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蘭惹(5) 祂
第67章 蘭惹(5) 祂
雨停了。
白月如洗, 夜空遼闊。
君不犯回轉至廟中,那個名叫意塵夢的少年仍裹着他的長衣坐在原地,見他回來也不閃躲, 只是向他露出一抹清冽的笑容。
“你不跑?”君不犯坐回原位,平心定神,“不怕我把你也殺了?”
“左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 有什麽可怕的?”意塵夢滿不在意,伸手在袖兜裏抓了抓,掏出一串渾如寶珠的金黃色果子, “吃嗎?我家鄉的特産。”
君不犯看過去,那每個只有指甲蓋大小的果子在他指間晃晃悠悠,飽滿剔透得格外誘人。
他本想拒絕, 但一想到意塵夢似乎是坑了自己,便又接過果子,并不吃,只拿在手中把玩。
“你不是人。說吧,你到底是什麽?”
意塵夢又蜷縮起來:“先生可聽說過為虎作伥?”
“嗯。”君不犯颔首,“傳說被虎妖吃掉之人, 靈魂也會受其奴役,世人稱之為伥鬼。你是伥鬼?”
“應該是吧。”意塵夢道。
“什麽叫應該是?”君不犯斜眼看他。
“我确實是被虎妖所殺,但我的鬼魂并不為它所驅使。”意塵夢低下頭, 露出頭頂圓圓的發旋,“我幫它做事,是另有原因。”
君不犯沒有問他是何原因, 而是先問:“今夜之前,你害了幾個人?”
“……我昨日才死在它口中,也是在這間山神廟裏, 被它的伥鬼誘騙開了門。”意塵夢的語氣有些滞澀,“我沒有害過人,你……你是第一個。”
“嗯,這樣我們才有的聊。”君不犯閉目養神,“既然不受他驅使,那你為何要替它辦事?”
意塵夢咬了咬後槽牙:“我有一個朋友……在它手裏。它答應我,只要為它找到足夠的新鮮血食,它就不會吃我的朋友,還會放他離開。”
君不犯笑了一聲,那張比他的劍還清絕冷絕的臉流露出淡淡的諷刺。
“你既知為虎作伥,應該也知曉與虎謀皮的道理?”
“先生,我已至絕境。”意塵夢猛地擡起頭,黑白分明的雙眼映出長明燈黯淡的燈光,像是真的有火焰在燃燒,“不這麽做,我又能如何?”
“不如何。”君不犯屈指敲擊膝上的長劍,“夫子授我以仁德,也教導我只跟講道理的人講道理。若是對面不講道理,那便把道理攥在自己手裏,再通過肢體接觸傳達于對方,令其醒悟。”
意塵夢一愣,隐隐感覺這話好像有哪裏不對,細咂摸又意味深長。
君不犯睜開眼:“你沒有其他路可走,我能幫你開出一條新路。夫子曾言,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只不過,你須得給我一個以德報怨,為你開路的理由。”
“……先生高才,先生的夫子亦是奇人。”
意塵夢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凝重:“我在那頭虎妖的洞穴裏看見了人骨。遍地人骨,或為席,或為枕,或嵌于穴壁以為裝飾,其數……不下百人。”
君不犯敲劍的動作停下,劍嘯清越,久久不絕。
“雲夢澤近年并無那麽多失蹤人口。”
“先生,我與我的朋友都是外地人。那些白骨生前……想來也是。”
君不犯默默起身,瘦長的劍影落在他的影子旁邊,猶如巨獸探爪,殺意凜凜。
“走吧。”他說,“帶我去找那條要開的‘路’。”
意塵夢欣然一笑,連忙起身,眼中卻閃過一絲異色,不知為何竟覺得不妥。
君不犯此刻已經走到門外,望着殺掉狐妖後便雲開雨霁的天空,正要邁步再行,才發覺意塵夢沒有跟上。
他回過頭,眸光漠漠:“怎麽,你害怕嗎?”
“不是。只是……”意塵夢往前走了幾步,手指揪着肩上的外衣,眉頭不安地皺起。
君不犯平靜地注視踯躅的少年半晌,冷不防道:“那頭虎妖現在可在洞穴?”
