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心結 “那麽你呢,沈先生

第33章 心結 “那麽你呢,沈先生。”

池奕珩駕車開往臨海別墅方向的前三分鐘, 沈陌遙就在副駕沉沉睡了過去,頭朝車玻璃那一側微微偏過去,半張臉掩在圍巾裏像只把身子蜷縮起來的小動物,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他沒什麽肉的臉頰輪廓和随着呼吸一顫一顫的睫毛。

路上,經由餘管事傳訊彙報調查得到的信息,他才得知沈陌遙在離開商業街前往小公園後本來只是坐在角落,打算觀賞音樂會, 卻因為臨時救急意外參與了一場演出。

很顯然,這些天一直卧病在床的他對于如今外界是如何大肆宣揚他的感人事跡和美好品德并不知情, 不知道自己已經在網絡上徹底出了名,更不知道近一周以來人們是如何聲勢浩大地或替他哀悼,或為他祈福的,只是出于天氣寒冷或是以前的職業習慣,誤打誤撞般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也對外界保持着和在醫院裏頗為一致的戒備心,卻還是在看到人們遇到困難時忍不住伸出援手。

長時間的行走在加上配合樂隊彈奏吉他對于一位剛從重症室出來一周的病人來說明顯是過于勉強的事, 沈陌遙大概是被那場演奏耗盡了全部體力,一路都在昏睡, 直到池奕珩停好車, 繞道他那一側,車門打開的時候都沒醒, 只是被湧入車內的寒風刺激得無意識嗆咳, 眉毛也蹙着。

池奕珩沒有猶豫, 彎下腰一手摟住他的背,另一只手從他的膝蓋下方穿過就把無知無覺的人輕松打橫抱了起來,一路穩穩當當走進臨海別墅小院。

手中的份量比兩個多月前在租房中介店鋪門前抱着的時候還要輕上不少,他在心疼之餘也暗下決心, 一定要盡可能讓他長些肉,不然哪來體力捱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沈陌遙的體溫比在公園裏那陣又升了許多,這會兒手摸起來都是滾燙的,氣促喘息間在他懷裏噴吐淺淡的白色霧氣,唇上染了一點淡紫色,池奕珩不敢耽誤,一路把他抱上樓送到走廊盡頭的卧室。

幫他脫了羽絨服後,沒了蓬松的衣料阻隔,他摸着那人身上各處硌手的骨頭把他抱到床上。

被米白色包裹的房間裏已經被他聯系人事先放好了一些基礎的醫療器械,伯萊明在他進門時就已經在前廳恭候多時,此時穿着白大褂一路尾随他走到房間裏,給沈陌遙做了一些基本檢查後,吩咐身邊跟着的助手為他連上監護儀,輸液給氧。

“情況嚴重嗎?”

“刀口有輕微發炎,但主因應該是肺部感染引起的發熱。沈先生現在身體抵抗力很低,這樣的天氣外出引起發熱……并不奇怪。”

伯萊明斟酌着用詞,小心翼翼看向自家少主。

“還不是你們看護不力。”

池奕珩冷哼。

“他不想回醫院。就在這裏進行後續的治療能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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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好說。這裏的設備不齊,各方面條件肯定不如咱們醫院的vip病房……”

“但是他今天不想回去。”

“……我知道了,少主。”

伯萊明克制想要翻白眼的沖動,他以前怎麽沒發現自家少主是個會被愛情沖昏頭腦聽不進人話的性格,這會兒連聲音都顯得有些幽怨。

“我會全力為沈先生治療,今天先觀察一天。如果到明天下午他的溫度還沒有退下來,或者出現反複,就必須回醫院。”

·

沈陌遙是在傍晚醒來的,他環顧四周,在模糊的色塊和輪廓裏感受到自己應該是不在原先的病房裏,而是在一個有些熟悉的地方。那位Y先生沒有走,正坐在床邊的書桌旁,發覺他蘇醒很快走過來。

“抱歉……讓你費心。”

沈陌遙擡手揭開氧氣面罩咳了一陣,他臉頰上的紅暈仍未褪去,吸了一段時間的氧後唇色已經不再發紫,顯得比在醫院時的氣色好上很多。

“不是費心,是擔心。”

池奕珩搖搖頭,給他遞了一小杯水潤喉。

“我被告知你從醫院裏跑出去的時候……有想過你是不是打算就這樣離開。”

當時他雖然一路上都在冷靜地分析,在心裏拼命暗示自己沈陌遙只是因為在醫院裏呆得久了,想一個人出去走走,卻仍然控制不住地在內心設想最壞的可能,心髒好像被一根細繩提到很高的地方晃蕩,怎麽也落不下來。

那個時候的心情,他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

沈陌遙垂眸,朦胧視線中,手中杯子裏的熱氣氤氲而上,籠在他的眉睫間。

他抿了一口手中的熱水,眼神定在床邊守着的男人身上。

“所以,你不打算問問我為什麽要擅自離開醫院?”

