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煙火 最好是永遠

第34章 煙火 最好是永遠。

“感到孤單的話, 可以把我當做你的朋友。”

沈陌遙的記憶被這句話帶回四年前。

那應該是他剛剛被秦玥挖去簽約參加《奏樂青春》的日子。

在得到簽約機會前,他曾因為決定在畢業後嘗試進入演藝圈成為一名演員,遭到全家人的鄙視和嘲諷。沈厲峥甚至關了他很久的禁閉, 他卻寧願不吃不喝也不妥協,最後還是外祖母姜瑾先是出面說服查爾斯,又寫信回國給沈厲峥,幾經勸說才終于把奄奄一息的他從禁閉室放出來。

而後, 他幸運地被挖掘,很快又有了出演綜藝節目的資格。

當時的他還在寫給外祖母的信裏表達了自己的困惑, 擔憂是否一味追求心中所想的自己太過自私,對家族企業全無幫忙管理的意願,唯二負責的子公司還是因為放不下要替妹妹代為完成的核心項目才會堅定地接手。

姜瑾在回信裏的字句,他一直記到今天。

“人永遠要為自己而活。你的羽翼生來屬于藍天和陽光,無需理會那些會束縛你的荊棘。”

“我親愛的孩子,永遠記得,抓住每個可以自己決斷的機會, 才能不留遺憾。”

“而一旦做了決定,一直往前看就好, 不要再回頭。”

可以說, 完全是因為有姜瑾對他的教導和鼓勵,他才會在想要行走的道路上如此堅定。

所以那天晚上他在路邊看到一個走路都有點不穩的高個子男生, 看到他英挺的眉峰耷拉下來像只無精打采萎靡着的小狗, 在伸出援手之餘, 也感受到他身上無處遁藏的迷茫,所以那天晚上回卧室休息前,他也對他說了外祖母告訴他的這句話和他共勉——

“外婆曾對我說,要抓住每個可以自己做出選擇的機會, 才能不留遺憾。希望這句話對你有幫助。”

當時那個淺瞳男生略微愣怔了一下,旋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而抛出一個疑問。

“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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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緣的話。”那時的他緩緩合上房門,漫不經心般朝他最後微笑了一下。

“那麽,晚安。”

第二天清早他走出房間的時候,那個淺色眼睛的男生沒有睡在他準備好床鋪的客房,已經不見了蹤影,他也就只是微微一笑,暗暗希望他能夠順利克服遇到的困難。

後來節目開始錄制,他越來越忙,煩心事越來越多,也就逐漸把那年在飄雪的霖市的一場偶遇淡忘。

只是沒想到,當年他一個小小的舉動産生的影響竟然延續至今。

“你……”

眼前湊近的淺琥珀色眼眸和那年偶遇的那雙淺瞳輪廓逐漸重合,沈陌遙眼睫眨了眨,不甚習慣男人帶了一些侵略性的接近,往靠枕上縮了縮。

“是不是比那個時候……又稍微高了一些?”

“……?”

池奕珩出現一瞬錯愕,他萬萬沒想到沈陌遙不但能把四年前的那次相遇記起來,竟然還有如此奇特的注意點,好像被人忽然在臉上的軟肉掐了一把,不疼,但讓人有些不知所措。

“Y先生,那個時候你什麽年紀?”

“……快十九。”

“那就是十八歲了。”

沈陌遙輕聲笑了一下,肩膀一陣聳動,唇角勾起明顯的弧度。

怪不得那時的他臉上會有那樣的神情……雖然個頭已經很高了,原來年紀卻那麽小啊。

“原來你這麽年輕,Y先生。”

四年時光真的可以改變太多事,他不會料到那個曾經眼神中充斥着無措的男生如今已經變的這樣沉穩,也想不到如今他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會。

“……”

池奕珩的嘴角繃起來,似乎是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有人恰好敲響房門,他走過去開門,很快端了一碗冒着白氣的粥走回床邊。

“你說,我都主動說起不太光彩的往事了……你是不是得補償一下我。”

他低頭認真在瓷碗裏用調羹攪了攪散開熱氣,看向沈陌遙。

“我讓廚師新鮮熬的南瓜粥,甜甜的,吃一點好不好?”

