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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個頭只到成年女性膝蓋的白色柴犬避讓開下車的青年人, 從後門探頭看向車內。搖擺的尾巴逐漸垂落，白色柴犬發出陣陣哼唧聲，坐在地上目送公交車駛離站臺。

明日香走上前時, 小花只是仰頭睨她一眼，再次眺望向遠方。

“乖狗狗。”萩原研二蹲下身子, 隔着白手套撫摸小花腦袋。

親近人的小狗被愛撫時沒有搖尾巴, 只是轉了轉眼珠，蹲坐在原地像只被遺棄的毛絨玩偶。

萩原研二問：“要把它帶走嗎？”

明日香垂眸掃了眼腳邊一人一狗：“你帶不走的, 它已經成了地縛靈。”

她語氣平淡到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 嘴角卻微微下垂，臉上的表情實在算不上好。

萩原研二撫摸的動作頓了下, 他盯着面前無精打采的小家夥, 表情複雜。

又一輛公交車駛來，原先還垂頭喪氣的小家夥再次恢複活力, 獵狗般蹿了出去, 追着公交車一路小跑。

在看到一個個頭和娜娜差不多高的小姑娘被外婆牽下車時, 小花搖圓了屁股蹭過去, 卻在追着小女孩走出幾步後垂下尾巴，停下追逐的腳步。

公交車再次駛離, 小花站在尾氣裏迷茫地歪了歪腦袋，哼唧着緩緩趴回地面。

萩原研二也跟着盤腿坐下。雖然已經隐約猜到真相，但他還是忍不住出聲：“小花是在等娜娜嗎，那天哭着給我們糖果的小妹妹。”

明日香仰頭看向碧空如洗的天, 聲線卻拖着沉甸甸的情緒：“我查過娜娜參加的旅行項目，旅行團的大巴車會依次前往四個公交點接乘客上車, 這裏是其中一個站點。小花曾坐在這裏目送它的小主人上車。”

萩原研二扭頭看向因公交車靠近而撲過去的小狗：“小花是想再看娜娜一眼？”

明日香盯着小花沉默須臾，緩緩出聲：“不, 比那還糟。小花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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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上萩原研二詫異的目光，明日香垂下眸子，語調涼得像被霜打過的秋天：“我應該和你提過，你是鬼魂裏少有的特例。多數鬼魂會随時間流逝而消散，記憶也會像受損的磁帶，逐漸變得破碎。”

“不過如果執念夠深，也可以留存得更久一些，但也會漸漸遺忘執念以外的其他事。”

明日香看了眼垂着尾巴重新趴回來的小花，緩緩道：“看體型，小花才一歲，它的小腦袋瓜還無法透徹地理解生死。對它而言，娜娜只是背上書包出門了，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如果只是想再看娜娜一眼，看到後，它自會因滿足心願而離開。但小花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它只會奇怪主人為什麽還沒回來。”

所以它會一直等，永遠地等下去，直至娜娜出現，或者它消亡。

“那我們帶娜娜來這裏見它？”

“然後呢？”明日香反問道，“小花被束縛在這裏，見到娜娜，它又能做什麽？”

歡天喜地地撲向娜娜，卻永遠無法和娜娜親密接觸。像隔着屏幕互動的電子寵物，小花無法被撫摸，甚至嗅不到娜娜的味道。

“研二，你應該知道地縛靈意味着什麽。”

“……”萩原研二沉默着低下頭，秀麗的長發遮住容顏。做了三年的地縛靈，他怎麽可能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無法逃離大地的詛咒，無論用何種方式，都會在突破距離邊界線時被拉回原地。

萩原研二甚至能想象娜娜離開時，小花一路追随卻在到達距離極限時被重新拉回原點，再次追随，再次返回原點的畫面。

小花無論追趕多少次，都無法追上娜娜的步伐，它注定只能哀嚎着看娜娜離開。但就連它的哀嚎，娜娜都聽不見。

小花小小的腦袋無法理解「地縛靈」的含義，它只會怪自己跑得不夠快。

萩原研二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用力眨眼緩解眼底的酸澀：“明日香，我們該怎麽辦。”

明日香腦子飛速轉動，好半天卻只擠出三個字：“不知道。”

“我有一個想法，但不确定能不能成。而且在實際操作前，我們應該先找到小花的屍體，我想知道它是怎麽死的。”

萩原研二點頭。

他沉着臉，眼底有星光在跳動，目光清冷且堅毅。

地縛靈會被困在死亡地點、屍首附近，或者擁有極深執念的地方。明日香帶着萩原研二找了兩個小時，在蓋着石磚的排水口裏發現了小花。

矩形石板磚被整齊切割出數道縫隙，用于向下排水。隔着縫隙，明日香能看到半米深的排水溝深處躺着一只已經開始腐壞的白色小狗。

對普通人而言過于笨重的石磚被明日香單手撬開，她拎起死去多日的小花的屍首，目光複雜。

被主人精心打理過的白色皮毛髒兮兮的，被血和污泥黏成一撮一撮的樣子。小花垂着腦袋，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明日香，這裏好像有個手印。”

