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才
天才
熱的,燙的,像火燃在指尖,能隐隐感到血液下跳動的脈搏。
鮮活又脆弱,似乎只消稍稍一擰便會斷裂。
風舞動着,頭頂的梧桐葉嘩啦作響,烏霜落五指松松地扣在季驚鴻脖頸上,始終沒給出那致命一擊。
勝過冰的冷意重新從心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只短短一會兒,方才汲取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溫熱便消失殆盡,他掌心重新覆上薄薄一層霜。
烏霜落垂眼盯着季驚鴻的臉。
對方歪着腦袋靠在他肩膀,被抓住命竅也一動不動,像個漂亮的瓷娃娃,乖得要命。也不知是太過相信他,還是對自己的能力太過自信。
修長白皙的五指動了動,烏霜落微微用力,那嫩白的頸肉便向裏內凹,只消再重些,就能輕而易舉地将頸骨掰斷。
偏偏就是在這個緊要關頭,烏霜落動作一頓,這一頓,良機便過了。
似乎是感到不舒服,肩上的人皺着眉,迷迷糊糊道:“烏霜落。”
季驚鴻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只是晃了晃身子,誰料他動得太厲害,腦袋從肩頭滑落,眼見整個人都要摔倒。烏霜落早已将手放下,見狀又立刻擡起,拖住那顆搖搖欲墜的頭,須臾後,放回了自己肩膀。
“你沒睡嗎?”季驚鴻眯着眼睛嘟囔,“是不是太冷了,我幫你暖着。”
說罷,他胡亂抓住烏霜落的手,緊扣在掌心,熾如烈焰的火熱便源源不斷地傳了過去。
“別鬧我了,我好困哦……”季驚鴻兀自嘟囔了些什麽東西,随後耷拉着腦袋,沒動靜了。
他只清醒了幾息,便又睡了過去,并且看樣子是不會在短時間內被叫醒了。肌膚相接處似乎着了火,烏霜落一動不動,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直到月亮被雲層覆蓋,天空陷入永夜,烏霜落才低頭去看對方。他們靠得太近了,近到只需一低頭,他便能貼上季驚鴻的臉。
烏霜落最終還是沒有擰上那脖頸,只是勾着他下巴,細細查看他額上未愈的傷口。
是今早在石頭上磕的,磕得很重,額頭青紫一片,也就季驚鴻心大,眨個眼的瞬間就能忘了這傷。上面有揉碎的草藥,但敷得亂七八糟,一看就是敷藥者敷衍了事,随意為之。
蠢貨,這麽瞎弄,能有效果才怪。
手順着臉頰攀爬,直爬到頭頂,烏霜落指尖閃過一抹黑,冰涼暗流湧動,那抹淤青頃刻便淡了很多。
做完這一切,他才将藥草敷回去,而後靠着樹幹閉上眼睛。
許久,季驚鴻松開背後的手,心跳卻遲遲未平。次日,天光大亮,他睜開了眼睛。
季驚鴻環顧一圈,這才發現自己竟在烏霜落肩上靠了一夜,不僅如此,還強抓着人家的手不松開,不禁有些赧然,趕緊往外移了移。
哪知他一動,身旁的烏霜落便驟然驚醒,下一瞬,對方以迅雷之勢探手掐住他脖頸,将其死抵于樹幹,眼神狠戾,似有血流湧動。
這一下可不輕,季驚鴻簡直目瞪口呆,連呼吸都成了奢侈。他抑制住自己動手的欲望,艱難地一字一頓:“松、松手……”
聽到這個聲音,烏霜落驟然恢複清明,猛地将手松開,季驚鴻便順着樹幹滑落在地上,捂着脖子用力咳嗽,臉憋得通紅。
仔細一看,那塊軟肉已然圈出一道紅痕,淩虐之下透着股別樣的美感。方才兩人動作大了點,季驚鴻衣領被扯開些許,陽光一照,鎖骨若隐若現,美得活色生香。
烏霜落盯着那處許久又斂下眸,掩去眼底那抹情緒。好在季驚鴻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濕着眼睛抱怨了一句:“你好兇啊。”
那邊梅梓與何皎也清醒過來,照常洗了些昨夜留下果子充作早點,招呼兩人過去。
何皎一見着季驚鴻脖子上的紅圈就大呼小叫:“無雙!你被人掐了?”
