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到民國
逼仄的房間裏充斥着濃重的中藥味,給本就昏暗無光的屋子又添了些讓人不舒服的陰沉氣。屋頂已經漏了,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落在一個破木盆裏,泛起陣陣漣漪。
穆瓊躺在床上,看着屋子上方發了黴的橫梁有點茫然。
他本是一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普通青年。
其實也不能說普通,他跟常人多少有點不同——他出生後不久,就被診斷出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以至于他的一生不僅很多事不能做,還格外短暫。
他死在二十八歲那年。
他的父母還算有錢,但合适的心髒并不是那麽容易找到的,他直到死,也沒有等來一顆能延續他的生命的心髒。
不過他依舊覺得,自己的一生是圓滿的。
他有愛他的父母,有活潑可愛的妹妹,雖然很少出門,但借助網絡交了很多朋友,更看了很多書,學了很多東西。
他甚至有一份自己的事業。
他七八歲那會兒認了字,讀了一些童話之後,就開始把自己躺在病床上無所事事時想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寫出來。
這最初只是一個不能去上學的孩童的自娛自樂,但當他的父母拿這些作品去投稿,他的作品還有幸被刊登出來之後,他的人生就開始發生變化了。
他喜歡上了寫作。
最初,他寫的都是天馬行空的童話,後來看的書越來越多,越來越深,越來越雜,他就開始寫其他種類的小說。
他從未去過學校,只每天跟着家教老師學習兩個小時,而這讓他有非常多的時間來進行閱讀和寫作。
直到去世前,他寫下的作品已有一千多萬字,這些小說基本都已出版,或者刊登在了刊物上,還有幾部小說被改編成了電影電視劇。
國內的文學獎項,他更是已經拿了一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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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堅信,如果他的心髒沒有問題,能一直活下去,能堅持創作,他應該可以得到那個全世界最有名的文學獎項。
可惜他死在了二十八歲那年。
不,不能說他死了。
他的身體應該已經死在了二十一世紀,但他的靈魂和思想,卻在二十世紀初,一個剛剛去世的落魄少爺的身體裏重生了。
入秋之後,連下了數天大雨,再加上漏水,這小小的屋子潮濕的厲害,呼吸間吸進肺裏的,都不像是空氣,而像是水汽了。
身上的棉被也濕噠噠的,仿佛能擰出水來,以至于他明明蓋着被子,卻一點不覺得暖和。
穆瓊想要嘆氣,結果喉嚨一癢,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咳得撕心裂肺,帶動胸腔一陣陣地疼,但并不覺得如何難受,反而有些高興。
換做以前的他,這樣咳嗽心髒一定受不了,但現在他就算咳得再厲害,也只會把肺咳傷,并不會因為心髒受不了而一命嗚呼。
穆瓊咳了一會兒,總算好受了一些。他靠在枕頭上,從原主留下的記憶裏将原主曾經的經歷慢慢地整理出來。
原主不過十六歲,但經歷過的事情,還真不少……
“瓊兒,吃藥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原本虛掩着的房門被推開。
穆瓊側頭看去,就看到一個女人裹挾着雨珠從屋外走了進來。
雨已經變小了,但天空還是灰的,她進來之後雖沒有關門,可屋裏還是沒多少光線,暗沉沉的。
不過借着這光,穆瓊還是看清了她的模樣。
女子約莫三十來歲,藏藍色的粗布褂子襯的她的皮膚格外白皙,臉上雖不施粉黛,但依舊看得出顏色極好,眉目清秀。至于身形……那褂子雖說将她的身姿全都遮掩住了,但從她露出的纖細的脖頸和手腕來看,怕是身形苗條。
這是個非常美麗的婦人,也是原主的母親,名叫朱婉婉。
她端着藥走到穆瓊身邊,将藥放在床邊那按說應該配着八仙桌坐人的條凳上,就來扶穆瓊:“瓊兒,快來吃藥,吃了藥你就好了。”
穆瓊的實際年齡比朱婉婉小不了多少,哪能真讓她服侍?他坐起身來,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朱婉婉見狀露出喜色,将臉上的愁苦沖淡不少:“瓊兒,你能坐起來了?”