“……”

這回不太想說話的人變成了沈陌遙。

他的視力還沒恢複,看不見那人眼中稍縱即逝狡黠,卻仍然能從他帶着笑意的話語中覺察他轉好的心情。

池奕珩看他沒有立刻搖頭拒絕,很快從善如流地替他撐起小桌板,把粥放在上面,然後拉着他的手托上碗沿,小心繞開他身上的管線。

他在坐下來,安撫似地拍了拍沈陌遙的手背。

“能吃多少是多少,一定不要勉強。”

看着沈陌遙把半勺粥不太情願地送入口中,他把手熟練地探上那人腹部。即使發着熱,那處肌膚的溫度卻仍然不算高,但是至少沒有再抽動,他貼着單薄的衣料在上面輕撫,感受到手下身體細微的顫抖。

“那,我繼續回答第二個問題。”

池奕珩擡眸看向沈陌遙有些躲閃的眼睫。

“關于——我會這樣對待你到什麽時候。”

“正如剛才所說……我當自己是你的朋友,知道你是怎樣的人,所以你無需擔心,我對你的态度永遠不會變。”

“我會一直陪着你。”

也會一直守護你。

沈陌遙手上勺子一松,磕到碗邊發出清脆地一聲響,心髒猛烈地跳了兩下。

他對于這樣直接強烈的正向表達還有些不适應,甚至覺得難以直視眼前人的目光,心跳卻有些莫名的加速。

“說到态度相關的事情……其實我還有另外的事要和你說。”

池奕珩察覺他輕微的回避,很快換了話題。

“我不清楚你從那位粉絲那裏得知了多少信息,但實際上在這些天,你被認為在那場大火裏疑似死亡的這段時間……你曾經遇的那些惡意針對事件,都已經真相大白了。”

“所以,你印象中的那些負面輿論已經不複存在,至于現在的言論風向……我不知道你是否會想了解。”

沈陌遙握着調羹的手頓了頓。

說實話,雖然他早已經決意不再回望一路以來遭受的苦難給自己徒增痛楚,但在那場社區音樂會,聽到那位主唱的長發女生幾乎是聲淚俱下的傾訴時……他還是會産生一種對曾經的一切無法就這樣全然割舍的感覺。

于是他微微颔首,接過池奕珩遞來的平板,點開幾個音頻聽了聽。

裏面是一些關于他之前墜江事件的真相,以及失火後失蹤疑似死亡的新聞報道,還附加了一些粉絲或是路人,亦或是曾經的黑粉在兩極反轉之後對他的……類似于忏悔般的言論。

他對那些此前根據那些無中生有的“黑料”和刻板印象攻擊他,而後又在真相水落石出後跟随趨勢一起假惺惺地懊悔,從頭到尾只為了發洩情緒的人無話可說,這些人從來就是風往哪裏吹身子往哪裏擺的狗尾巴草,不值得同情。

但是……他也并不願意看到有粉絲真心喜歡過自己,卻又以為自己葬身火海而陷入痛苦。

他不想讓他們繼續這樣難過。

作為此前一切的結尾。

他大概……還是會想給那些人一個交代。

無論用什麽形式。

“以及,這些天不只是你的粉絲們,你的父親和弟弟,你的經紀公司,包括一位聲稱是你好友的人都在四處打探你的消息。尤其是你父親,他似乎認定你還活着,行動很是激進。”

池奕珩頓了頓,自從幾天前他吩咐手下的人把那些沈淩夏的惡行打包通過煌麗酒店的負責人送到沈厲峥面前後,他就沒有再過多關注他們一家人的動向。

一方面,在那之後的幾天他出了公務外一門心思撲在照顧和陪伴好不容易恢複一點精神的沈陌遙身上;另一方面,沈淩夏那個跳梁小醜暫且不提,盡管處理光曜傳媒亦或是盛天集團都是眨眨眼的事,但最終如何處置沈家人還是要等沈陌遙自己來做出決斷,他始終不能越俎代庖。

“他們嗎。”

沈陌遙放下碗,不知道是接連吃了幾口粥已經到了胃部能夠承受的極限,還是聽到沈家人相關的事情還是會讓他有些下意識的反應,他胸口有些滞悶,胃腹間又是一陣抽搐,他把碗往小桌板外沿推了推,就要去按開始痙攣的胃。

“胃還難受?”

