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2章

萩原研二回到了正義手冊裏。

這是萩原研二自簽訂靈魂契約以來，第一次主動回到手冊裏沉睡。

但與其說是沉睡，不如說是在短暫地逃避現實。

明日香默許了萩原研二的行為。

她知道萩原研二需要私人空間，需要一塊能讓他獨自消化情緒的安靜角落，況且萩原研二也不會想讓其他人看到他現在的表情。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明日香感受得到。萩原研二是個溫柔明媚到像小太陽般的人，絕對不會向外人展露出糟糕的一面。只要出現在其他人視野裏，萩原研二就一定是在笑，不動聲色地感染其他人。

這個時候還逼萩原研二笑出來，也太殘忍了。

所以算了，随萩原研二去吧。

·

冬季的晚霞總是降臨得更快一些。

明日香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時，警視廳已經被鍍上層橙紅色的光。

夕陽将明日香的影子拉長，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開車去了手機營業廳。

往左耳塞了個藍牙耳機，明日香假裝在打電話的樣子，用指節在手機屏幕上叩了兩下：“你的手機號碼是多少，我打算幫你補辦一張手機卡。”

短暫沉默後，手機屏幕亮起，一條短信彈了出來：「萩原to明日香：補辦手機卡？」

“對啊，”明日香倚着櫃臺，一邊填寫申請資料一邊回答，“以後說不定就可以用這個手機和朋友發短信了。”

Advertisement

蜷縮進正義手冊裏的男人又安靜了會，才回複過來一個字：「萩原研二to明日香：我？」

“不然還能是誰。雖然還不确定能不能實現，但先把電話卡補辦好總歸是不虧的。實在不行，還可以你說，我幫你打字，勉強也算另一種意義上的溝通。”

明日香輕笑一聲，難得放緩語氣：“你難道不想一點點找回曾經在東京生活過的感覺嗎。”

萩原研二沒有回答。

幾秒過後，漆黑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萩原研二如同阿拉丁神燈般從窄小的手機屏幕裏鑽出半截身體。

他狐疑地看向明日香，一雙下垂眼蓄着叫人忍不住想要憐惜的情緒：“真的？”

明日香點頭：“快把你的手機號碼報給我。”

“……”萩原研二稍作沉默，終于露出久違的笑，“不愧是明日香，果然……”

他抿唇頓住嘴邊的話，似乎在猶豫該說些什麽。但短暫沉默過後，千言萬語最終也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謝謝”，再無其他。

寫好手機號碼的申請表被遞交給營業員，明日香坐在櫃臺另一邊，側身看向挂在身後的小電視。這臺電視是給排隊等待的顧客打發時間用的，窄小的屏幕此刻正重播着午間新聞。

顏色偏淺的電視畫面裏，明日香套着馬甲在咖啡廳硬接下男人一拳的畫面被放送出來。主持人用盡辭藻誇贊着明日香的勇敢和實力，同時不忘稱贊一番日本警視廳的實力。

人類似乎天生熱衷于“以弱勝強”的故事。女警成為了東京民衆茶餘飯後的談資，他們比劃着向朋友轉述咖啡廳裏發生的打鬥，就仿佛曾站在現場親眼目睹般。

明日香依托發達的互聯網，迅速收割了一波人氣。沒人知道她的姓名，但人人知道她的身份——了不起的東京交番警花。

不過「警花」這個标簽是好事的八卦黨擅自加上的，與明日香無關。

日賣電視臺曾扛着攝像機試圖找出傳說中的女警，進行一場跨世紀的采訪。只可惜日本警視廳選擇了沉默，并拒絕一切采訪。

會沉默也是理所當然的。

出手攔下男人暴行的女警卡是明日香随手捏的，她甚至沒來得及為這張卡設定一個名字。

如此粗制濫造，自然漏洞百出。

警視廳只消稍加調查，就會發現在電視上大放異彩的女警根本沒被登記在東京交番檔案冊上。

警視廳不知道視頻裏的女警到底打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自然不會冒然認領。

但他們也不敢對民衆說出“這是個假警察”這種話，特別是在網友的贊美之詞已經多到評論區能往後翻一百頁的情況下。

——“對不起，被你們吹上天的女警是個假警。而且不僅是你們，我們警視廳也至今沒能找到她是誰。”

這麽做的話，也許會把全民贊譽變成全民恐慌，警視廳也會從衆星拱月變成衆矢之的。

今天開會時，明日香也聽刑事部部長提了一嘴這件事。警視廳目前的打算是靜觀其變，看看視頻裏的不明女警接下來會有什麽動向。

電視新聞上的視頻只有短短七秒，播放結束後，明日香點出手機裏的「正義手冊」軟件，翻向女警那一頁。

「姓名：未知」

「綜合評級：R+」

「死亡時間：？？？」

卡牌已經從N升級成了R，而且隐隐有升級為SR的趨勢。明日香睨了眼坐在櫃臺上望眼欲穿，恨不得親自上手操作開號的某位R卡。

“……”不需要任何猶豫，明日香合上手機，貼心地選擇了沉默。

“嗯？”但萩原研二還是敏銳地注意到了明日香的視線，他朝明日香眨眨眼，露出個茫然的表情，“怎麽了嗎？”