“娘,我好多了。”穆瓊道。
其實原主雖病了,但身體也沒太差,之前整天躺着不動彈,不過是少年人受到的打擊太大,接受不了,便自暴自棄,沒了求生欲。
原主名叫穆昌瓊,剛滿十六歲,祖籍蘇州。
穆家是耕讀世家,家裏良田百畝,生活富足,還出了不少秀才舉人,是當地望族。
而原主的父親,更是天資聰穎,不過二十出頭就中了舉人,然後就帶着錢財去了北京,拜了一位在晚清極有名望的人為師。
當時原主祖父,是希望他父親考中進士,走上仕途,光宗耀祖的,但那時時局變化多端,大家又都在想着救國的法子,他父親更不是迂腐的,便也接受了新思想,最後還和其他一些學子一起,去了日本留學。
八年前,他父親回國,身邊多了一位紅袖添香的如花美眷。
三年前,民國成立,他父親更是在北京安了新家,嬌妻幼子在懷,将蘇州的家人忘在了腦後,直到原主的祖父突然去世。
原主祖父去世,他父親回鄉奔喪并變賣了家中田産屋舍,然後帶着原主祖母,原主母親,原主并原主妹妹一同去了北京。
再後來……原主祖母在北京去世,原主和他的母親,還有小他兩歲的妹妹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趕出家門……
不得已之下,原主母親帶着兒女回到蘇州老家,偏因為遇到匪患丢了財物,又被穆家族裏的人欺壓,只能來上海投親。
可惜,他們想要投的親戚,也将他們拒之門外。
求助無門,前途渺茫,原主一氣之下就病倒了。
朱婉婉只得變賣了衣服首飾,在上海租了一間小屋帶着兒女住下來,靠着幫人洗衣縫補賺錢維持生計。
原主以前在蘇州時各方面都極其出色,養成了驕傲的性子,偏這兩年接連遭受打擊,不免一蹶不振,又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竟然要靠母親和幼妹養活,成了累贅,心情煩悶之下,接連很多天不言不語躺着不動,硬生生被氣死了。
倒是便宜了他。
聽到已經許久不開口的兒子主動喝藥又開口說話,朱婉婉喜極而泣:“瓊兒,你好了就好!”
“娘,我已經無礙,以後不用再買藥了。”穆瓊道。在這個時代,看病求醫花費不菲,他們家現在家徒四壁,連飯都吃不上,不必花這個錢。
當然最重要的是,這藥是他母親從附近一個只懂少許醫術的算命先生處拿來的,估計也沒太大用處。
“還是再吃上一帖?”朱婉婉道:“一帖藥多熬熬,能吃兩回。”
這草藥,一般買回來熬上一次,藥渣就該扔了,但他們最近實在是囊中羞澀,熬了藥就喝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藥湯連着藥渣加了水接着熬,還能再出來一碗。
“娘,不必了。”穆瓊拒絕了:“藥吃多了我難受。”
聽到穆瓊的話,朱婉婉終于不再勸說。
穆瓊這時候又問:“娘,現在你手上還有多少錢?”
“娘身上就只有二十枚銅元了,”朱婉婉面露羞愧,“不過瓊兒放心,娘身上還有個玉墜子,應該值幾個大洋。”
之前他們從北京回蘇州之時,原主的父親穆永學是給了一些財物的,有數百銀元,還有一小錠金子,再加上蘇州那邊還留有穆家的祠堂并祭田上百畝,他們母子三人住進祠堂,節省點花,總能活下去。
可惜,他們剛到蘇州,便遇到劫匪,被搶走了財物,族中長輩又一口咬定,祭田出租收來的租米只能用于祭祀和修葺祠堂,不能給他們花用,祠堂更是不許被休棄的女人住……
當然,穆瓊和穆昌玉若是願意,穆家祠堂是能住的,他們畢竟是穆家人。
朱婉婉嫁人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嫁人後又被婆婆拿捏着,本就是沒什麽主意的,娘家又沒人了,一時間急得直哭,而在幾年間受了許多委屈的原主,則是忍不住爆發了。
他跟穆家長輩大鬧了一場,直言不稀罕待在穆家。
最後,就是一家人離開蘇州,來到上海了。
“昌玉的玉環沒了?”穆瓊立刻就抓住了重點——他們為了安頓下來,當了些東西,但剩下了朱婉婉的玉墜和原主妹妹穆昌玉的玉環。
朱婉婉臉上愧疚之色更濃:“已經典當了。”
他們來上海,已經一月有餘。
投親不成之後,母子三人只能典當了身上的衣物和朱婉婉的一對銀镯子,換得五枚銀元,但又是租房又是給原主看病買藥,縱使朱婉婉找了些活兒來幹,錢還是很快花光了,無奈之下,就把穆昌玉的玉環也當了。
最後,竟只剩下朱婉婉打小戴着的一個玉墜子了,這玉墜子還不值錢,能典當出兩個銀元已經非常不錯。
穆瓊覺得有點難辦。
按照原主的記憶,現在是民國初年,物價還算平穩,一個銀元約摸能換一百二十八枚銅元,而不算房租只管吃飽,他們一家一天的花銷,三四枚銅元足夠。
但一家三口全部財産只有二十枚銅元外加一個不值錢的玉墜子,這……
他用了穆昌瓊的身子,肯定要替他照顧好母親妹妹,自己也要生活下去,既如此,就不能沒錢……穆瓊開始琢磨起賺錢的方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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