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共枕
共枕
水聲嘩啦起,将季驚鴻的神志從遠天拽了回來。美人出浴,青絲長垂,眼見烏霜落要轉身,季驚鴻反手推門,未料那雕花門竟紋絲不動,反倒暴露了他的行蹤。
倉皇之下,季驚鴻左顧右盼手忙腳亂,最後也不知怎麽想的,竟只轉了個身,以額抵門。因此,當烏霜落回頭,見到就是這麽一個傻乎乎的背影。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自身後響起,緊接着是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季驚鴻耳垂通紅,埋在陰影裏的臉估計也是紅的,他一動不動。
冷香愈發濃郁,浸了滿屋。烏霜落輕笑一聲,聽不出情緒:“還要站到什麽時候?”
許是剛沐過浴,他的嗓音清淩淩的,較平日更為惰懶,竟添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性感。
季驚鴻閉着眼睛裝死。
烏霜落命令:“過來。”
好一會兒,季驚鴻才僵着身子,同手同腳地轉了過去,慢慢擡眼。誰知這一眼,卻險些讓他連視線都移不開。
烏霜落倚在榻上,只松松垮垮罩了件外衣,領口大敞,三千青絲濕噠噠地披在肩膀。他一手搭在榻背,一手随意蜷着自己發絲,黑眸一壓,自有股睥睨衆生之邪妄,美得不可方物。
季驚鴻知道烏霜落好看,但直到現在,他才深深意識到自己和主角之間的宛若天塹。不論別的,光是比長相,對方就已經贏了一大截。
烏霜落漫不經心地觑了他一眼:“沒什麽想問的?”
季驚鴻一愣,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指的是後背上那些疤痕,但這畢竟是人家的隐私,季驚鴻雖好奇,猶豫過後依然搖了搖頭:“沒有。”
“我有。”烏霜落無甚情緒地盯着他:“夜半三更入我屋,不給個解釋?”
季驚鴻聲若蚊蠅:“你先把衣服穿好。”
烏霜落眸中劃過戲谑,但還是攏上大開的領口:“說吧。”
“我、我……”衣角被擰得發皺,季驚鴻腦中靈光一閃,“我怕黑。”
烏霜落嗤笑:“所以?”
季驚鴻可憐兮兮:“你能陪我嗎?”
外人提及問心宗季朗,第一反應必然是張揚肆意少年郎,天之驕子,傲骨铮铮。即便是諸如花滿堂謝飛燕之流,也從未見過季驚鴻示弱。
他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仿佛天塌下來都能靠着一己之力撐上去。因此也沒人知道,他尤其會裝可憐,只是苦于沒找到裝的對象罷了。
眼下他成了鄭無雙,總算有機會大施拳腳。光是濕漉漉的眼睛一眨,常人便忍不住心軟。
很明顯烏霜落并不是常人,但他能耐着性子陪季驚鴻演就已經很了不得了。
“怕黑?”烏霜落似笑非笑,“是嗎。”
“是啊,我小時候可慘了,飯吃不飽覺睡不好,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季驚鴻張口就來,“有一回我被人關在黑漆漆的大水缸裏悶了一晚上,怎麽喊都沒人理我。水缸裏水很滿,又黑,我只能扶着壁往上滑,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掉下去淹死。我又冷又餓又累又怕,就一直哭一直哭。”
靜了一會兒,烏霜落道:“然後呢?”
“然後我就開始怕黑,晚上沒人陪着就睡不着,還會做噩夢。”季驚鴻開始胡說八道,“你知道嗎,做噩夢是會要人命的,要是今晚沒人陪我我可能就一命嗚呼了。”
烏霜落不為所動:“你是生是死與我何幹。”
死了更好,省得他動手。
“烏霜落!”季驚鴻控訴,“你好冷漠,明明……”
“烏公子,你睡了嗎?”
叩叩的敲門聲在寂靜黑夜裏格外清晰,季驚鴻臉色一變,驟然将話斷了去。
好生熟悉的聲音!
眼見沒有回應,門外那人微微擡高音量:“烏公子,我看這邊點着燈便過來了,你睡了嗎?”
梅梓?!
她與烏霜落壓根沒說過幾句話,深更半夜,她過來做什麽?
“正要睡下。”烏霜落冷淡道,“梅姑娘有什麽事明日再說。”
過了一會兒,梅梓溫柔的聲音再度響起:“我就耽誤公子一會兒時間,可以嗎?很快就走。”
梅梓向來細致入微,眼下再拒絕,怕是會引起她的懷疑,烏霜落沉靜須臾,終究道:“進來吧。”
三個字直接将季驚鴻打得兵荒馬亂,他匆匆忙忙向四面環視一圈,絕望地發現這屋子裏竟沒一個地方能藏人,最後只能咬着牙求助:“烏霜落!”
就連聲音也不敢放得太大,生怕被外面的人發覺異常。
烏霜落無聲地瞥了他一眼,毫無情緒。季驚鴻哭喪着臉,他都快急死了。
門外冷風灌入,千鈞一發之際,烏霜落拽住季驚鴻的腕子與他一同翻身上床,被子一覆,半邊簾帳一放,一氣呵成。
因此,梅梓入屋時,望見的便是烏霜落身着亵衣,正欲入睡的模樣。
她拿着一個藥包,柔和的面頰在暖光下有種獨特的美。
烏霜落靠在床頭一言不發,手還攥着季驚鴻沒有松開。這是單人床,睡兩個大男人着實有些擠,季驚鴻不得不蜷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去抓烏霜落的腕。
眼下烏霜落沒法反抗,此事不探他修為更待何時!
