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信仰
穆瓊同寝室的兩個男志願者, 一個是當初在馬車上主動找他搭話,問他學校的, 名叫鄭維新, 他在這些志願者裏挺有威望,其他的志願者都願意聽他的。
另一個男志願者則叫孫奕堯,他長了滿臉的痘痘, 不愛說話,性格有點腼腆。
這些志願者家裏都挺富裕,以前除了學習怕是沒幹過別的活兒,又沒有治病救人的經驗,因而今天一天, 他們其實什麽都沒做成。
這倒不是他們不願意做事,主要還是他們眼裏沒有活兒, 沒人教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于是一直在瞎忙活,甚至于幹站着。
倒是穆瓊,好歹有經驗,幫着傅蘊安做了不少事。
林壽富照顧他們這些人照顧的非常周到, 飯食都是他和他的母親一起操辦的,他的奶奶還整日在竈下忙活着,不曾讓熱水斷過供。
林家這情形,跟穆家以前在蘇州時的情形倒是有點像, 不過相比之下,還是穆家更富裕一些。
現在已經晚了, 鄭維新和孫奕堯就從廚房拎了一桶熱水回房間,打算洗臉洗腳。
穆瓊放下手上的筆記本,和他們一起洗漱。
這年頭沒有潔面乳什麽的,他就只用了清水洗臉,又用毛巾擦幹。
鄭維新和孫奕堯兩人,卻是把他們帶來的毛巾放在水裏打濕擰幹,然後照着自己的臉一陣猛搓。
穆瓊瞧見這一幕,有點擔心孫奕堯會把他臉上的痘痘給搓破……
好在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生。
三人是合用一個洗臉盆,一個洗腳盆的,當然洗的時候,水是換過的。
他們洗臉倒的水不多,洗完都倒在了洗腳盆裏,準備洗腳。
“怪不得我今天腳特別痛……原來長水泡了。”鄭維新脫了鞋襪,就抱着自己的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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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鞋這東西雖說穿着好看,但其實并不舒服,還容易磨腳。
孫奕堯并沒有比鄭維新好到哪裏,他腳上倒是沒有長水泡,但後跟處被磨破了皮。
兩人龇牙咧嘴地洗了腳,有點眼饞穆瓊的布鞋了,鄭維新道:“穆瓊,你真是有遠見,一開始就穿了布鞋!”
“布鞋舒服。”穆瓊笑笑:“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你們可別穿皮鞋了。”
“那是,以後我們還要多帶東西。”鄭維新道,他們不像穆瓊,連被褥都帶了,用的都是林壽富準備的,各種不習慣,還總覺得有股味道。
雖然不好意思抱怨,但他們确實有點受不了。
穆瓊看出來他們的不适應了:“只要帶的動,用得上的東西就都帶着吧,當然,如果是去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就沒有必要拿那麽多了。”鄭維新和孫奕堯家裏都是有錢的,去別的大城市的話,帶上錢就夠了,什麽都能買。
“那是!”鄭維新道。
三人一邊聊一邊整理好,這才上床睡覺。
蠟燭已經吹滅了,房間裏漆黑一片,鄭維新突然道:“我以前從來不知道,老百姓的生活是這樣的。”
他不是沒有見過窮人,也不是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生活困苦,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你不曾和那些人近距離接觸過,感觸就沒那麽深。
穆瓊以前其實也不知道。
“等我回去,我要把我這次義診遇到的事情,全都寫下來。”鄭維新又道。
孫奕堯也道:“是要寫下來……穆瓊,我們明天能做點什麽?”
