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她被擁入他的懷中
第19章 第 19 章 她被擁入他的懷中
墨燭站起身, 虞知聆就在他身前。
她周身的罡風卷起了烏發,發絲掃在他的臉上,卷來她獨有的清香。
他想出來了, 這股花香。
是一種很輕很輕的橙花香, 很淡很淡。
“墨燭,退後, 師尊來殺了它。”
——孩子,往後站, 我來殺了它。
她的話與多年前的那人重合,時過境遷, 他早已不是當年的他, 那她呢?
還是那個她嗎?
三瞳蟒嘶嘶吐信,暗紅的豎瞳盯着兩人,眸底嗤笑:“知道吾的七寸又如何,你殺得了吾嗎?”
虞知聆神色冷淡:“不過一條蟒,我如何不能殺?”
三瞳蟒冷笑,飛快朝虞知聆奔來,靈溟穴處凝結出一塊最為堅硬的鱗片, 牢牢護住它的死穴。
虞知聆飛身迎上前, 身影快出殘影,壓着三瞳蟒退往遠離墨燭的地方。
兩人打架蕩開的威壓足以掃平潋花墟深處,墨燭安靜站在原地,一顆心平靜到幾乎毫無波瀾。
他看到虞知聆渺小的身影穿透在三瞳蟒巨大的蛇身後, 她很聰明, 一直在找機會可以進攻靈溟穴。
但三瞳蟒也很聰明,将修為凝結在靈溟穴處,化出的鱗片是它渾身最堅硬的地方。
有了墨燭的光, 那股恐懼褪去後,虞知聆心裏殺意上來,殺招越發肅然。
身形如離弦之箭般沖向前,逐青劍光芒大作,猛烈的劍光朝它劈斬而去,卻又在抵達它的靈溟穴處炸開,被那塊鱗片擋下。
虞知聆擰眉,側身躲開它的殺招,翻身上了它的蛇頭,一劍捅了它的右眼。
血肉迸開,它的怒吼傳了百裏,瘋狂甩動頭顱想要将虞知聆甩下去。
虞知聆穩住身子,逐青劍依舊插在三瞳蟒的右眼之中,她的雙手握住劍柄,厲聲低喝:“火殺印,落!”
逐青劍燃起熊熊大火,竄進三瞳蟒被劍穿透的眸中。
它疼痛翻滾想要滅掉她的火殺印,虞知聆在這時候拔出逐青劍,又捅了它額上的第三只眸子。
三瞳蟒瞎了,那便給了她機會。
“你敢!你敢!”
虞知聆神情冷淡,雙手翩飛再度結印。
“桎鏈,落!”
靈力凝結成十幾條粗壯的鐵鏈,将翻滾的三瞳蟒捆起來,将它翻轉過來,整條蟒面朝上露出腹下六寸的靈溟穴。
三瞳蟒将所有的修為凝結在靈溟穴處護住自己的命脈,此刻根本掙脫不開一個大乘滿境修士的桎鏈。
虞知聆騰飛至虛空,眉心花钿隐隐有暗光閃爍,她左手執劍擡起,腕間挂着的蛇镯在墨燭留下金光照耀下剔透瑩潤。
墨燭仰頭望着她,她褪去了平日的不正經,本就清冷的五官不笑的時候格外肅重,像是雲端皎潔不染塵埃的仙子。
她看了他一眼,沖他笑了笑:“當初你請教這一招,如今師尊演示給你看,它到底有多強。”
“這招名叫——”
靈力彙聚在逐青劍身,她的神色瞬間冷淡。
“撼星辰!”
随着她一聲低喝,涓涓靈力游走在劍仞,劍光大亮,铮铮劍鳴驚空,劍氣破空而出劃破虛空,所過之處留下明亮的火花,餘威蕩平百裏。
墨燭于凜冽的風中巋然不動,目光專注,好似只能看得見她。
蕩起的煙塵遮擋不住她的面容,劍光在三瞳蟒的靈溟穴處炸開,點點螢火如晚星墜落,又似倒挂的銀鈎落地。
劍光所至,皆是星辰。
十一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用的便是這招。
一月前,他試探她之時,請教的也是這招。
大乘滿境的修士用最強大的殺招揮出的這一劍,擊碎了那三瞳蟒用盡靈力凝結的盔甲,在它恐懼瘋狂的嘶吼中,逐青劍重重斬下,直捅它的靈溟穴。
炸開的血肉腥臭,卻并未有一滴濺落在她身上,被無形的屏障隔絕,她召回逐青劍,清透的目光看向下面的墨燭。
少年仰頭安靜看她,他們兩人都狼狽不堪,沒有一人是全須全尾的,虞知聆看着看着便笑了出來。
她面色蒼白,以半成修為揮出的那一劍讓她疲憊不堪,但還是揚了揚手上的劍:“小崽子,師尊是不是強得可怕?”
她笑起來的時候像是換了個人,毫無一點濯玉仙尊的風範。
墨燭唇角微彎,他并未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也因此柔了幾分。
“嗯,很強。”
虞知聆詫異挑眉。
不是吧不是吧,竟然能在墨團子口中聽到對她的肯定?