“不在!”意塵夢脫口而出,依稀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關鍵脈絡,卻總也理不清,“它在……它……”
君不犯點點頭,打斷他:“知道了。那就先去救你的朋友,然後再誅虎妖。”
意塵夢的眼睛亮了起來,仿佛偏移道路許久總算回到正途,心裏暢快開闊,一邊答應一邊跑向那身姿挺拔的儒生。
君不犯提劍邁步,走出一段距離後,耳邊突然掠過幾聲奇異的動靜,就像是卡澀的齒輪往後轉動,調轉了機關對準的方向,偏離原本軌道。
他循聲望去,卻只看見了漆黑幽深的樹林。
“先生,怎麽了?”
“沒事,走吧。”
虎妖的洞穴開在山頂一個極為隐蔽偏僻的角落,外面被重重藤蔓遮蓋着,裏面的空間卻極為寬敞,幾乎将山頂幾十米的高度完全挖空。
洞內白骨無數,有人骨也有獸骨,前者居多。
那虎妖是個愛幹淨的,它在穴壁上鑿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孔洞,所有骨頭都被它分門別類地擺放在裏面,用作裝飾或收藏。床榻與地板也是白骨鋪就,被打磨得光亮潔白的骨骼發着燦燦白光,有種詭谲得令人作嘔的美感。
君不犯帶着意塵夢入內,在洞穴中轉了一圈,戳死十多個負責守衛洞穴的伥鬼後,總算在洞穴的最深處找到了他的朋友。
那是個年輕武者,約莫及冠年歲,眉目英朗沉靜,俊逸逼人。
虎妖不知道對他做了什麽,讓他昏睡不醒,所幸沒有受傷,呼吸平穩,應當性命無虞。
意塵夢一見着他便松了口氣,小跑上前抱住他,而後驚魂未定地靠在石壁上,往君不犯的方向看去。
此時,君不犯看着滿洞穴的人骨,面上雖然依舊淡淡的,讓人看不出喜怒,但越來越冷的眼神足以看出他的情緒有多糟糕。
意塵夢不知為何,莫名同情起那頭還在外邊浪的虎妖,總感覺它會被面前這位一口一句在下不擅武藝的儒生輕松捶死。
“既然人已找到,我們這便離開吧。”他語氣冰冷,“你先把他安頓好,再帶我去找那只虎妖。”
“好。”
意塵夢用力點頭,腳步卻略顯躊躇,莫名感覺好像有什麽事沒做完。
君不犯卻以為他扶不動那人高馬大的武者,上前把人接過,一轉身,腳尖突然踢到一個東西,他低頭看去,在身前的地板上看見了一個幾乎嵌進地裏的銅環。
銅環四面有四條縫隙,連起來像是一扇門。
君不犯盯着這扇門,猶豫着要不要打開。
“先生?”
“……嗯,走了。”
君不犯扶着武者跨過那扇門,就在即将走出洞穴時,忽然心有所感地止步,把武者放回意塵夢懷裏,轉身往回走。
“在這裏等我一下。”
意塵夢看看他,忽然福至心靈:“先生想下去看看?”
君不犯點頭:“說不定裏面還關着被虎妖抓來的人,你在這裏等我,我下去看看,有事叫我的名字。”
“好。”
目送君不犯走向那扇門,意塵夢躊躇的心突然松了下來,像是一切圓滿,再無任何挂礙。
君不犯走到門前,抓住那只圓環向上一拉,在刺耳的金石摩擦聲裏,門緩緩打開,與下方的通道形成一個夾角。
他翻身跳下洞去,一擡眼,滿目爍動的粼粼虹光霎時映入眼簾。
門的下方是一個幽深的水潭,水面上鋪着石橋,蜿蜒通向中心。
那裏有一座圓形玉臺,上方堆着兩根粗如大腿的銅鏈,鏽跡斑斑,沾滿了血垢。
君不犯順着彎折的銅鏈望去,在那幽黑一片的潭水中,看見一條盤曲于水底的深紫色蛇尾,尾巴上覆着細密的鱗片,略微劃動水波,便會反射出斑斓彩光。
蛇尾中央,披散着藍色長卷發的男人安靜地睜開了眼睛。
……
祂不知道自己被困鎖于此多少年了。
自雲夢澤存在以來,自天地初開時分,祂便在這裏了。山林是祂的領地,是祂的栖身之所,但并不是歸處,也不是世人常說的……家。
祂在這裏生活,看時光輪轉,日月起落,仿佛雀鳥栖于舒适溫暖的牢籠,沒有禁锢一說,便沒有自由可言,自然更不會有不舍和留戀。
祂壽數漫長,歲月長河在祂面前不過是一本随手便可翻閱的書,他人稱奇道絕的橋段,于祂而言是重複了千千萬萬次的尋常。
所以祂無所謂生死,萬事不留心,沒有感情,也沒有欲/望。