明日香順着萩原研二指的方向看去，小花左側靠近下半身的位置确實能隐約看見半個屬于男人的巴掌印。

“應該是遇害的軟件工程師丈夫的。”

萩原研二皺眉：“看樣子命案發生時，他曾試圖通過小花向外求救。”

工程師把血手印按在小花身上，驅趕小花離開。一只染着血手印的小狗，任何人看了都會報警。

“但是很可惜，小花被車碾壓了。”

明日香不知道碾壓小花的人是殺人兇手還是普通的司機，但對方在碾壓過小花後，把渾身是血的它丢進了排水口。

明日香重重嘆息一聲：“我們找個地方把它埋了吧。”

“嗯。”

“對了研二，有件事需要征求你意見，是關于讓小花和娜娜見面的事。”

·

夜色重臨，明日香本該下班回家，她卻帶着萩原研二重返命案現場。

留守的警車已經開走，被雨淋濕又幹涸的警戒線在別墅門口纏了一圈又一圈。

明日香打算掀起警戒線鑽進去時，一個長着奇怪眉毛的男人走了過來：“抱歉，雪野警視長，您不能進來。”

明日香沒有強闖，她退後幾步拉開和男人間的距離，反問：“你的部門和名字？”

男人亮出警官證：“風見裕也，隸屬于公安部。”

他收起證件：“抱歉，這件案子已經由我們公安部接手了，所以不能讓您進入。”

明日香越過風見裕也看向他身後燈火通明的建築，轉身離開。

明日香認識公安部部長，但她不喜歡那家夥——公安部在某些方面擁有特權，警備部很少會和公安部發生交集和沖突，但這不妨礙她讨厭公安部部長。

大概也因為這個原因，同樣讨厭公安部的刑事部部長才會看她格外順眼。

但明日香沒有走，而是繞了一圈，來到別墅後方。

這裏離別墅大概七八米，明日香仰頭，正好能看到開着窗但一片漆黑的三樓側卧。

看樣子公安目前暫時沒有搜查三樓。

萩原研二憂心忡忡道：“你打算翻牆嗎，要是被逮到可能會有大麻煩。”

明日香緩聲道：“不，我另有打算。”

說完，她憑空掏出小金毛的身體，一把拽着萩原研二的衣領子。

意識到大事不妙的萩原研二才只來得及說出一個“等”字，就被明日香強行塞進金毛身體裏。

明日香仔細丈量她和二樓窗戶間的距離，握着小金毛退後幾步。

萩原研汪被明日香握在手心，瞪大眼睛滿臉惶恐。他甚至無暇顧及狗狗說話會不會很可怕：“等下明日香！你該不會是想——”

“放心好了，”明日香冷聲打斷萩原研二的話，“我準頭可是很好的。”

“問題的關鍵是這個嗎！問題的關鍵明明是——明日香我恨你！！”

來不及說完，萩原研二便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線，穩穩落在三樓側卧的床上。

聽到奇怪吶喊的公安部推開窗外向外看了眼，而後收回視線。

別墅三樓，在兒童床上滾了七八圈的萩原研汪站起來甩甩頭，憤恨地跳上桌子。

書桌上擺着兩本漫畫書和一個相框，照片裏，娜娜抱着毛茸茸的小花，笑容燦爛。

萩原研汪咬着相框從三樓窗戶一躍而下——幸虧這具狗狗身體是明日香用特殊材料捏制而成的，更堅固也更不容易受傷。

玻璃相框因高空垂落，摔在草坪裏碎了一地。萩原研汪咬起裸露出來的照片，小心翼翼地躲過巡查的公安，嗖的一聲逃出別墅區。

幾分鐘後，咬着照片的小金毛出現在明日香面前。

萩原研二丢下照片，從金毛身體裏彈了出來：“明日香！太過分了，你居然這樣對我！”

明日香抱臂用平靜且清醒的語氣道：“那你還有更好的主意嗎？”

“有！你明明可以用神奈遙的身體出現在三樓！把相冊丢出來，再消失！”

明日香沉默須臾，露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還可以這樣，我完全給忘了。”

“啧。”

“別咂嘴，很像松田。”

“像我什麽？”

第三道聲音驟然插進來，松田陣平從暗處走向亮處。

老舊的路燈在他身上劃出一道明暗分界線，明黃色的光随着他前進的步伐順着腿一寸寸向上挪。他咬着一根煙，猩紅的亮點在黑暗下晃動，升起一縷青煙。

明日香冷哼一聲，假裝摘藍牙耳機的樣子在背朝松田陣平的右耳鼓搗兩下，收回手。

松田陣平雙手插兜，邊走邊朝地上的小金毛挑眉：“怎麽，你的狗這是睡着了？”