虞知聆嚣張起來,俨然忘了自己方才還怕黑怕到站不起來,師尊的形象再一次在墨團子面前豎立起來,她笑彎了眼睛。
“跟我回去吧,師尊餓——”
話還沒說完,便瞧見墨燭神色一變。
眼前黑影一閃而過,再眨眼之時墨燭已經出現在眼前,扯過她的手腕便将她拽了下來,兩人後退至百丈遠。
方才的三瞳蟒被虞知聆炸成碎片,血肉本躺在泥面上,可此刻,那些碎塊上竟迸發出微弱的光芒,越來越亮。
随着光亮迸發,碎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直至徹底融于地面。
虞知聆瞠目結舌:“這……這是……火化爐?”
墨燭聽不懂她的話什麽意思,扣着虞知聆手腕的手越發用力,面無表情,唯有眼底的森寒昭示了他內心的動蕩。
虞知聆感受到他的情緒不穩,眉頭微擰看了過來:“墨燭?”
墨燭沒有松開手,事實上,他根本沒注意到自己還攥着她的手腕。
他一字一句,冷聲道:“師尊,這是八仞殺陣。”
“……什麽?”
虞知聆愣愣看去。
地面上浮現出金色的紋路,縱橫交錯,盤旋曲折,複雜古樸的經文飛快流轉。
不過須臾之間,潋花墟皆是這詭異的金紋,驅散了曾經濃重的黑霧。
她知道八仞殺陣,是一種早已被禁了的殺陣,通過在八個方位布置八個陣點,吸收陣法範圍內所有生物的生氣,彼此聯合後,正中央的陣眼便會徹底形成,從而将地表撕裂,吞噬所有,絞殺陣法內的一切。
虞知聆呢喃:“這八個陣點……”
墨燭冷聲道:“囊括了整個南都。”
虞知聆看向遠處,那裏似有風暴聚集,狂卷的風柱直沖雲霄,誓要撕碎一切。
那便是八仞殺陣的陣眼。
三瞳蟒,只是個吸引他們注意的幌子,準确來說,是為了讓虞知聆疲憊的幌子。
其實真正的殺招是這個陣法,畢竟整個南都,唯一有可能碎掉八仞殺陣的只有虞知聆。
墨燭始終看着遠處的陣眼,面色越來越陰沉,攥得也越來越緊,虞知聆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墨燭……”
他這才反應過來,松開了握着虞知聆腕子的手,雙眸與她對視,竟讓她瞧出一絲的無措與惶恐。
虞知聆揉揉手腕,皺眉看他:“你怎麽了,你認識這八仞殺陣?”
一個早已被禁掉的邪陣,這陣法在幾百年前便被中州廢除,只因陣法殺傷力太大,且無差別屠殺,不分敵我,便是濯玉仙尊這種活了兩百年的都沒見過,墨燭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郎怎會認出來?
墨燭別過頭,沉聲道:“沒有,只是碰巧知道。”
虞知聆自是不信,還未多問,便瞧見遠處瞬移來大批的人,最前面的赫然是一身紫色鎏金錦袍的鐘離泱。
比她想像的來得要快些。
鐘離泱落地便看向虞知聆:“濯玉,你可有礙?”
虞知聆:“……無事啊。”
鐘離泱看見她身上的灰塵,簡單的大腦似乎又想歪了,神情陰沉道:“鎮壓三瞳蟒是鐘離家職責,你不必拿命去換,我們鐘離家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便與穎山宗重歸于好。”
虞知聆想給他一巴掌:“你神經啊,我斬殺三瞳蟒也并非為了你們鐘離家,若南都沒有這麽多百姓,我徒弟不在這裏,誰樂意管你啊!”
話音落下,人群寂靜。
幾息工夫後,爆發一陣喧嚣。
“殺了?”
“三瞳蟒,殺了?”
“那可是大乘初境的魔獸啊!沒有死穴,身披可以抵抗渡劫修士的鱗片,當初無人能穿透它的鱗片!”
鐘離泱愣了愣:“……什麽?”
鐘離浔更是驚詫:“什麽?殺了?!”
鐘離泱看了眼遠處的血水,還想多問:“濯玉,你……”
“你先閉嘴,你沒看到不對勁嗎!”虞知聆打斷他的輸出,指着地面流轉的金紋和遠處磅礴的氣柱問他:“你可知道這是什麽陣法?”
鐘離泱神色頓時一變。
身後烏泱泱跟了一群鐘離家的弟子,熙熙攘攘的聲音傳來:“這是……流環陣嗎?”
“有些像,但更像靈篆陣吧?”
“我覺得不對,這陣法好像沒什麽殺傷力,瞧着更像是個樂陣。”
虞知聆自然聽到了他們在說什麽。
這些弟子的年紀有不少都比墨燭大,甚至其中還有許多鐘離家的長老,見多識廣的長老都認不出來這陣法,為何墨燭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可以認識,他方才那神情看起來便不對勁。
更像是……恨。
鐘離泱蹙眉:“認不出,你可知道這陣法是什麽?”
