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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在這裏做什麽?”
“給孩子們念詩,”卡維看着眼前的幾個孩子,“順便尋求靈感。”
“餐廳老板說你是建築師。”
卡維笑了,“我以為他會說我是招搖撞騙的瘋子。”
“巴塞羅那不缺建築藝術,”艾爾海森指出,“這裏到處都是大藝術家的痕跡。”
說到這裏,卡維又走了回去,伸手揉了揉面前小朋友的腦袋,聲音有些低沉,“我知道,我想做的也不是這些。”
卡維的半張臉被燈光照着,半張臉落在陰影裏,鼻梁有着好看的弧度,就是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他只是低頭沉默了一瞬,又昂起了首,對着面前的孩子們說:“抓緊了,小天才們,吃飽了就回到夢裏去。”
“可是今天的詩還沒念完,卡維。”
卡維擡頭朝着艾爾海森的方向看了一眼,帶着一抹幾不可見的笑,“今天的詩太長了,念不完的。”
“那明天還能見到你嗎,在這裏?”有個編發女孩眼睛亮晶晶的,是個黑人小孩,後半句話就不如前半句底氣足了,“明天……還有吃的嗎?”
卡維沒有回答那女孩的問題,反而向艾爾海森大聲發問:“喂,艾爾海森,明天還有吃的嗎?”
這個問題像是深夜依舊熱鬧的酒吧裏的飛镖,嗖地一下釘在镖盤上,除了擦破空氣外,還有能和心髒同頻的“咚”的一聲。艾爾海森沒有回答卡維的問題,卡維好像也并不在意,只是微微彎下了腰,對着那個女孩做了個大笑臉,“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沒有詩作為背景音,幾個小孩吃得飛快,連手邊的檸檬水都幾乎喝了個精光,他們離開的時候都是用跑的,卡維一邊收拾着木頭箱子上的垃圾一遍罵罵咧咧,說那幾個小兔崽子膽子真小,只是離開福利院一會兒,就怕得要死,不過就在隔壁街區而已。
明明只喝了一杯熱紅酒,卡維走路的姿勢卻好像醉了,手裏捧着剛收拾好的紙袋子,從暗處走到光影下不過六七步,鞋都磕了木箱子好幾次,路過艾爾海森的時候,卡維打了個酒嗝,臉頰上染上了些緋紅,琥珀色的眼睛都好像多了一層霧氣。
“讓開點,你擋着路了。”他說話的聲音有一點不耐煩,更多的是從嘴裏噴出來的酒氣,竟然是朗姆的味道。
他在離開那家餐廳後,又去喝了別的酒,艾爾海森斷定。
可他什麽都沒說,只是側了側身子讓卡維走過,可這個人做什麽都在艾爾海森的意料之外,卡維端着那堆垃圾,走到了路邊,直接塞進了馬路邊的垃圾桶裏,然後又大步踏了回來,回到了艾爾海森的面前。明明沒自己高,可他還像剛剛對那小女生那樣,微微彎下了腰,帶着點醉意的眼神看向了艾爾海森的喉結,輕聲細語地說了句,“今晚你要收留我嗎,艾爾海森?”
艾爾海森一點也不好奇,他根本沒問過面前的人叫什麽,是幹什麽的,過去怎麽樣,等等。對于艾爾海森來說,人只不過是一種可以用數據來衡量的一個物體而已,只要樣本數據足夠,預測下一步會發生什麽易如反掌,即使是初次見面的人,在觀察了一小段時間後,他就能給這個人打上各種各樣的标簽,照他以前的習慣,還會開口試探一下,自己預測的準不準。但是,這次不一樣,卡維的每一個反應都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你醉了,”艾爾海森對卡維說着,“我送你回去。”
“回去?”卡維仿佛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他瞪大了眼睛,配着誇張的笑容,大聲向艾爾海森說道:“回哪裏?愛爾蘭?慕尼黑?佛羅倫薩?還是馬賽?不,我不回去,我要在巴塞羅那生根發芽,把我的手變成無窮的枝丫,伸向這裏八點的落日!我不回去!誰都別想讓我回去!”
“我是說,”艾爾海森皺了皺眉,“送你回到住的地方,你需要睡覺。”
“艾爾海森,”這一秒卡維好像又平靜了下來,聲音也輕了,“我沒有住的地方,所有我住過的地方都不要我,他們想燒光我設計的房子,想搜刮完我的錢,甚至想把我母親留給我的唯一信物也拿走,天知道那只是一條鑲着殘次品紅瑪瑙的銀項鏈而已。”
面對醉漢,艾爾海森束手無策,他在卡維的臉上看到了兩道清晰的淚痕,還有他無比絕望的表情,“艾爾海森,我是被趕到巴塞羅那來的,他們嫉妒我的才華,卻看不上我的哲學,他們想占有我,可更鐘愛侮辱我。”
“卡維,你醉了。”在這酒氣升騰之間,艾爾海森第一次叫了卡維的名字。
“是的,我醉了,”卡維伸出了手,食指在艾爾海森唇角打着圈,“所以今晚,要把我帶回家嗎?我沒有床,木箱子讓我覺得背痛。”
“你在餐廳裏穿着的衣服呢?”