梅梓将手中的藥包放在一旁:“烏公子,霧虛林中我看你有些畏寒,這些都是去陰濕的藥草,或許對你有些幫助。”
烏霜落目光如刃,毫不掩飾地往對面斬去。
梅梓依然溫聲道:“我學過一些醫術,若不介意,可否讓我為公子診個脈?”
靜了須臾,烏霜落才收回視線:“多謝好意,不用。”
“烏公子切不可諱疾忌醫。”梅梓勸道,“寒症若不治療,往後只會越來越嚴重。”
“不……”烏霜落話一頓,被褥摩擦着動了兩下,與此同時,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悶哼。
梅梓詫異道:“什麽聲音!”
“你聽錯了。”烏霜落伸出手。
梅梓一愣:“公子這是……”
“不是要把脈?”烏霜落冷着臉,“勞煩。”
“哦哦,好。”梅梓立刻将剛才的小插曲抛之腦後,謹慎地将三指放于他腕上,當即被凍得一驚。
下一刻,被褥又有窸窣摩擦聲傳來,梅梓探頭往那兒看了一眼,什麽都沒發現。
少頃,梅梓收回手,臉色不太好看。
“如何?”烏霜落似笑非笑,“梅姑娘診出什麽了?”
梅梓勉強笑了笑:“抱歉,我學藝不精,并未診斷出結果。”
“嗯。”烏霜落簡潔道,“夜已深。”
梅梓起身:“那我就先行告辭了,烏公子早些休息。”
“不送。”
木門被輕輕合攏的那刻,季驚鴻一腳踹翻被褥:“烏霜落你不是人!”
他兩只腕子疊在一起,被烏霜落一手束住,發絲全散了開來,衣衫因剛才那一鬧皺得亂七八糟。
烏霜落将他抵在被褥間,眸色泛出冷意:“手不想要剁了。”
他也沒好到哪裏去,衣服被重新扯開,右腕上留了個明顯的牙印——季驚鴻氣不過咬的。
季驚鴻大聲抗議:“你一個大男人讓我摸一下怎麽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至于掐我手腕嗎!”
他難受地扭了扭身子,哪知對方力氣大得離譜,幾下竟掙紮不開,不由更加氣惱:“你松手!”
烏霜落沉沉盯了他半晌,終究還是把人放了。季驚鴻像條魚一樣蹦起來,捂着手腕跳到了角落。
白皙的皮膚上已然留下一道掐痕,像紅線纏繞腕間,漂亮得要命。
烏霜落盯着那處,長睫掩蓋了眸中的情緒。
季驚鴻一邊龇牙咧嘴揉着手腕,一邊委屈地譴責:“脖子上的還沒消幹淨呢,烏霜落,你兇死了。”
什麽都沒探到還白挨了這一下,豈非一個慘字了得!
烏霜落側身:“出去。”
季驚鴻難以置信:“你把我弄痛後就想踹掉我?!”
話一出口,兩人都沉默了。
須臾,還是烏霜落開口:“你要如何。”
季驚鴻就等他這句話,當下便将外袍一脫,像尾魚一樣游入被褥,無賴道:“我不管,我怕黑,我今晚就睡在這兒了!”
等你睡着了我就不信得不了手!
“行。”烏霜落掀開被褥,“我走。”
季驚鴻一下子彈起:“不準!”
他毫不講理地揪住烏霜落衣袖往自己這邊扯:“你不準走!”
烏霜落被鬧得毫無辦法,氣到極致竟冷笑了。他索性不再管,長袖一揮滅了燈。
冷香彌漫,季驚鴻剛心滿意足地躺下,便被身旁浸出的涼意冰得一抖。他這才倏然想起,烏霜落是畏寒的。
有個念頭如流星般閃過,季驚鴻福至心靈,立刻激動道:“烏霜落烏霜落,你是不是因為怕冷到我才不讓我和你一起睡?”
烏霜落冷笑:“自作多情。”
季驚鴻就愛自作多情,登時感動得無以複加:“你不用擔心這個,我修的是火,可以幫你暖着。”
說罷,他當即胡亂抓住烏霜落的手,像之前那樣将暖流傳過去:“很快就不冷了。”
掌心的溫度讓人眷戀,烏霜落猶豫半晌,還是沒抽出來,嘴上卻毫不留情:“沒人擔心你。”
季驚鴻知道他的性子,壓根沒放在心上,反倒将對方的手握得更緊了。
探查修為需要注靈,若他不管不顧直接動手,烏霜落勢必會察覺到不對勁,保不準翻臉。因此,他必須等到對方睡着。
“暖和了吧?”季驚鴻嗓音帶笑,“快睡吧,我守着你。”
趕緊睡着趕緊睡着!
烏霜落沉默地閉眼。
一炷香後,季驚鴻悄悄道:“烏霜落,你睡着了嗎?”
對方拿指尖敲他手背,季驚鴻趕緊閉嘴。
半個時辰後。
“烏霜落,你睡着了嗎?”
照舊是兩下輕叩。
一個時辰後,季驚鴻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迷迷糊糊叫道:“烏霜落……”
後面的話沒說完,他便睡了過去。
……
世界虛白,像是回到了鴻蒙之初,萬物未生之時。
季驚鴻變回了原來的模樣,腰挂鳳吟,仰頭看天。每每身至此處他便知曉,是那位告知他一切的前輩來了。
不過須臾,半空便破開一道縫隙,纖細窈窕的身影自縫隙外款款而來。來人周身明色環繞,白光作面具,看不清臉,亦看不清服飾,只能模糊地望見裙擺晃動時帶起的漣漪。
對方開口,是個溫柔的女聲。
“驚鴻,許久不見。”
季驚鴻擡手,恭敬喚道:“九英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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