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蘭惹(6) 拉扯

第68章 蘭惹(6) 拉扯

漆黑的洞穴裏回蕩着滴答滴答的水聲, 聲音緩慢而空靈,仿佛被拉長了十幾倍。

君不犯與那蛇尾人身的男子對視良久,突然齊聲開口:

“你是妖?”

“你怎麽會下來?”

二人同時頓住, 又再次同時開口:

“你認得我?”

“你是誰?”

兩人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沉默下去。

片刻後,男子動了。他埋在水底的尾巴輕輕一蕩, 周遭霎時白霧彌漫,遮掩他的身形。

君不犯條件反射地握住劍柄,但還未拔劍, 霧氣就已散盡,換上一身繁複長袍的男人踏水向他走來,每一步落下都在水面上點出圈圈漣漪。

在他背後的圓臺上, 那兩條銅鏈不知何時已經化為齑粉,帶着淺淡金色的粉末撲簌簌落入水中,将原本清澈的水潭染得渾濁。

“停步。”君不犯橫劍于身前,看着男人的眼睛說道,語氣中帶着濃烈的警惕意味。

男人寬大的袍子上縫了一頂同樣寬闊的兜帽,他停在距離君不犯十米的地方, 擡手戴上帽子,帽檐遮去他藍色的瞳眸,只露出下半張臉, 與胸前流瀉而下的長發。

見他如此配合,君不犯略略松了口氣,再把之前的問題重複一遍:“你是妖?”

男人薄唇微動:“不知道。”

君不犯一揚眉, 沒等他發問,男人又接着說:

“我活得太久,早已經忘記自己是什麽東西了。曾有人喚我山神, 奉以鮮果花卉、篝火與奇異的舞蹈,祈求我的庇佑。亦有人喚我妖邪,說我是天地間最大的災厄,以人皇敕令将我鎮壓于此。到如今,這兩種人都死絕了,唯有仍在運轉的腐朽敕令能證明他們來過——所以你問我是不是妖,抱歉,我無法作答。”

君不犯聽得一愣一愣的,恍惚間以為自己誤入了什麽茶樓酒館,正聽說書先生講新出的志怪故事。

這一晃神,他的氣勢便弱了下去,讓男人找到機會反客為主:“我回答了你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的。”

“……你說哪個?”君不犯攥緊劍柄。

男人微一歪頭,像是在兩個問題中反複拉扯,認真斟酌,好半晌才做出決定:“你怎麽會下來?”

君不犯道:“通往此地的門開在虎妖洞穴裏,那頭虎妖食人無數,我下來是想看看有沒有人被他關在這裏。”

男人眼底閃過一絲異色,随即點點頭:“好,現在我回答你的第二個問題——我不認得你。你是誰?”

說話間,他往前邁出一步,像是迫不及待下的本能舉動,又仿佛只是在為之後的交流營造壓迫感。

“萍水相逢的過路人。”君不犯頓了頓,“君十九。”

“十九……為何是十九,而不是十八、二十?”男人嘴角彎起,已經猜到他用的是假名。

“因為我喜歡這個數字。”

君不犯放下劍鋒,慢慢後退:“好了,問題交換完畢。無論你是什麽樣的存在,只要不犯到我手裏,我們橋歸橋,路歸路。”

“哦……”男人拉長了尾音,“那怎樣才能犯到你手裏?”

君不犯:“……?”

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見他不動,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

“虎妖食人無數,而你身為人族,孤身闖入它的洞穴,想必不是為送餐而來,那答案只有一個——你要殺它。”

“如果我殺了和它一樣多的人,你是不是也會主動尋我、殺我?”

“……”

這一刻,君不犯突然很想徒手擰開他的腦殼,看看裏面裝的是水還是漿糊。

“夫子授我以仁德。仁者愛人,不宜見死不救。”他面無表情道,“說出你的條件。”

“讓我跟着你。”男人掀開帽檐,蒼白的面容精雕細琢,俊美而妖異,那雙沒有情緒的眸子認真凝視着君不犯。

“只是如此?”