明日香面色平靜地收把手機揣回兜裏：“沒什麽。”

萩原研二上下掃量明日香一眼：“騙人，明日香你這個表情明明就是有事發生。”

“沒有。”

“少來，我可是被正義手冊評價為情感洞察力超S的存在。”

明日香絲毫不慫，理直氣壯道地挺了挺胸膛：“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櫃臺後面低頭操作的女人在鍵盤上敲打一番後，打斷兩人對話，朝明日香露出個為難的表情：“真的很抱歉，您報的這個電話號碼，目前還有人在使用。”

聞言，正鬥嘴的兩人同時發出呆滞的聲音：“诶？”

“等一下，”明日香不确定道，“我記得手機欠費三個月後，號碼就會被回收，是這樣沒錯吧？”

萩原研二都死三年了，手機裏怎麽可能還有錢。除非他吃多了撐着，臨死前往手機裏充了兩百萬的話費。

營業員點頭：“是的。”

明日香驟然提高音量，頭頂更是挂滿了問號：“那為什麽這個號碼會有人在使用，是被誰被辦理走了嗎！”

營業員看了眼屏幕，微笑道：“我無法回答涉及顧客隐私的問題，但我可以回答的是，這個號碼自十一年前起就一直在使用。”

明日香再次愣住：“诶？”

萩原研二低頭沉思道：“十一年前，我國二。正好是家裏給我買手機，為我辦了這張電話卡的時間。”

說完這句話，他垂下視線，上揚的嘴角也抿長成一條之間。小太陽般晴朗的眸子暴雨驟降，烏雲籠罩，仿佛下一秒就要惡靈化一般。

“……”見此情景，明日香哪還會不懂。她瞬間悟透其中真相——這三年來，松田陣平一直在為萩原研二交話費。

補辦手機卡需要出示機主相關證件。

萩原研二在殉職前弄丢了駕駛證，還沒來得及去補辦。松田陣平不可能搞得到萩原研二的駕駛證，自然也不可能弄到萩原研二的手機卡——除非他辦/假/證。

但即便如此，松田陣平依舊固執地往萩原研二手機卡裏充錢。三年時間，從未斷過。

松田陣平不允許萩原研二的手機號碼被營業廳回收，這是萩原研二存在過的證據，亦是松田陣平對萩原研二最後的念想。微不足道的貪心和執念。

短短一串數字，承載着生人難以承受的分量。像一道鴻溝，劃開生死。

他們注定此生不相見。

“诶。”明日香痛苦閉目，綿長又挫敗地嘆出一口氣。她煩躁地揉了揉着眉心，頭一次冒出敗給松田陣平的想法。

“真是的。”明日香嘟囔一句，朝營業員答謝後，随即帶着萩原研二轉身離開。

萩原研二沒有重新回到正義手冊裏，他不是那麽懦弱的人。

或者說，萩原研二和松田陣平都過分堅韌了，堅韌到叫人心疼。

天上再次飄起小雪，似在為無法哭泣的男人無聲落淚。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明日香仰頭看了眼天空，難得沒有撐傘。雪點飄落在烏發上，像落了一層爽。明日香吐出口熱氣，微涼的手掌插進衣兜：“去吃咖喱嗎？”

萩原研二愣了一瞬，從濃烈到将他淹沒的情緒裏抽出思緒：“嗯？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去吃咖喱嗎。就是你前幾天和我提過的全東京最好吃的牛肉咖喱。”

萩原研二滾了滾喉結，擠出一抹苦笑：“不了，我們回去吧。沒必要特意為了我繞那麽遠的路。”

明日香瞟了眼身側強顏歡笑的男人，收回視線：“确實有點遠，幸好我開車了。”

她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自顧自啓動導航，目的地是六公裏外的咖喱店。

副駕駛的萩原研二看了眼導航目的地，垂下視線，沒有說話。他蜷着身子，無助得像在暴雨裏走失的孩子，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散發着潮冷的絕望。

鵝黃色的街燈指引着前進的方向，倒退的街景熱鬧非凡。薄薄的玻璃窗隔音不佳，卻隔開了世間喧嚣，一切熱鬧都與車內的人無關。

明日香借着等紅燈的空檔掃了眼副駕駛的男人，随即用平緩語調丢出一句驚雷：“要不要和松田陣平再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