萩原研二瞟了眼已經在地上躺板板的小金毛，認命地鑽了回去，操控着小金毛重新坐起身。

明日香冷靜道：“對哦，睡着了。貪玩不願意回家，在跟我鬧脾氣。你怎麽在這？”

松田陣平低笑兩聲：“路過而已。”

他看了眼時間：“倒是你，這麽晚了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路過而已。”明日香用松田陣平的回答堵了回去，轉身就走。

見狀，松田陣平從喉嚨裏擠出聲意味不明的哼笑，慢悠悠跟在明日香身後。

路燈将兩人的身影拉長，月色朦胧，清風似絲綢般拂過明日香的臉龐，再爬向後方的松田陣平。

兩人靜默無言，只是一前一後地行走在夜幕下。

這本該是一幅溫馨的畫面。前提是忽略掉追在明日香身後，邁着小短腿奮力追趕的足月小金毛。

兩人一狗，一前一後走了一段距離，松田陣平率先打破沉默：“你好像很喜歡自言自語。”

“有嗎。”

“警備部已經傳開了，說部長喜歡突然看向某些方向，偶爾也會低聲自言自語。不過因為是天才，所以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和常人不同的怪癖。”

松田陣平随口一提，卻正中真相：“部長，你該不會是在和鬼魂一類的東西說話吧。”

明日香面色如常，甚至都沒皺一下眉頭：“不，這只是天才專有的怪癖。”

松田陣平噎了下，很想說“部長你真不要臉”，但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忍住了。

他把煙碾熄丢進垃圾桶，一把撈起地上快把腿邁出殘影的小金毛：“部長，你為什麽給這只狗取名萩原研汪。”

“爆炸案那天，我們在飯店裏聊了萩原研二的事。”

明日香不過一瞬就在腦海中預設好謊言，她表情淡漠，似乎只是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生活瑣事：“雖然沒和萩原研二有過直接接觸，但我覺得他是個很棒的人。”

明日香繼續道：“這只狗是我從警視廳回家的路上撿的。我是警備部部長，我的狗自然也該是警備部的小狗。萩原研二的名字不為人所知，但他是個大英雄，所以我決定用無名大英雄的名字為小狗命名。”

她睨了眼身側似乎被唬住的男人，補充道：“等你立下豐功偉績，我也會再撿一只狗，用你的名字為它命名。”

松田陣平抿唇，想要反駁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麽。憋了好一會，他才悶悶地吐出句話：“這待遇還是留給其他人吧。”

明日香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頓住腳步：“我到家了，松田警官，再跟可就變态了。”

“啧。”

松田陣平露出個“服了你了”的表情，把被他拎着走了一路的小金毛放在地上，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他走後，憋屈了一路的萩原研二終于得以從金毛身體裏鑽出來，明日香也順勢把金毛的身體收起來。

萩原研二沒有因為被迫變狗而生氣，眼底反而閃爍起期待的星光：“快快快，我們快按之前說的試試。”

“知道啦，你怎麽比我還着急。”

萩原研二推着明日香大步穿過前院：“那當然，這可是複活小花的唯一可能。”

“不過我先說好，融了小金毛的身體，你可能要再等半年甚至更久才能擁有一幅新身體。”

萩原研二彎起眉眼笑得爽朗：“我知道哦，你征求我意見的時候已經把注意事項說得很清楚了。我的回答也還是中午時跟你說的那個。”

今天中午，埋葬好小花已經腐爛的屍體後，明日香向萩原研二陳述了她的想法。

她可以融掉金毛的身體，用融化出來的材料重新制作一具身體。但融化重塑勢必會有材料損耗。

補貼損耗會掏空明日香所有庫存，今後她會連一只蜻蜓都捏不出來。

——“萩原研二，你可以拒絕我，這畢竟是你的身體，是我答應了為你制作的。但我還是想征求你的意見，能否同意我融掉你的身體，為小花重捏一具身體。”

那個時候萩原研二是怎麽回答的？

那個時候他也如現在這般逆光而立，被金光模糊輪廓。他笑着，溫柔且堅毅：“大膽放手去做吧。”

今夜，客廳燈火通明。

不具備藝術造詣的女人坐在沙發上，比對着萩原研二偷出來的小花的照片，以毫米為單位，精雕細琢出一具全新的身體。

直至東方魚白，明日香才疲憊地站起身伸展了個懶腰：“今晚下班就去找小花，然後帶它回家。”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然而事件的轉折總是猝不及防。

明日香抵達警備部後，發現暫時收留了小姑娘的下屬沒來上班。她撥通下屬的電話，得到的卻是晴天霹靂。

電話那頭，聲音粗犷的男人近乎帶着哭腔：“部長，娜娜她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