“你們還是學生,這趟出來,主要是來長見識的,學習就行了。”穆瓊道。
“但我們總不能什麽都不做。”鄭維清道;“今天,傅醫生和瑪麗醫生一直忙着,我卻什麽都做不了,我很難受。”
穆瓊想了想,突然道:“你們可以去給村民講解衛生知識,比如說水一定要燒開了喝。”
在現代,水龍頭放出來的消過毒的水,都是沒人直接喝的,要麽燒開喝,要麽幹脆就喝買來的桶裝水瓶裝水。
但在這個時候,很多人渴了,直接從河裏舀一瓢水喝的情況并不少見。
鄭維新和孫奕堯都答應下來。
第二天來看病的人依舊很多,而鄭維新和孫奕堯還真按着穆瓊說的,開始給村民講解一些衛生常識。
村裏人大多不識字,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大學是怎麽樣的,但他們自一套理論,覺得中學畢業,就相當于是個秀才了,大學生的話,那就是舉人了!
現在舉人老爺跟他們說水要燒開了喝,那肯定是對的,只是:“我們家裏,沒那麽多柴火來燒水……”
這邊沒有森林,沒地兒砍柴,村民們平常用的柴火,不是水稻稭稈就是桑樹上修剪下來的枝條,而這些根本不夠燒。
穆瓊聽到這些,算是明白為什麽某位先生要棄醫從文了。
不過,雖然如此,這些志願者還是讓這些百姓知道了一些知識的。
在這個村子裏,他們義診了三天,來治病的人也就少了——附近幾個村子身上有病痛的人,基本上都已經來找他們瞧過。
如此一來,他們自然也就輕松下來。
按理,他們繼續在這裏義診三天,就能完成任務離開了,但是愛德華傳教士提議:“我們可以去更遠,更貧窮的村子,那裏的人更需要我們。”
“是的,我們應該将上帝的福音傳給更多的人。”瑪麗醫生也贊同。
這個年代,歐洲和美國往中國送來了很多傳教士。
他們這麽做的本意,是實行文化侵略,因而穆瓊最初的時候,對隊伍裏的兩位外國傳教士,是沒有好感的。
不過跟愛德華傳教士接觸久了,他突然發現這位傳教士本身,其實并沒有這樣的想法。
那些國家的上層肯定是想進行文化侵略的,但這些傳教士的話……有些怕是并不知情,比如愛德華,他就是一個非常理想化的人。
他覺得這個國家是如此的貧窮,人民的生活是如此的困苦,他應該在神的指導下為他們傳播福音,拯救他們的靈魂和身體。
他覺得自己背負着一個偉大目标,他要讓神的光輝灑滿這個國家,他甚至願意為這個目标貢獻一切。
而瑪麗醫生也是這樣想的,這從她和愛德華傳教士的對話中就能聽出來。
穆瓊并不喜歡這兩人那理所當然的想法,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們不是壞人,有時的很多做法,還挺可愛的。
尤其是他知道,這次義診之所以會叫上那麽多大學生當志願者,是因為在鄭維新他們之前從大學畢業的醫生,都不願意去小地方執業的緣故。
西醫稀缺,畢業之後很容易就能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找到工作,工資還很高,一個月少說也有幾十塊,自己開診所還能賺得更多……在這樣的情況下,誰願意去小地方行醫?