虞知聆果斷道:“八仞殺陣。”
雙目相對,鐘離泱沉默。
他身後的弟子們也沉默了,周圍安靜到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虞知聆以為他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八仞殺陣?”
是這個陣法吧,墨燭不确定的東西是不可能亂說的,鐘離泱怎麽這個反應?
下一秒,鐘離泱轉身就走,厲喝道:“鐘離家弟子聽令,送城內百姓出城,務必要在半個時辰內遣散全城的百姓!”
“……是!”
弟子們紛紛朝來的方向奔去,不過轉眼之間,這裏便不剩什麽人了。
鐘離浔攔住自家兄長,茫然問他:“兄長,為何要出城,我們都走了南都怎麽辦?不過是個殺陣,破了便行啊!”
“如何破?!”
鐘離泱音量拔高,雙眸暗紅。
鐘離浔無措問:“……如何不能破?”
鐘離泱閉上眼,長長舒了一口氣:“阿浔,你可知當初拂春仙尊因何而死?”
提及拂春仙尊,鐘離浔下意識看向虞知聆,本以為她知曉些什麽,卻發現她的神情也盡是茫然。
鐘離泱側眸,之前看她之時總是犀利又刁鑽的眼神,此刻卻是一片沉悶。
虞知聆無措問:“……什麽,你說什麽?”
鐘離泱一字一句:“七十年前,三危山發現八仞殺陣,這陣眼吸收全城百姓的生機,即将大成地崩之時,拂春仙尊用了第二次風霜斬碎了陣眼。”
“陣碎後,拂春仙尊重傷本欲離開,可這時布陣的魔修出現,在三危山大肆屠殺,為護百姓安危,拂春仙尊與那魔修打了三日,深受重傷,實在無奈……燃了最後的心神,用了第三次風霜斬,重挫那魔修,随後……劍斷,人亡。”
“拂春仙尊一生用了三次風霜斬,一是當年中州大亂之時,她斬殺那魔族護法救了南都;二是七十年前三危山出現八仞殺陣,她用了第二次風霜斬;三是那魔修出現,她用了第三次風霜斬逼退那魔修,也送了自己的命。”
當初燕山青和相無雪沒有仔細告訴虞知聆的事情,由鐘離泱說了出來。
風霜斬,風凜雪漫,青霜拭劍。
一招盛,二招勇,三招……
劍斷,人亡,生機散。
“這是穎山秘法之一,由穎山創宗長老獨創,明心道至法,乃燃心燃魂之舉,一生最多可用三次,穎山宗創宗幾千年來,只有三位掌門用過這招,且都只用了三次。”
拂春仙尊與虞知聆一樣,修的都是明心道。
心境澄澈,所以可以燃心神之力揮出最強的殺招,即使是大乘境也能發揮出渡劫境的餘威,渡劫境更是可以達到半步成聖的境界。
虞知聆瞧着已經失神。
墨燭神情複雜:“師尊……”
她沒有回應,而是艱難吞咽,喉口滾了滾,唇瓣翕動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鐘離浔年紀最小,此刻竟然還茫然問:“可是……可是這和我們要丢下南都有什麽關系……”
鐘離泱氣得拍了他一巴掌:“拂春仙尊是渡劫境修士,風霜斬輕易不用,若八仞殺陣好破,她為何要用風霜斬?”
“阿浔,你看看那陣眼,你覺得我們可以靠近它?”鐘離泱聲音幾近哽咽:“進不去啊,要想碎陣必須要進去那陣眼,可陣眼附近遍布可以切碎渡劫修士的罡風,陣法吸收百姓生機而成,人越多,陣法越強大。”
而南都,過百萬人。
比當年三危山的百姓還多。
所以他們能做的,只有在陣法聚成的前一刻盡可能遣散百姓,減少傷亡。
鐘離浔的眸底一瞬間便紅了,愣愣看向遠處越來越強大的卷雲。
即使相隔這麽遠,他依舊可以感受到陣眼的殺意和強大。
“那……南都呢,我們的家……他們的家……不要了嗎……”
鐘離泱道:“……不要了。”
他轉身便要離開。
可鐘離浔又拉住鐘離泱:“兄長!”
少年看向虞知聆:“濯玉仙尊……不也是修明心道的嗎?她可以用風霜斬嗎?”
墨燭一瞬間便冷了臉:“你說什麽”
鐘離浔哽咽道:“南都過百萬人,許多老者行動不便,還有那些在山裏居住的百姓,半個時辰內連三成人都遣散不了,起碼要死傷七成人,我……我……”
他撲通一聲跪下:“濯玉仙尊,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話,風霜斬燃心燃魂,但中州您的修為最高,其餘兩個仙尊便是得到消息趕來也需得兩天,兩天的時間,南都早已沒了!”
“仙尊,穎山宗只有三人用過風霜斬,您從未用過,那便有三次機會,鐘離浔求您……求您救救南都啊!”