“如此足矣。”

君不犯與他對視良久,确定他眼中并無玩笑意味,持劍的手松了松。

“可以。但我行事自有章法,如果你走上了我所認為的邪路,我會殺你。”

他把“殺你”二字說得像請客吃飯一樣風輕雲淡,不是起誓,也沒有殺意,卻帶着一種言出必行的決然。

男人清冷的神色間多了幾分笑意:“我跟在你身旁,自然和你走同一條路。更何況,為了擺脫人皇敕令的束縛,我現在已經沒有興風作浪的力量了。”

“不信你看。”

說着,他不由分說地将自己的手腕塞進君不犯掌心,人類指尖的暖意順着指腹壓進他腕下淡青色的筋脈,随着遲緩的脈搏跳動迸至他全身。

他不着痕跡地蜷了一下指節。

君不犯下意識攥住男人的手腕,被他冰冷的體溫凍得指尖一顫,旋即從他的脈象裏探出他的現狀——似人,非人,不如人。

妖物多擅僞裝,好玩弄人心。

君不犯并不信這所謂的脈象,卻也收斂了鋒芒,不再咄咄逼人。

他松開手,變回沉穩淡漠的君子模樣。

“走吧,上面有人還在等我。”

……

從虎妖洞穴出來,君不犯把那武者當做沙袋一樣扛在肩上,左邊飄着死後成鬼足不沾地的意塵夢,右邊跟着兜帽擋臉波瀾不驚的陌生男人,皆不言語。

對于這個新出現的男人,意塵夢識趣的沒有多問,君不犯說他是被虎妖關在洞穴下的儲備糧,他也只裝作信了的樣子應下。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安全,蒙昧是最好的保護屏障。

“到了。”

君不犯清冷的嗓音在頭頂響起,意塵夢擡頭,就見他們已經回到山神廟門前,門上牌匾镌刻的“蘭惹”二字清晰如新,廟內被那三只狐妖弄得一片狼藉的景象也都一掃而空,重新變得整潔。

他瞪大眼,下意識看向君不犯,似乎是想聽他分析。

他潛意識裏覺得這個人就該無所不知。

然而君不犯也感覺訝異,因為在他的印象裏,山神廟之類的廟宇并沒有自淨自整能力,這裏又不是仙人居所,也不是真的有神明坐鎮,怎會設置這種奢侈的陣法?

“這廟宇……”他頓了一下,看向身邊的男人,“你可有看出什麽古怪?”

男人擡眸淺笑:“看不出。我說過了,為了掙脫那兩條鎖鏈,我已耗空了所有力量。”

“也包括眼力?”

男人摸了摸眼皮:“先生,你需要的眼力也需異力加持。”

君不犯不置可否,扛着武者率先走入廟門。

意塵夢小跑着跟上,半點不遲疑,卻憋不住好奇,問道:“先生,你就不怕山神廟中有鬼嗎?”

“怕有何用?山裏還有第二個可供歇腳的地方嗎?”君不犯回答得很直接,“我剛斬了三只狐妖,山中若有其他妖邪,此刻應也不敢進犯此處。你是鬼,不懼他們,帶着你的朋友稍作休息。我……與這位去誅了虎妖便回。”

意塵夢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頭:“好吧,那虎妖實力不俗,先生小心。”

君不犯邁步要走,想了想,又回頭叮囑道:“你盡快想辦法把他弄醒。你不懼妖邪,昏迷中的他卻未必。”

“……明白。”

二人交談間,男人的目光不斷在他們身上游移,時而饒有興味,時而流露不悅,這小半刻的情緒起伏加起來,比過往無數年都多且劇烈。

終于,他們的話說完了,男人莫名松了口氣,垂下眼睫,遮去眸間殘留的心緒波動,不緊不慢地跟上君不犯,步履輕快。

目送兩人走出自己的視野,意塵夢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到門外撿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回來。

“雖然不知道我都變成鬼了為何還能碰到物體,但這樣正好方便行事。”

說着,他對準武者,舉起木棍。

“得罪了。”

“呼——”

……

走出幾十米,君不犯突然轉頭看向山神廟的方位,揚起半邊眉尾,眼露詫異。

“怎麽?”男人停在他身旁。

“沒什麽。”君不犯瞥他一眼,繼續往前走,“只是覺得那個孩子行事頗有我儒門風範。”

“儒門風範——”男人将這四個字在嘴裏過了一遍,細細咀嚼,“是指急公好義,路見不平必要以血還之嗎?”

君不犯板起臉:“你這是胡亂解讀,我們儒門中人都很儒雅随和的。”

男人長長地“哦”了一聲:“那你現在是去做什麽?”