池奕珩剛剛收起小桌板和碗勺,敏銳捕捉到他的動作,立刻伸手去阻止他有些暴力的按壓,用自己的手抵上那人的胃脘輕輕按揉。

“抱歉,我是不是不該在這個時候和你提這些。”

沈陌遙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搖搖頭。

“那些人……只要我還活着一天,就總要面對的。”

但是……倒也并不急于立刻處理。

當初于火場中傾身下墜的瞬間,他就已經決意和那一家人再無瓜葛,如今這份想法自然絲毫未變。

他已經幾乎用一條命去償還了曾經或許虧欠的一切,而這之後遇見Y先生,受他所助而僥幸活下來的每一天,他都不希望再和他們發生任何關系。

就算現在認定他還活着,想要找到他又如何呢。

對于血緣至親來說,如果是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才知道姍姍來遲般忏悔……那無非也就是幾滴鱷魚的眼淚罷了。

之前那麽多年的視若無睹或惡意揣測,就像刺向他心頭的一把又一把刀,無論如何他都做不到輕易釋懷。

沈陌遙偏過頭去咳了咳,他現在的心肺功能很差,長時間脫離氧氣機說話活動還是有些勉強,胸口的滞悶感愈發嚴重起來,心慌的厲害。

池奕珩注意到他的不适,長手一伸拿過氧氣面罩給他仔細戴上,幫他把額角沁出的冷汗擦去。

“先不說了,你還燒着,需要多休息。”

池奕珩替他調節了一下點滴速度,扶着他躺下,別墅離市區中心有些距離,窗外的海面在夜幕降臨後靜谧地起伏着,遠處漁船的光點像是海裏的星星。

“……要跨年了。”

沈陌遙的眼神也聚在窗外的海面上,他有些費力地呼吸,白色霧氣在面罩上聚散。

對了,今天是跨年。

池奕珩忽然想起這個差點被遺忘的重要事項。

兩個人第一次共度的跨年夜,本應是要好好準備的。

但是……該準備些什麽呢?

池家少主喉結滾了滾,對于這個就要到了的第一個比較有紀念意義的時刻感到有些緊張。

池家以農歷新年為重,沒有在12月末舉辦族內跨年宴的傳統,因此在他青少年以及近幾年的記憶裏跨年總是與各項事務和課程相伴,而在霖市的一年多,出于安全考慮他都是一個人在住處過的,沒有外出過,在這方面可以說是毫無經驗。

所以,跨年該怎麽過?

池奕珩略顯困惑地蹙眉。

“在我很小的時候……跨年的這天,外祖母會帶着我和弟弟妹妹在院子裏放仙女棒,然後父母也會出來,他們會我們一家人出門看零點的煙花。”

沈陌遙好像感應到他心中所想,竟然在他開口前就先發話。

“仙女棒?”

池奕珩有些困惑地偏頭。

他并非世俗觀念裏那種對生活毫無自理能力的大少爺,但在這方面所了解的事物也都僅限于日常生活需要相關,仙女棒這個詞他雖然隐約聽過幾回,卻對并不太知道它具體是怎樣的物品。

“就是那種可以拿在手上的小煙花。揮起來的時候……能看到閃着光的蜿蜒軌跡,就好像在夜空中畫畫。”

沈陌遙的聲音壓在面罩下面不甚清晰,有些低弱,卻十分柔和。

曾經美好的那些回憶在他心中好像有一個單獨的角落貯藏,每次拎出來翻看的時候都能把當時每個人的生動地神态記得清晰,就像膠片電影。

被外祖母領着和弟弟妹妹在一起玩仙女棒的時候,在爸爸媽媽懷裏看着煙花在夜空中劃出絢爛軌跡的瞬間,他都覺得好快樂,好快樂,那時他篤定自己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也因此,逼自己把這些曾經徹底撕碎,亦或是關進永遠不會被再次打開的鐵盒子裏上鎖……也就格外的痛。

“現在……我大概也不再需要那些記憶了。”

他有些無所謂地說着,心中不受控制泛起一股酸澀,仍是有些精力不濟,很快阖上眼沉沉睡過去。

池奕珩熄了燈,站在一片黑暗之中靜靜垂眸看着他被窗外的一點微光照出流暢輪廓的側臉。

“……我明白了。”

他輕聲說。

·

沈陌遙再醒來的時候,天仍然黑着。

屋裏的燈也沒開,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又有些心慌,便揭下氧氣罩支起身子,靠在床頭按着胸口緩了緩。

“時間正好。”

熟悉的聲音出現在他耳邊,Y先生身上獨有的那股氣息淡淡傳入鼻腔。

那是會令他下意識感到安心的味道,所以沈陌遙的聲音放松下來,任由男人走近靠坐在床邊。

“我查了一下,你現在的狀态還不能接觸仙女棒。”

“所以……我選擇了另一個你提到的東西。”

“嗯?”