其實是有些自私的想法,但放在濯玉仙尊身上,好像他說的又沒錯。
好像濯玉仙尊可以做到一切,她是中州最強大的修士,是幾十歲便邁入大乘巅峰的修士,自繼任濯玉仙尊以來,她鎮壓四殺境百次,永遠都在除邪。
她好像一直在為了中州努力。
鐘離浔跪在地上,鐘離泱站在他身側,兩人的目光都在虞知聆身上。
可比起鐘離浔的希望,鐘離泱卻毫無激動之意。
虞知聆沒有說完,心緒如今很亂,身旁的墨燭在喊她,可她卻不知道該回什麽。
她與鐘離泱對視,看見他長嘆了一聲。
“阿浔,起來吧,沒用的。”
鐘離浔有些崩潰:“為何沒用!南都有兩百多萬人啊!兄長,總要試一試的,半個時辰根本遣散不了太多人!”
鐘離泱聲音平淡:“沒用的,斬殺三瞳蟒已用了濯玉仙尊半成的修為,如今的她很難用出風霜斬,也碎不了陣眼,反而會白白送了一條命。”
“布下這陣法,引三瞳蟒醒來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當年間接殺害拂春仙尊的魔修,我們找不出他的。”
從三瞳蟒開始,他們便已經落進了幕後那人的陷阱。
鐘離泱離開,去做自己身為家主最後能做的事情。
鐘離浔頹喪閉眼:“……仙尊,抱歉,是我方才自私了,在下便先去遣散百姓了。”
一時之間,潋花墟便只剩下虞知聆和墨燭兩人。
墨燭輕聲喚她:“師尊。”
虞知聆聲音僵硬:“……啊?我,我在呢。”
墨燭看到她蒼白的面色,“走吧,南都結局已定,你如今沒辦法的。”
他也沒辦法。
走到這一步,他們已經輸了。
可虞知聆毫無反應,目光暗淡。
墨燭隔着衣袖牽住她的手腕,帶她一步步離開潋花墟。
虞知聆被墨燭拉着一路走出去,他們踩在流轉的經紋上,能隐隐感受到自己的生機在被吸收,來時一片黑暗,出去的時候卻金光大閃,耀眼的光給了她安全感,卻又讓她的周身更冷。
她無意識跟着墨燭走,便是他現在将她丢在這裏,或許她也察覺不到。
滿腦子都是鐘離泱的話。
拂春仙尊,死于自己揮出的第三次風霜斬。
拂春仙尊。
她的師尊。
眼前一片模糊,她看不清東西,隐約瞧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她努力想要看清,也逐漸能夠看清。
人影慢慢清晰,她躺在地上,霜雪白衣,渾身沐血,烏發淩亂,束發的玉簪斷裂,她的手上滿是鮮血,顫抖着撫向身旁痛哭的女子。
“小五……師尊死後,中州無人,可否……可否……替我守中州?”
燕山青也說虞小五是承師志才繼任了濯玉仙尊。
虞知聆低語呢喃:“師尊……師尊……”
墨燭帶她走出了潋花墟,他聽到她在說話,回眸看她,神情頓時一變。
她……哭了。
即使方才最怕黑的時候,她也沒有落淚。
可如今她落了滿臉的淚,瞳眸潰散毫無焦點,好像在看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看。
她的唇瓣翕動,墨燭凝神去聽,才發現她喊的是:
“師尊。”
是拂春仙尊。
墨燭神色一冷,握住她的肩膀:“師尊,你夢魇了!再不醒來便要離魂了!”
可怎麽都叫不醒她,墨燭心下一沉,薄唇緊抿,靈力自她的識海探入。
“師尊,醒過來!”
他的聲音穿過一切,打破了她看到的畫面,拂春的身影連同一旁無助痛哭的虞小五,一起化為了漫天碎片。
破碎,又重建,變為一張清俊的臉。
她眨了眨眼,一顆眼淚在此刻從眼眶墜落。
墨燭微微俯身與她平視,神色冰冷,可說出的話卻無意識輕了許多。
“師尊,你方才夢魇了。”
他猜到她可能看到了什麽,拂春仙尊的死是虞小五一輩子的心魔,她只要記得便永遠跨不過去這道坎。
虞知聆無措呢喃:“我好像……忘了好多好多事情……”
墨燭掰正她的身子,聲音沉沉道:“師尊,忘了就忘了吧,有些事情還不如忘了。”
記得的人會永遠痛苦,活着的每一天都似折磨。
虞知聆終于明白,為何燕山青和相無雪得知她失憶,在确認她神魂無損後竟然能那般淡然接受。
因為有些事情,忘記比記得更好。
過去的濯玉仙尊已經将自己困在那場心魔中幾十年,可斯人已逝,對于燕山青和相無雪、以及她那兩個在外的師姐來說,活着的虞小五才更重要。
虞小五開心活下去便是他們所有人的期望。
不止是活下去,而是開心活下去。
“墨燭……”虞知聆輕聲喚他:“你覺得,我該去嗎?”
墨燭知道她問的什麽,緊抿薄唇沉默許久,随後,他搖了搖頭:“不該,你不該去。”
“……為何?”
“明知自己很可能會死,為了一些毫不相幹的人還要去送死,無異于螳臂當車,蜉蝣撼樹,毫無意義的事情,為何要去做?”