季驚鴻一邊打着呵呵一邊瞥了眼烏霜落,後者沒搭理他,只是低頭撚着片梧桐葉,不知在思索着什麽。
何皎不依不饒:“你說呀,到底怎麽回事,別是昨晚碰上什麽妖獸了吧!”
妖獸自然是不可能的,騙得過何皎也騙不過心細如發的梅梓,但他又不能說實話,只得含糊道:“沒什麽,我昨晚夢游自己掐的。”
何皎激動了:“你還有這癖好!”
“嗯嗯……嗯?”
什麽什麽……什麽癖好?還有你激動什麽!
“那感情好!”何皎雙眼放光,“你可算找對人了,我就愛看這種畫冊,還有珍藏版,回頭給你帶來!”
季驚鴻根本沒聽懂他講的什麽,眼下只想将這個話題揭過去,聞言就樂道:“好啊好啊。”
不知是不是錯覺,說完這句話後,他似乎感覺烏霜落往這兒瞟了一眼。
梅梓捧着一堆野果從河邊回來,溫聲喚道:“大家都過來吧,果子洗好了。”
何皎立刻轉頭:“來了!”
朝陽初升,昨夜的暗霧驟然散去,寒冷被驅離。梧桐林嘩啦作響,長風撫過平靜水面,七日一晃而過,轉眼個人賽落入尾聲。
盡管初見時何皎與梅梓被藤蔓妖捆住了身子,但經過幾日相處,季驚鴻意外地發現他們身手竟還不錯,基本的劍法能使個七七八八,光保命不成問題。
這段時間,四人時有同行,時有分走,但晚間還是一起烤火相互照應,而每晚會面,那兩人總是收貨頗豐,妖丹全塞入了水球中。
相較他們,自己和烏霜落就較為凄慘了,七日過去不但一個妖丹都沒打到,連妖的影子也沒見着。
這其實在季驚鴻意料之中,他雖有意隐了修為,但這種障眼法只能騙騙那群小朋友,騙不到妖獸。妖者,萬物之靈氣所化也,對同脈的力量極度敏銳,老遠聞到他和烏霜落身上強悍的靈力,自然不敢靠近。
但另外兩人壓根不知道這回事,只覺他們運氣不好。從前一天晚上到現在,何皎眉頭就沒松過,站在水鏡的出口前也是憂心忡忡:“怎麽辦啊怎麽辦啊,你們倆也太衰了,說好的霧虛林妖獸多如繁星呢,這回要是沒進可得等下一個二十年了……”
季驚鴻自信滿滿:“放心,我包進。”
“排名倒數誰給你進!”何皎仰頭看天欲哭無淚,“你以為你是季朗啊,單宗師一眼看上的天才,直接入主問心峰。”
“季朗算什麽天才,他也就是運氣好,若當年沒碰上雲游的單宗師,眼下還不知道在哪裏爬呢。”季驚鴻嬉笑道,“你沒聽那些人怎麽說的,乞丐之徒,雙親棄子。”
“英雄不論出處嘛,不管旁人如何說,他宗主首徒的位置卻是實打實的。”何皎道,“你聽過那句話沒,驚鴻一劍萬物滅,紅衣鳳吟灼海天。”
季驚鴻挑挑眉:“人家花滿堂才是從一衆天才裏殺出來的奇才,靠着實力堂堂正正拜入單宗師門下,要不是生得晚,宗主首徒的位置哪輪得到他季朗?”