沈陌遙茫茫然偏過頭的瞬間,伴随隐約的轟鳴,第一抹絢爛的顏色在窗外的海面綻放。

而後,伴随噼啪的響動,一束又一束煙花自海面上升,在黑暗中拖拽出長長的軌跡,仿若逆行的流星,又在升至最高點時猛地綻開,繪出繁星或花朵似的圖案,照亮遠處海天幾乎融為一體的邊際線,直至湮滅。

他怔怔看着煙火在夜空中劃出璀璨的輪廓,澄澈炫目的彩光透過窗戶毫無保留地照進來,在他錯愕的眼瞳裏映出同樣绮麗的顏色。

那是比他兒時記憶中所看到的還要漂亮許多的煙火。

一時間,屋內的兩人誰都沒說話,卧室中的搖影随着各種斑斓光芒的綻放悄然變換着。

“……我想,我改變主意了。”

好幾分鐘過去,沈陌遙喃喃開口。

“什麽?”

池奕珩沒看煙花,視線一直落在他被流光染得過分漂亮的眉睫。

“我之前确實……有些迷茫。”

“之前,我在手機裏列了三個目标。我對自己說,完成他們之後,就是我迎來生命終結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我,覺得這個世界挺沒意思的。我好像被鎖在一個長滿尖刺的透明罩子裏看着外面絢爛多彩的世界,卻怎麽也無法觸及那一切,無論多少次期盼地伸手……都只會被紮得渾身是血。”

曾經他以為自己會像那只無腳鳥一樣,拖着血淋淋的羽翼墜進荊棘遍布的大地,被籠罩在昨日的殘影裏蜷縮着,直到血肉連同骨架一同在不堪的回憶中走向腐朽。

但如今,有一雙溫暖的手在他最後一次跌落時接住了他。

“直到現在和你相遇。”

就如同世界對他的最後一次挽留。

“被你拯救,和你共度的這些天……”

“對于這個世界,我意識到自己還是會留戀。”

留戀冬日飄落在眼睫的輕雪,留戀撥動吉他弦時悠揚激蕩的旋律,留戀煙火綻放時的璀璨和尾端流瀉在海面的夢幻,留戀被擁入懷中時指尖傳遞的溫暖。

他也開始學着産生期盼。

期盼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展開遍布傷痕的翅膀。

“所以Y先生。”

沈陌遙朝池奕珩露出自蘇醒以來第一個會心的笑,又一束煙火在空中綻開,剎那霓虹恰好照亮他柔和上揚的唇角。

他的手垂落在身旁男人搭在床沿的手邊,兩個人手背的肌膚貼在一起。

“新年快樂。”

“以及……我可能還要繼續麻煩你一段時間。”

于是池奕珩毫不猶豫回握住他。

“新年快樂。”他盯着他黑亮的眼睛,像是迫不及待,“那你可要麻煩我久一點。”

最好是永遠。

·

煙火辭暮,新年伊始。

煙花放完的時候時間剛好過了0點,日歷跳轉到新年的1月1日,沈陌遙欣賞完煙花,正有些困倦地揉眼睛,卻忽然意識到什麽似得驀地睜大眼。

他隐約記得,這棟臨海的小別墅所在的地方是一塊私有地區,那麽按道理說……

“霖市和周邊地區是不是一直都提倡不燃放煙花爆竹的嗎?”

好像他之前在霖市跨年的時候……雖然沒有特地去找,但也不記得這兩年有看到過這樣數量龐大而絢爛的煙花。

……看起來就造價不菲。

“是嗎?”

池奕珩不以為然。

“沒事,這裏我說了算。”

“……”

沈陌遙怔了怔,旋即無奈地笑了。

他擡眸看向身邊人的側臉。

“說起來,我們是不是該聊聊我提到的,卻好像被你刻意忽視的最後一個疑問了吧?我的朋友。”

“還是說,現在我換個正式些的方式稱呼你比較好呢……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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