“可我不去會有很多人死。”
“可你去做了也可能會有很多人死。”墨燭冷聲道:“甚至,你也可能會死。”
虞知聆又道:“可我是濯玉仙尊。”
墨燭卻像是被她的話刺激到,聲音高了許多:“可你做的這些根本沒有意義,為何你們都要為了旁人犧牲?你死得毫不猶豫,那活着的人呢,活着的人要怎麽辦,親人怎麽辦,摯友怎麽辦,在乎你的人怎麽辦?”
“……墨燭?”
對上虞知聆茫然的眼神,墨燭呼吸顫抖,幾近懇求:“師尊,能不能……能不能不要這麽自私?”
他好像在問她,又好像在問自己。
方才還晴空萬裏,不過須臾之間,雷雲遮蔽了高懸的日頭,驚雷忽然乍起,接着是瓢潑大雨落下。
昨夜才下了一場大雨,如今不過才晴了半日,這場大雨再次襲來,預告一場或許在半個時辰後便會發生的慘案。
虞知聆渾身濕透,雨水打濕她的視線,墨燭實在太高了,她只能努力仰頭看他:“墨燭,你覺得這是自私嗎?”
“是!當然是!”墨燭眼眶通紅,水珠沿着下颌滴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朝她怒吼道:“管好自己就行了,過好自己的日子、守着自己在乎的人不好嗎,為什麽非要去死!非要做這個大善人嗎!”
“你們都去死,那有沒有想過活着的人要怎麽辦!他是不是一直痛苦,他是不是将自己困在過去!”
他是,她也是。
他們都困在過去無法自救。
虞知聆低頭,她忽然覺得嘲諷。
她是什麽大善人嗎?
她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小百姓,不過才來到這個世界一個月,她便當真将自己代入濯玉仙尊的身份了?
她竟然……真的想拿命賭一個可能。
她竟然……真的想去救下半個時辰後可能會死的百萬人。
她竟然……
她竟然恨,她竟然起了殺意,起了鬥志。
當七十年前的事情再一次上演,幕後的人很可能是當年的那魔修,那魔修或許就躲在看不見的地方盯着她,看拂春仙尊的弟子會如何做?
她會離開保住自己的命,還是會回頭擔起自己身為濯玉仙尊的職責,對得起亡師的臨終囑托?
虞知聆沉默不語。
墨燭還在說:“想想掌門,想想三師伯,想想兩位在外游歷的師伯,師尊,對于他們來說,濯玉仙尊不重要,虞小五才更重要。”
虞知聆可以不是合格的濯玉仙尊,可以遇到困難就躲避,因為燕山青曾經說過:
——因為你是虞小五,虞小五是穎山宗的寶貝疙瘩,只要她在身邊,師兄師姐們就會一直向前、再向前,努力成為虞小五最強大的底牌,讓她可以毫無顧慮,有勇氣去做任何事情。
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她的師兄師姐們會擋在她的身前,為她抗下中州的風波。
只要她是虞小五就好。
可是——
虞知聆不願。
她就是想要揪出那魔修,殺了他,提着他的頭去拂春仙尊的墓前祭奠亡師。
她就是想要去賭,去賭她到底能不能救下南都的這百萬人。
她揮開墨燭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瞬移離去。
雷聲越來越大,墨燭的五感過人,那些雷聲和雨聲放大傳入耳中,他頭痛欲裂,耳膜像要被撕裂一般,可這些疼痛比起心頭上的痛,卻又好像什麽都不算了。
無形的手揪緊他的心口,掏出他的心髒,用一把尖刀劃破他的血肉。
他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脊背永遠挺得筆直,常年練劍讓她的身上總是帶着韌勁,狂風無法撼動她的步伐,大雨也阻攔不住她要離開的心。
墨燭好像看到很多年前。
高挑的男人提起長刀,回頭對他說了句:“阿燭,我必須去。”
然後再也沒回來,只有一把刀被送了回來。
然後他的阿娘也接過丈夫的刀,一去不複返。
然後……他什麽都沒了。
他最重要的人,都為了自己的道,為了那些不相幹的人死去。
那他算什麽?
他們可以為了旁人去死,卻不願意為了他活下來。
墨燭扭頭就走,雨水打濕他的衣裳,他踩在泥坑之中,泥土又濺髒了他的靴。
他心裏想,死了好,想去死就去死吧。
這塵世早有定數因果,她既不要命要去改變,那死了也是她活該,他早已還清當年她的救命之恩,不管她到底是不是當初救他的那個人,他都不想再管她了。
他不管她了。
他一點一點也不想管她了。
可為何……
腳步越發沉重,他再也走不動了?
——墨燭,此後你便是我的徒弟,待我從四殺境回來,便與你結弟子玉契,日後師尊會用性命守護你,傳你我的畢生所學。
——以後聽春崖便是你的家,我便是你的家人。
墨燭跪在地上,右手緊握成拳砸進泥濘中,他怒罵:“不是說要當我的家人嗎!你不是說要保護我嗎!騙子!騙子!”