“不做什麽,借妖邪之命,消我心中塊壘罷了。”君不犯道。

說話間,他不斷加快腳步,到最後幾乎與奔掠無異。

男人卻永遠都能跟上他的速度,與他并肩齊行,而且并不吃力,全然不像他說的那樣——被人皇敕令消耗掉了所有力量。

君不犯試探出預料之中的結果後,步伐便慢了下來,他們與虎妖的距離也縮減到了三百米以內。

意塵夢說,那頭虎妖每天夜裏都會到崖邊最高的山石上吐納修煉,吸收星月光華增長法力,日出方歸。

那時的它雖然全身心沉浸在修煉裏,但也會在山石周圍布置陣法,一為隐身,二為防護,避免遭到偷襲。

君不犯問他,明明昨夜他才死于虎妖口中,為何會對它的習慣這麽熟悉。

意塵夢被問住了,一時答不上來,只說腦海中突然就出現了這些信息,很可能是狐妖故意灌輸給他的,還多次叮囑君不犯小心行事。

想到此節,君不犯不禁回憶起自己入山以來,腦海中那些需要時便自行浮現的種種記憶,以及對它們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暫且留了個心眼。

穿過茂盛的草地,前方枝葉繁密,但從縫隙中已經隐約可見意塵夢說的那塊青石。

“诶。”君不犯問身邊的人,語氣随意,“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男人的眼神茫然一瞬,随即若無其事地笑笑,把問題抛回去,“在看到我第一眼的時候,你認為我應該叫什麽?”

“嘶……”

君不犯撇了撇嘴,沒想到這人比自己還懶,連個假名都不願意取。

雖然如此想,不過他還是仔細回憶了一番那時的所見。

盤曲着的深紫色蛇尾,細密鱗片劃過水波折射的彩光……

“有出虹于北,飲于水(釋)。虹,其文始見于上古,形若龍蛇,意為雨後彩虹。”君不犯看了看男人的雙腿,“我覺得你應該叫做虹。”

男人眸光閃了閃,心緒如潮,起伏難平,臉上卻半點不露。

他笑着點頭:“嗯,我就叫這個名字了。”

“……”

饒是君不犯還在暗中防備他,聽到這話也忍不住想回一句:你太客氣了。

就在兩人邊聊閑天,邊靠近虎妖所在的位置時,崖邊山石的方向冷不防傳來一聲猛獸的咆哮,聲勢浩蕩,驚天動地,無形的聲波像浪濤一樣卷向四方,震得山體顫動,樹木倒塌,還有不少普通的獸類朝山下奔逃。

君不犯腳下稍微一晃便站穩了,男人……不,虹看了他一眼,突然一個趔趄撲到他身上,抓住了他的手臂。

君不犯臂膀上肌肉繃緊,險些條件反射地把他甩出去。

“……做什麽?”

“抱歉,沒站穩。”像是完全沒察覺到他的戒心,虹又往他身邊靠了靠,半貼在他背後,“勞駕,讓我借個力。”

君不犯上下打量他:“你之前在虎妖洞穴下跟我說的話——什麽神明、人皇敕令之類的,不會都是在诓我吧?或者……你現在才是在诓我?”

“你希望答案是什麽?”虹微笑着反問。

他長相出挑,但非人感太重,即便笑着眼神也是冷冷的,給人一種妖異冷血之感,和蛇類很像。

君不犯很不喜歡這樣的人,也隐約覺得他不該是這副模樣。

“我希望哪個都不是。”

君不犯冷冰冰地回道,卻沒有推開他。

虹的嘴角又往上彎了彎,抓着他小臂的手改為搭上他的肩膀,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快步趕往目的地。

就在他們沖出樹林,踏上傾斜向上勾起的山崖之際,只聽前方傳來一聲暴喝:

“給老娘死!——”

夜空下,山石上,一道纖細身影平地躍起十米,手持一根碗大的木棒劈向身下的虛空,敲擊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随後這巨響連綿成密集的碎裂聲,被木棍擊中的地方也浮現出密密麻麻的裂痕,或粗或細,連成一片。

驀的,那處所在轟然炸碎,露出下方隐藏的空間。一只體長近三米的青眼白虎端坐其上,剛剛驚愕地睜大眼,就在始料未及中被那根餘勁未散的木棍劈中額前的“王”字紋,登時身體後仰,橫飛出去。

不巧,它飛向的正好是君不犯和虹所在的方向,君不犯下意識擡手一抽,它的面上又結結實實挨了一拳,歪着臉朝旁邊斜沖一陣,重重摔倒在地。

半張臉朝下。

巨石上,那使出淩空一擊的姑娘單手持棍,裙袂飄揚,另一只手則掩唇咳嗽,聲音中氣不足,面帶病容。

這柔弱的模樣和趴倒在地還沒回過神的白虎形成鮮明對比,給人一種林黛玉三碗不過崗的奇異既視感。

君不犯:“?”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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