這也是人之常情了。
但像愛德華這樣的,被他們國家的政府忽悠來傳教的虔誠的教徒,卻覺得這是不應該的,他們自己時常去為貧苦百姓治病傳教,也希望鄭維清這樣的大學生,在畢業後能做點什麽。
所以,他們叫上了一群志願者,所以,發現來這裏治病的人變少了,他們就想去更加貧困的地方。
“可是去別的地方,我并不能照應到你們。”林壽富聽了瑪麗醫生的助手的翻譯,有點着急。
“我們并不需要照應,上帝和我們同行。”瑪麗醫生道。
“這樣吧,在這邊留下四個志願者,在接下來的幾天裏繼續為人治病,剩下的人……我們去別的地方。”傅蘊安道,他用中文說了一遍,又用英文說了一遍。
他的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
留在林家的四個志願者,是兩個女志願者,以及不跟穆瓊同房的那兩個男志願者。
那兩個女志願者的學習本來就好,這三天又一直在給瑪麗醫生打下手,已經能獨立應付一些病人了,那兩個男志願者要弱一些,但可以留下來保護這些女志願者。
至于其他人,他們上了馬車,第二天一早就繼續前行。
這次,馬車走了半天,然後他們來到了一個村子裏。
這裏沒有人安排,也沒人提前通知過,再加上這裏離上海更遠,消息更加閉塞……一開始馬車進村的時候,很多人好奇地過來看,但等愛德華從馬車上下來,這些人立刻就跑了,還有人朝着他們扔石頭。
林壽富跟着來了,他見狀連忙去找了村裏的村長,說他們一行是來義診的。
但村長并不同意,甚至覺得他們這些人都是搞巫術的,洋人還會把人開膛破肚……
“我們都是醫生,免費幫人治病的,并不會對人開腸破肚。”傅蘊安見到林壽富沒辦法說通那個村長,就上去一起勸說,還拿出了他們帶來的一些證件。
說來也怪,林壽富不能說服那個村長,但傅蘊安出馬,詳細解釋他們的來歷之後,那個村長竟然就同意了。
只是他不願意為他們安排好點的住處,而是讓他們住在村子的一個破廟裏,想要讓佛祖壓着洋妖怪。
穆瓊:“……”
好在,愛德華和瑪麗聽不懂這裏的方言。
說實話,就連穆瓊聽着都有點吃力,這裏的方言和上海的蘇州的相似,但又有些不一樣了。
破廟是四四方方一個廟,中間有個不大的院子,中間有個灰堆,地上插了些燃盡的蠟燭和煙。
這裏左右兩邊有些房間可以住人,正朝着南面的大屋裏,則供着一個佛像。
林壽富是個好人,也是真的盡心盡力地想為老百姓做點什麽,辦事特別麻利。他買了一些稻草破門給大家鋪床,又去張羅吃食,還不忘給這裏的百姓宣傳,說是可以來廟裏治病。
然而,破廟門口圍了很多人,但并沒有人進來找他們治病,還有孩子正看着熱鬧,就被當娘的扭着耳朵拖走了,不許他在這邊玩,怕他被洋人開腸破肚吃了。
不過,雖是如此,到底還是有人來了。
來的是個看着也就三十來歲的男人,他很瘦,臉色蒼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進來:“你們能把我的腿治好嗎?”
“林家的,你怎麽找他們治病?”
“你不要命了!”
“哪有那麽好的事情,治病都不要錢!”
……
“我這腿要是好不了,一家子都要沒命。”這男人道。
破廟外頭的人聽他這麽說,頓時沒人吱聲了。
而等這男人卷起褲子……穆瓊等人都被驚了驚。
他的腿摔斷了,以一個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傷口上敷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藥,肉已經爛了,散發出一些古怪的味道來。
都這樣子了,他還能站着,着實不容易。
瑪麗醫生幾乎立刻就道:“這需要截肢!”
這樣受傷嚴重,還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的腿要是不盡快處理,很容易就會致人死亡。
“你這樣的傷勢,我們建議你截肢。”傅蘊安也道。
“把腿砍掉?”那男人問:“那我以後怎麽辦?我家裏沒地,老婆孩子就靠我當長工養活……而且,砍了腿還能活嗎?”
傅蘊安沉默,而這時候,又有個瞧着年紀不小的老太太來了,她有點怕愛德華,不敢進廟,就在廟門口對那男人喊:“老三,你怎麽跑了,我不是讓你在家裏待着,等着我給你敷藥嗎?這是我從大師那裏求來的神藥,隔壁村的老李以前身上爛了,敷了兩次就好了……敷了要是不好,就再吃點。”
老太太的手上拿着一片粉皮一樣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就沒人知道了。
那男人的臉色更難看了:“老李死了。”
“那是他心不誠,大師很靈的。”老太太道:“我是你娘,又不會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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