他帶着滿心歡喜與期待,坐在穎山宗山腳下等了足足一月,等來的卻是她揮來的刀子,強行喂下的噬心蠱,年複一年的冷漠與辱罵。
明明想要一輩子追随她,想要努力跟她修行,成長到可以保護她的地步。
他明明……
他明明很喜歡她。
***
虞知聆覺得自己瘋了,她竟也這般膽大。
腦海裏的系統忽然又開始警告:【此為宿主義務範圍外的任務,無功德獎勵,宿主無需去。】
虞知聆邊跑邊罵:“我才不稀罕你那點功德值,我道德高尚不行嗎,不過說實話,系統,你是不是不想我去啊,你不會暗戀我吧?”
她還有心情開玩笑來緩解自己的緊張。
系統依舊重複:【前方危險,請宿主離開南都。】
虞知聆倒是笑出來了:“不是我自戀,你好像真的不想我去,雖然知道你是個人機沒有感情,但從進來潋花墟的時候你就勸我離開,明明維護世界穩定也是我的支線任務,怎麽這時候就不發任務了,還是你覺得三瞳蟒出世、南都滅城都不算威脅世界穩定的事情?”
但這些都比當初的四殺境動蕩要更加危險。
四殺境動蕩靠另外兩位仙尊也能穩住,可系統卻催着她去完成支線任務。
而此刻,大乘境魔獸出世、南都即将滅城,上萬人要死去,它卻讓她離開。
系統一直在警告她,虞知聆實在被吵得煩了,一把用靈力屏蔽了識海感知。
她在此刻接近了卷雲處。
狂風如刀般切割而來,只是外圍的一縷罡風便帶着滔天的殺意,她每走一步都比平時難上百倍,只能挪着步子小心靠近最中央的風暴處,調動靈力防護。
越往裏走,罡風越是強大,數以千萬的罡風同時切割在她的防護罩上,竟然能将一個大乘境修士的結界擊碎,她用來蔽體的結界已經爬上了道道裂痕。
而她還未走進陣眼,便已經碎了三次結界了。
虞知聆咬牙強撐,衣裳在不經意間被劃爛數十道口子,每一道打在身上的罡風都能為她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她疼得牙關顫抖,明明之前膽子不算大,如今獨自面對很可能會死的結局,一顆心竟然出奇的平靜。
她在向前走,曾經模糊不清的道路逐漸變得清晰,滿心的恨意支撐她一往無前。
這是濯玉的情緒嗎?
她不知道。
但虞知聆知道,她恨。
她恨那個幕後的魔修,她恨那個間接奪走自己師尊性命的人。
她恨不得殺之,她要提着那魔修的頭祭奠拂春。
護身的結界在此刻再一次破碎。
罡風切割她的身體,虞知聆咬牙忍住,正要聚出新的防護罩——
腰身被卷起,冰冷的鱗片包裹了她,她擡起頭,對上頭頂上空威嚴的蛇首,金色的豎瞳居高臨下看着她,她在他的面前太過渺小。
蛇尾圈起将她護在中間,罡風切割在他的鱗片上,騰蛇碩大的羽翼張開,虞知聆被瞬間帶到上空。
“墨燭?”
墨燭沒有回話,蛇身纏繞将她卷起護在其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下可以輕易劃破肉身的罡風。
虞知聆聽到罡風撞在他身上的聲音,像極了刀尖砍在石頭上的铮然聲。
騰蛇血肉堅硬,鱗片更是如此,對于虞知聆來說致命的罡風,對他來說卻能暫時撐住。
可也只是暫時。
“墨燭,你會受傷的!”
虞知聆想要掙紮,但騰蛇的蛇身纏繞格外緊,她的臉頰貼在他的鱗片上,聞到獨屬于他的冷香,感受到他冰冷的體溫,自然也能聽到他的鱗片被擊碎的聲音。
“墨燭!墨燭!”
墨燭一聲沒吭,帶着她穿透罡風直抵風暴中心,豎瞳看了眼被圈在蛇身中的虞知聆。
虞知聆意識到他要做什麽,驚慌大喊:“墨燭,不許!!”