“你現在還人在這裏,這就夠了。”男人搖頭,“至于為什麽,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沒必要特地問。”

沈陌遙盯着他搭在床邊有些發紅的手,想到他之前在積了一層雪的小路上不顧一切匆匆奔向自己的樣子,記起靠上他胸膛時感受到他砰砰作響的心跳,忽然覺得有些內疚。

由于家庭原因,他比較早熟內斂,這些年來的經歷又讓他的一顆心早已被刺得千瘡百孔,也就很難直接向誰袒露心跡,總是習慣于像烏龜一樣縮進殼裏,什麽事都自己扛着。

比如上次他不想讓Y先生太擔心,硬是忍着腸胃不适不肯吐,卻沒能撐到最後,結果把他吓得夠嗆,又比如這次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整理一下思緒,卻沒有想到他會因此這麽緊張,不管不顧地就沖出來找自己。

雖然無心,但這些天來,他似乎确實給Y先生添了很多麻煩。

他們之間……不應該是這樣。

沈陌遙的手指在溫熱的杯壁上劃了劃。

沉默無聲的碰撞也是碰撞,他們兩人對彼此所知甚少,仍然需要時間互相熟悉,但如果一直把什麽事都憋在心裏,心結無法解開,就注定做不到這一點,也自然沒辦法心無旁骛地履行那個他曾對Y先生做出的允諾——

堅持好好活下去。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

沈陌遙深吸一口氣,在胸口按了按,緩緩開口。

“什麽?”

床邊的淺瞳男人沒想到他會再次挑起話題,一時有些愣怔。

“我想不明白你出于什麽原因對我屢次伸出援手,也不知道你會願意這樣對待我到什麽時候,更不清楚你的具體身份。”

“但在我看來……我并不是個值得被這麽對待的人。所以我會擔憂,如果把心中的這些疑慮抛出……會不會就此打碎這場不太真實的幻夢,讓我失去這些現在好像觸手可及的溫度。”

“所以我原本想暫時回避一陣子,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說了挺長的一串話,沈陌遙有點疲累,卻也在心裏感到一陣輕松,好像有一股渾濁的氣流從心底的一道小口子洩出來,于是他往被子裏縮了縮,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我今天在那個音樂會遇到了一位……我的粉絲。當時我覺得挺驚訝的。”

“之前……我是個樂隊出身的藝人,後來也拍過兩部戲,在那期間……我遇到一些不太能理解的事,到最後,整個互聯網都是罵我的聲音。”

“好像謊言被重複得多了就真的會變成現實,在那些人嘴裏,我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沈陌遙垂下眼睫。

“沒有人會相信我,也沒有人真的知道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到最後,甚至他也開始懷疑……也許自己生來就是那樣一個會遭到所有人厭惡的人,他不配享受這個曾經美好的世界,所以當時他下定決心在完成自己的目标之後就一了百了。

“我知道。”

“嗯?”

沈陌遙擡眸,在一片模糊的輪廓裏看到Y先生湊上來的臉,他眼中的琥珀色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你的第一個疑問——我出于什麽原因對你屢次伸出援手。”

池奕珩用力握了握他伸在被褥外的手。

“其實不能算作什麽伸出援手,我不是為了幫你而幫你,而是因為我知道真正的你是什麽樣的人。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

池奕珩的視線移向窗外。

雪花依舊紛紛揚揚,卻不算太大,遠處的海面靜谧安寧,一點夕陽的餘晖将散未散,把落雪染上一圈橙紅的色暈。

就好像他們很多年前的那場相遇。

“四年前……我們見過一面。”

他看向沈陌遙,毫不意外地看到他沾了點水汽的眼眸中出現一瞬的茫然。

“就在這裏,在霖市。”

那是他因為覺得在家族裏的生活乏味無趣,頂撞了父親之後被池老爺子孤身一人扔到霖市的第二個年頭,老頭子雖然派了不少人暗中保護他,也給他提供了一處住所,卻斷了他的一切經濟來源,甚至每個月還要向他收房租。

池家一向對于後代的隐私極為重視,在正式宣布家主疊代前,沒有任何人能知道池家少爺或小姐的真容,也因此他在霖市實打實地摸爬滾打了整整一年。

他端過盤子教過書,甚至去游樂園當過npc,後來還是機緣巧合之下,在網上随便寫的一些句子被某個唱片公司的老板看中,接了幾首歌曲的作詞卻都意外爆火,拿到一筆不小的酬勞,才終于混到勉強可以每個月勉強養活自己的程度。

