了你我。”

她的發絲被風吹起,輕觸他的面頰,雲意姿望進他眼底,那種勢在必得又回來了,夾雜着令人戰栗的掠奪之意。洶湧的绀藍色在其中湧動,仿佛就要将她一口吞進腹中,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

雲意姿苦惱不已,只覺手中握着一個解不開的九連環!剪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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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冷豔鋸,就是偃月刀(默)

想象将來公子一把大刀,縱馬而過,當街一把将雲娘撈起來,還是單手……那酸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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