可話剛落下,他已經給了她答案。
他沒有聽她的話。
騰蛇完全顯露出本體大小,蛇身足有千尺長,圍成一圈将所有的罡風攔截在外,千萬道罡風撞擊在他的身上,堅硬的鱗片不斷被擊碎。
“師尊,最多一刻鐘。”
他只能撐一刻鐘。
墨燭閉上眼,忍住罡風掀開蛇鱗、劃破血肉的疼痛,用騰蛇之身為處于陣眼中央的虞知聆攔下所有的罡風。
他無法幫她擊碎陣眼,那麽所能做的便只有替她擋下這些會要了她命的罡風。
他像是堵城牆一般好好護在她的周身。
“墨燭……”
如果虞知聆無法擊碎陣眼,那麽她和墨燭都會被八仞殺陣的餘威反噬,這裏會被蕩平。
虞知聆忍住酸澀的情緒回頭,看向金紋流轉的陣眼,它吸收了全城百姓的生機,金光閃耀到讓人幾乎睜不開眼,只是靠近便讓她這個大乘滿境的修士內腑鮮血淋漓。
以這具重傷的身子,她唯一能碎陣的便只有一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
虞知聆閉上眼。
靈力游走她的經脈,她的衣袂獵獵作響,周身浮現出淺淡的金光,墨綠色的長劍在手中嗡嗡作響,狂暴的風聲消失,她置身于一個安靜、祥和的世界。
——為師傳你明心道至法,風霜斬,小五,此招可助你做成任何事情,但你切記,只能用三次。
——你要活着,才能守護中州,萬不可随意使用。
風霜斬,每一次都是揮向敵人的一把利刃,卻也是捅向自己的尖刀。
她還有三次機會,現在就是她用它的時機,以後……以後她一定一定不會再用風霜斬了,她會好好活着。
所以這一次,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嘗試。
成則活,敗則死。
虞知聆睜開眼,洶湧靈力彙聚在逐青劍上,她單手執劍騰飛至虛空。
她回身看了眼身後的墨燭,騰蛇睜開了眼,豎瞳安靜看着她,即使身體被切割,也并未發出一絲痛呼。
他只是看着她,無論她做什麽,他都不會阻攔反駁,那麽她也想去賭一次,賭一個可能,一個他們兩人都活下來的可能。
虞知聆回眸,眸底殺意凜然,低聲厲喝:
“風霜——斬!”
霜雪覆蓋在逐青劍身之上,劍光聚成卷雲利刃,呼嘯朝陣眼斬去,她用了自己全部的靈力,即使是大乘滿境,她也可以發揮出渡劫境的餘威。
南都地面劇烈搖晃,大雨陡然停下,取而代之的,是從天而降飄揚落下的霜雪,雪花落進地面融入雨水,明明才五月,卻好似邁入了寒冬臘月。
鐘離泱正忙着遣散百姓,當霜雪落在手背的時候,他愣愣看着薄薄的雪花在手背上融化。
“那是……雪?”
“可……可如今才五月啊……”
“不對,地上的金光消失不見了!”
他聽到百姓和鐘離家的弟子們一言一句。
“兄長。”
鐘離浔來到他身邊。
鐘離泱直起身子,仰頭望向虛空中的漫天雪花。
雪融化在臉頰,冰冷讓他緊繃了許久的思緒越發清醒,他于茫然大雪之中忽然想起自己的父親所言。
“阿浔,原來父親說的風霜斬,是這樣的啊。”
明心道至法,風霜斬。
鐘離浔呢喃:“是……濯玉仙尊?”
鐘離泱沒有回應。
答案他們都知曉,只能是她。
許久後,鐘離泱低聲道:“阿浔,她還是跟小時候一樣。”
鐘離浔問:“濯玉仙尊小時候,是什麽樣子?”
“很欠揍。”
“……啊?”
鐘離泱又笑笑:“但又很勇敢。”
他拍了拍自家阿弟的肩頭,“她想做的事情總能做成,虞知聆總有辦法。”
陣眼破碎,一切平息之後,煙塵逐漸散去。
漫天霜雪落下,虞知聆垂眸看向地面的少年郎。
他收起了本體化為人身,黑衣破破爛爛,這身衣服是徹底不能穿了。
虞知聆看到他的傷口中溢出血水,周圍滿地都是他的血,霜雪融化在血中,也落在他的烏發、肩頭。
他仰頭專注看她,如以往一般安靜,卻又不似過去那般冷漠。
虞知聆落下,收起手上的劍,慢悠悠朝他走去,步伐吊兒郎當,唇角揚起笑:“墨燭,你看吧,我還是成——”
墨燭微微揚起的笑還未完全展露,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眩暈的視線中倒映出少年怔愣的眼神。
最後一聲,是他的聲音。
“師尊!”
***
“濯玉仙尊的情況已經傳信回穎山宗,燕掌門和相長老正在趕來的路上,此外,寧長老也傳了信過來,她如今在七秋城,應當今晚便能趕到南都。”
“好,南都可有發現魔氣?”
“并無……墨道友,布下八仞殺陣的……當真是殺了拂春仙尊的那個魔修嗎?”
“大概率。”
“嘶,他到底要做什麽,來南都做什麽……算了,我便先下去了,此事兄長已經派人徹查了,一切等穎山宗的幾位長老到了再說吧。”
“嗯。”
有些吵鬧。
即使說話的那兩人已經刻意壓低聲音,但虞知聆還是能聽到。
緊接着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屋內再次恢複寂靜,随後腳步聲傳來,逐漸朝她逼近,床榻邊微微塌陷,有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虞知聆長睫輕顫,眼前的光亮從一條細縫到越來越明亮。
“師尊?”
清清淡淡的少年音響起。
虞知聆身子僵硬,循着聲音看去,一張清俊至極的臉逐漸清晰。
他依舊是高馬尾和一身黑衣,側臉上還有些細微的傷痕未曾愈合,臉色些許蒼白,見她醒來後又喚了一聲。
“師尊,你醒了?”
那自然是廢話,沒醒的話她睜什麽眼睛?