祂占據着山頂最适合曬太陽的地方,冷眼旁觀山中精怪橫行,妖邪厮殺,如同在看螞蟻搬家、蜉蝣朝生暮死。
久遠之前有人視祂為神明,後來那批人皆入土化灰,祂的名字又變成了妖魔邪祟。
再往後,志怪話本興盛的年月裏,此山因群魔亂舞(實寫)而被寫進書中,經過一番精妙細致的潤色後,又變成令人聞之色變的龍潭虎穴,從此來往的行人逐漸減少,山中妖邪們也因為養蠱太過,死的死傷的傷,蟄伏下來。
後來,人族大興的時代降臨。那一代的人皇敝履褴褛,開天辟海,無所不為,攪得天地動蕩不安,只有人族一族興旺。人皇之外還有人仙,動辄移山填海,把其他族群壓着打了幾千年。
昆侖山上刻下人皇的名字,旁邊還有人仙的名號,好好的靈秀之地變成了人族版圖的一小塊,翻開地圖,盡是并吞寰宇的氣魄。
也是在那時,有人帶着人皇敕令來此封神造廟,鎮壓諸邪。祂作為山中最大的一尊妖物,得到了敕令親封的待遇,被那群弱小的人類封印在山中,敕令一日不解,祂便永遠只能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祂生氣嗎?并不。
祂想逃嗎?不想。
尋常邪祟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皇敕令,于祂不過是過眼清風,祂動動尾巴就能破除。
可祂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兒去,該做什麽,好像在哪裏都是一樣的,索性便任由他們施為,也圖個清淨。
再之後,便是老生常談的人世輪轉,滄海桑田,久到這座山都換了個樣子,萬裏汪洋變成千裏水澤,住在祂頭頂的從一窩猴子變成了一只虎妖,唯有祂與天道共恒常。
人皇換了一任又一任,只剩那道古老的敕令化作的沉重鎖鏈,聊勝于無地禁锢着祂的軀殼。
祂開始覺得無趣,變得散漫、怠惰,只好閉上眼,去做一場有趣的夢,最好能萬年不醒。
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祂的睡眠也出現了問題。
祂一入睡就會做夢,做一個重複的、看不清畫面也記不住的夢,夢裏的一切都被淹沒在熾烈的金紅色光芒裏,唯一讓祂印象深刻的,只有一道缭繞着血色火焰,如迎風執炬的黑色身影。
那道身影若隐若現,時有時無,行走在斷裂的歲月裏,從不止步。
他曾登上雪山之巅攬月,把月亮揉碎扔進天池,對着什麽人冷笑嘲諷,極盡挖苦,最後将月亮的碎片撈起,一片片縫補回去。
他坐在枝頭摘下了路過頭頂的雲,拿在手裏捏扁搓圓,然後随意丢開。又去深不見底的汪洋中追一尾龐然無邊的魚,撕下它的魚鱗當做戰利品,在上岸後用來打水漂。
他時時刻刻都戴着面具遮掩面容,有時着寬袍大袖,有時則奇裝異服,走過煙火蒸騰的人間,走過煙波浩渺的江河,走過星河萬裏,走過整片天地。
祂與他在暴雨天裏匆匆擦肩,在同一片樹蔭下乘涼小憩。他遞出金黃色的果子,祂伸手去接,碰到的卻是百年後的枯枝,結出果子的樹早已枯萎,他們從未相遇。
然後那一日,他行過山林,從祂的頭頂匆忙離去。
他發現了這扇門,卻沒有打開,也不駐足停留,而是徑直奔赴血與火的戰場。待祂推門出去時,門外已經空無一人。
人皇敕令化作的鎖鏈挂在祂的尾尖,祂輕輕一抖,它們便碎裂開來。
于是祂從中感受到了光陰的重量。
這一天,祂又從那個夢裏醒來,夢中熾烈如火的光芒沒能被祂的雙眼帶到現實,祂依然泡在冷冰冰的水裏,與漸漸缺損的人皇敕令作伴。
沒有什麽人從祂頭頂路過,而祂也沒有主動推開那扇門。
直到祂轉過視線,猝不及防地迎頭撞上一雙眼睛。
夢裏的身影摘下面具,朝祂回身,與現實中為祂止步的儒生緩緩重合。
少年眉宇深靜,姿容獨絕,鳳目微微上挑,透着清寒的豔色與蠱惑。
仿佛在邀祂共赴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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