“話也不能這麽說。”何皎道,“他剛滿二十歲那年孤身入永夜山單挑玄晝,旁人避之不及的九陽真火他卻練之入劍,一柄鳳吟走南闖北,與花滿堂同殺蒼龍。這些功績,放在當今的世家子弟中誰能做到?宗主首徒之位,他實至名歸。”
季驚鴻眨了眨眼睛,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何皎警惕道:“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
“沒什麽。”季驚鴻又重新笑起來,“只是沒想到你也有這麽正經的時候。”
何皎大怒:“鄭無雙你什麽意思!”
季驚鴻哈哈大笑,一個閃身躲到烏霜落後面不出來了。
梅梓從河邊洗手回來,見狀無奈:“好了,別鬧了,我們出去吧。”
季驚鴻抓着烏霜落衣袖挑釁一笑,攥着人一晃便晃出了水鏡。
燦爛的陽光鋪天蓋地,與霧虛林的黑暗形成了強烈對比。季驚鴻方才一只腳踏出水鏡,便有衣袖飄飄的弟子攔在他們跟前:“幾位稍等。”
季驚鴻擡手擋着光,笑眯眯地停在原地。他還未說話,那水鏡前的弟子便作恍然大悟狀:“噢噢,我記得你,你那天稱有急事,匆匆就進了水鏡,我想想……”
“你是叫……”那弟子将手中的名冊翻得嘩嘩作響,“有了,鄭無雙,是吧!”
季驚鴻臉上的笑僵了一下,他偷偷瞥了身邊的烏霜落一眼,見對方沒什麽反應才放下心,打着呵呵道:“是嗎?哈哈,那真是對不住,我确實是有緊要事。”
“知道你急,但下回有事可以尋我們幫忙,切勿擅自破壞規則,你進去後,後邊好多人都抱怨呢。”那弟子沖季驚鴻伸出手,“好啦,現在把你奪到的妖丹拿出來吧,水球和弟子劍一會兒記得放那邊。”
“妖丹啊——”季驚鴻拖腔帶調,嬉皮笑臉道,“運氣不好,沒……”
“他有!”
身後陡然響起個熟悉的聲音,何皎一頭從水鏡裏紮出來,将一樣東西強硬地塞到他手裏:“他有一個,放我那兒了。”
“一……個?”弟子疑心自己聽錯了,畢竟初見時對方那一招劍挑水球着實漂亮。
“唔……好吧。”季驚鴻颠了颠那妖丹,“算我有一個,勞煩記上吧。”
“……哦,好的。”弟子很快反應過來,面上依然端得冷靜自持,轉而對烏霜落道,“這位道友,你呢?”
烏霜落從剛才起就一直很安靜,這種安靜和平時那種不說話是不同的,講究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如果非要說出個所以然……季驚鴻總感覺,他情緒不是很高,像是聽到了某些讓自己不高興的話,牽着心情也低落起來。
但是為什麽?就因為剛才他們提到了自己?沒道理啊。
烏霜落看也沒看那弟子一眼,薄唇微動,吐出兩個字:“沒有。”
這下那弟子臉上的面具總算徹底開裂,漏出下面目瞪口呆的臉:“啊?”
鄭無雙就算了,但這位神秘莫測、一看就是世外高人的道友怎麽也……
“是的,你沒聽錯,就是沒有。”季驚鴻拱手一禮,“若無他事,我們就先走了。”
說罷,季驚鴻将那妖丹往何皎手心一塞,攥着人就跑。
山腳處衆人雲集,還不斷有人三三兩兩從水鏡內出來,彙聚在一處。葉茜立于高處的嶙峋怪石之上,風過佁然不動,仿若千年木松。
季驚鴻方才憋了許久,眼下總算能将心底的話問出來。他拽拽烏霜落的衣袖,低聲道:“诶,你是不是不開心?”
烏霜落垂眼盯着自己袖口一言不發,季驚鴻不得不将手縮回去:“有什麽話你說呀,不要憋……”
“喲!”
季驚鴻話一頓,循聲而望。看清對方的剎那,他腦子砰地一炸,只怪自己賤,剛才怎麽就非得走這條路。
真是冤家路窄,迎面走來的,好巧不巧正是霧虛林裏碰上的孫遠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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