虞知聆渾身都疼,動一動便覺得身子要散架了一般,只能艱難伸出手。
墨燭理解她的意思,扶着她的肩膀讓她坐起來。
他往她的腰後墊了個錦枕,讓她靠坐在床頭,剛一擡頭便看見虞知聆幽怨的眼神。
墨燭:“……師尊?”
虞知聆微微眯眼,問他:“你是不是趁師尊昏迷對師尊用了十大酷刑?”
墨燭:“?”
虞知聆癟嘴,委委屈屈道:“那為什麽我身上好疼啊,這不合理,我可是大乘境修士!我應該強得可怕!”
墨燭默了瞬,淡聲道:“師尊,風霜斬反噬後果大,你如今經脈碎了不少,掌門和師伯們也知曉了,應當這兩日便會到。”
虞知聆吓得縮了縮脖子:“你告訴師兄師姐們了?”
“這件事應該讓他們知道。”
“墨燭!”
不用想她都知道,燕山青他們到了後肯定該生氣了,風霜斬這種一生只能用三次的招式,對身體反噬定然不小,他們一定會吵她了。
墨燭卻淡淡應了聲,端起一旁的藥:“師尊,喝藥。”
虞知聆別回頭氣呼呼道:“……蜜餞。”
“已經買了,這藥也不苦,加了甘蔗糖。”
“……那勉強可以喝。”
她沒力氣,墨燭也沒有将藥碗遞給她的意思。
虞知聆樂的自在,頗為心安理得地靠在床頭,就着他的手讓他一勺勺喂藥。
這藥果真如他所說一點都不苦,他應當是囑托過讓人加了糖,現在是貼心的小徒弟!
最後一勺藥被他喂下,虞知聆正要找個東西擦去藥漬,便瞧見他熟練掏出錦帕替她擦拭唇角。
虞知聆:“……”
虞知聆一臉驚恐。
他……他這是怎麽了,昏倒的不是她嗎,難道她暈倒時候砸他身上,把他也撞傻了?
墨燭淡淡道:“師尊,二師伯今夜便會到南都,她會親自來為你診治。”
虞知聆的二師姐,寧蘅蕪,是個醫修。
“你……你怎麽了?”
虞知聆小心翼翼問。
墨燭一言不發看她,黑眸中似有濃霧醞釀。
虞知聆:“……你不會真磕壞腦子了吧?”
“師尊。”
他在此刻接了話。
虞知聆:“……啊?我在啊。”
墨燭唇瓣翕動,問她:“你為何怕黑?”
虞知聆抓緊錦被,無意識緊抿紅唇:“我……我……”
他并未催促,而是安靜等她的回答。
虞知聆微微垂眸,沉默了一瞬,組織好自己的語言,這才啞着嗓子開口:“我……之前一直做夢,夢裏一片黑,一道聲音一直在問我後悔嗎,我不知道它問的什麽,我只感覺好冷,好疼,渾身都疼,那種窒息感,想要醒來卻無法醒來,清醒看着自己淪陷的感覺實在難捱,時間長了……我就很怕黑。”
“只要沒有光,我就呼吸困難,好疼,好冷,好害怕,其實我也知道是我內心沒跨過去這道坎兒。”
她看了很多心理醫生,各種治療都嘗試過,但依舊沒用。
墨燭靜了會兒,又問她:“師伯們知道嗎?”
“……不知道,你能別說嗎?”
她小心擡頭看他。
墨燭看到她眼底的惶恐,他有個猜測很想要驗證。
“師尊,我可以幫你瞞着,但我需要再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為何要來找我?”
為何,為何要去潋花墟尋他?
她不是最讨厭他嗎,她不是恨到想要殺了他嗎?
又為何……要來尋他?
為何?
虞知聆也想知道是為何?
在聽到墨燭可能出事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反應,等有意識的時候已經沖出了鐘離家,一路瞬移奔去潋花墟,尋着弟子玉契的指引找到他的那一刻,眼淚險些落下來。
平靜下來後,只剩下狂跳的心,一陣的後怕。
“師尊,為何?”
沒得到她的回應,墨燭再次開口問了句。
他迫切需要這個答案,來佐證自己內心的動搖究竟是不是對的。
為何,為何,到底是為何?
他等着她的答案,他隐隐期待一個等了很久很久、無數次放棄、又在心底暗暗期待的答案。
然後——
他聽到她說:“你是我的徒弟,我便會拿性命去保護你,将我的畢生所學傳給你,我們是一家人,家人保護彼此不需要理由。”
——墨燭,此後你便是我的徒弟,待我從四殺境回來,便與你結弟子玉契,日後師尊會用性命守護你,傳你我的畢生所學。
——以後聽春崖便是你的家,我便是你的家人。
他忽然捂住眼睛,肩膀在顫抖,壓抑了這些年的情緒在此刻爆發。
虞知聆被他吓到,手忙腳亂要拿衣袖為他擦淚:“墨燭,你哭什麽,我說錯什麽了?”
話剛出口,腰後按上一只手,她被擁入他的懷中,他的鼻梁抵在她的側頸,埋首在她的頸窩,呼吸抖得不成樣子。
“……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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