在霖市的第二個年頭大概是他人生中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仿佛自幼被精英教育所裹挾的不羁靈魂得到充分的釋放,脫離了各項課程和對手下公司的管理後,他逐漸對每一天的生活感到樂在其中,對于能自由支配的時間感到無比順心,除了偶爾仍會冒出頭的孤獨。

直到他忽然收到遠在美國的父親病重入院的消息。

他好像一瞬間從天堂回到地獄,當時池老爺子在電話裏并沒有和他說太多,只是簡單告訴他父親目前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一定撐不過兩個月。

那個時候,如果他選擇立刻趕回美國,就意味着他将在家族範圍內表達自己決意接手家族事務,成為家主的意志,也就免不了被那些在現任家主病危的關鍵時刻虎視眈眈的旁系們用各種狠厲手段活生生剝一層皮;而他也可以選擇過一段時間再回國,避避風頭,但這也就約等于他從此放棄繼承家主之位,放任那些枝葉旁牒彼此競争池家的掌權者一位。

池老爺子說,他可以給他為期一周的考慮時間,在這期間他可以代為震懾那些坐不住的豺狼虎豹,但畢竟他年事已高又是前任家主,即使在公衆面前可以宣稱他全權接手族內事物,根據族規,卻并不能在家族內部長久地服衆。

那大概是他過的最為渾渾噩噩的一周。

他對父親的病重感到憂慮,自己的未來産生迷茫,有種被命運推着走的無力感,回身再看在霖市獨居的一年多,竟然好像一戳就破的泡沫,身後空無一物,也空無一人。

在那一周的倒數第三天,他在積了厚厚一層雪的街上遇到沈陌遙。

“四年前我遇見你的時候,狀态其實不太好。”池奕珩結束回憶,緩緩開口。

後來他才發覺,那其實并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了,或者是說至少不是他第一次見到沈陌遙——但是對于沈陌遙本人來說,那應當是兩人的第一面。

當時的他幾乎處在神游狀态,在大街上盲目地走着不知道該去哪裏,過馬路時竟然沒注意看信號燈,差點就被岔路上一輛迎面駛來的巴士撞倒。

當時他只聽到一陣激烈的喇叭聲,以及一道有些急促的“小心”,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一個人拉着手臂踉跄着退回安全區域內。

“你還好嗎?”

還在愣神的時候,他先是聽見耳邊傳來一道高山融雪般清冽的男聲,而後下意識扭頭,竟看見一個眉目清麗的青年握着一杯熱飲站在路燈旁。

他說話的時候輕輕偏了下頭,眼睫眨動間,長睫上落着的細雪輕飄飄掉下來,被路燈的暖光染出橙黃色的輪廓。

“……”

池奕珩就那樣呆呆看着他,連呼吸都變得很輕,直到那些雪粒悄無聲息混入地面上的積雪,心才猛地顫了一下回過神。

從小到大罕有人直接了當地對他做出這樣的關懷,他在有些不适應的同時,竟然下意識産生類似于委屈的情緒,一時有些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回應。

“是遇到什麽事了嗎?”

那雙眼睛好似浸在雪裏的黑色玻璃珠,看似疏離的目光流轉間便能夠輕易看穿人心,卻比它表面的清冷更加具有溫度。

“你……現在有地方可去嗎?”

青年注意到他發紅發僵的手指,把手裏的熱巧克力塞進他手心,輕聲問他。

不知道是貪戀那道視線還是不想失去指尖的熱度,那時他盯着沈陌遙漂亮的黑眼睛,竟然鬼使神差般搖了搖頭——這對于當時的他來說确實也所言非虛就是了。

“然後,你把我帶回你的房子,還煮了意面給我吃。”

毫不誇張地說,那大概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面。

池奕珩收回看向窗外飄雪的視線,看向床上的人。

“後來呢?”

床上的人怔怔發問。

“後來啊。”

池奕珩站起來走到窗邊,“吃飯的時候,你可能是看出了我當時的情緒不太好。”

那大概是一種揉雜着空虛,落寞以及迷茫的感覺。

“你和我說,如果覺得心情不好,在這裏留宿一晚也沒有問題。”

“你還說……”

池奕珩扭頭看向床上的人。

“‘感到孤單的話,可以把我當做你的朋友。’”

他柔聲重複那句穿越了四年時光的話,語氣裏帶上了些微的偏執。

“所以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把你當做我的朋友。”

當然,他是個很貪心的人。

現在他所希望的……遠遠不止是朋友。

他知道這段關系需要滋潤呵護,不可能進展得那麽快,但他願意等。

“所以這是第一個問題的答案。”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那麽你呢,沈先生。”

他走過去俯身湊近沈陌遙,淺色的眼睛略微眯起來。

“我猜,你是不是還沒把我這個朋友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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