“哈哈哈!你也覺得很漂亮是不是?”卡維的聲音裏帶着一點瘋勁,“悄悄告訴你,那是我在巴黎劇院裏偷來的演出服,蛋糕領的襯衫真的太好看了,還有那個絲緞領結,剛拿回來的時候太臭了,都不知道沾了哪個人的汗,我花了3法郎才能在洗衣店洗幹淨。”
艾爾海森嘆了口氣,“走吧。”
“去哪裏?”
月亮已經升上來了,卡維擡起了頭,月光都映到了他的脖頸上,艾爾海森不知是他本身肌膚就這個顏色,還是月亮打的冷光。
“三樓,我家。”
“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心人,”卡維往陰影裏走去,從裏面拎出來了個皮質的旅行袋,還有他那個在餐廳就展示過的工具箱,對着艾爾海森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你可能還要再多收留兩個箱子。”
艾爾海森點了點頭,“都帶上吧。”
這棟公寓的電梯很小,一次只能進大概兩三個人,行李袋和工具箱占了位置,艾爾海森和卡維只好一前一後貼身站着,卡維後腦勺的紅色發卡還別着,金色的發絲并沒有因為他們而更加整齊一些,反而有更多的碎發墜在耳後和脖頸上,也許是喝了酒的關系,卡維周身散發着熱意,混在空氣裏,好像燙到了艾爾海森的皮膚,他這才回過頭去細想,為什麽要帶一個陌生人回家。
開了門,當行李袋和工具箱被放到地上的時候,艾爾海森還沒來得及關心上面有沒有浮着的灰,就被卡維勾住了脖子,他帶着酒意吻向了艾爾海森的唇,鼻息也是熱的,眼睛微阖。艾爾海森的手裏還拿着鑰匙,另一只手甚至還沒從門背後的執手上拿下來,他并沒有閉眼,清醒地看到了卡維現在的模樣,迷亂、卻沒有感情,仿佛抛棄了自己一般的、把自己扔在了黑暗裏。
剛想出手阻止的時候,卡維邊吻着艾爾海森邊說着,“想要更多麽,我給你。”
艾爾海森一把推開了他,聲音冷得可怕,“我只是收留你,如果基本的禮儀都沒辦法保證,請你離開。”
卡維踉跄了一下,低下頭笑了兩聲,“他們趨之若鹜的東西,你怎麽不要啊。”
“你累了,睡覺吧,”艾爾海森聲音穩得可怕,“浴室抽屜裏有一次性的毛巾,你願意洗就洗,沙發拉開就是床,一會兒我給你拿張毯子,湊活一晚吧。”
“好的,謝謝。”卡維的聲音低了下去。
“還有,”艾爾海森走向自己卧室的時候,側過了頭又補了一句,“以後紅酒不要和朗姆酒一起喝,很難聞。”
直到浴室裏出了水聲,艾爾海森才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他看見跟着卡維一起來的手提箱和旅行袋已經被放到了陽臺裏,沙發旁邊的圓幾上,放着卡維別在頭發上的紅色發卡,斜着交叉的樣子很普通,可他卻不知道為什麽在那金發上的樣子如此別致。
公司給他租的這間公寓是重新刷過的,連家具都是當時現買的,他還是能在這間屋子裏聞到膠水的味道,尤其還帶着一個陌生人的酒氣,他走到窗臺邊上,把窗戶推得更大了些,從外面正好吹進來了一陣風,帶起了純白色的窗簾,在窗邊蕩成了一面旗幟。
他回過頭的時候,看到卡維只在下身圍了一圈浴巾,頭發應該是沒吹過,鬓邊還是有成縷的發絲貼着,他臉上的表情好像也被水帶走了,眼神空茫,連那只會說瘋言瘋語的嘴都沒了生氣,他的左肩有一塊燒傷的痕跡,分不清肉還是皮,皺在一起,扭曲又猙獰。
艾爾海森猜得沒錯,卡維的身材果然很好,只是皮膚對男人來說,有些過于蒼白了,像沒有血色一樣,可還是能看見他的肌肉線條,甚至延伸到浴巾裏面的人魚線也清晰可見,他的小腿肌肉襯得腳踝很細,可當艾爾海森看到他光腳直接踩在地上的時候,還是皺起了眉。
“怎麽不穿拖鞋就出來了,你腳下不是木地板。”
“我知道,樹脂的,又冷又硬,像你一樣。”
艾爾海森不置可否,甚至有些懶得理他。
“你的所有用品都和酒店裏的一樣,”卡維自顧自說着,“洗發水、沐浴露、浴巾、牙刷,甚至連用的紙巾和在洗手臺上的置物架,都和酒店裏的規格相同。”
他又向前走了幾步,到了艾爾海森的面前,眼睛眯了起來,“這裏也不是你的家,只是一個臨時住所而已。”
艾爾海森的眼眸動了動,還是沒搭理卡維說的話,即使他說得對,那又怎樣,他在這裏工作,也被迫在這裏生活,他需要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卡維好像一個可以看透人心的瘋子,每一句話都戳到了他最不想提的事情。
“說夠了嗎?睡不睡?”
“睡,當然要睡,一個沒有代價的夜晚,能讓人輕松沉淪。”卡維自顧自地躺在了沙發上,他并沒有把沙發展開,而是腦袋直接靠在了扶手上,濕發也蹭了上去,艾爾海森都能看見布上因為沾了水而顏色變深,但他沒有阻止,這裏不是他的家,變成什麽樣他都無所謂。
他這時候才想起來,他是出來給卡維拿毯子的,這個城市靠海,風很大。
從儲物櫃裏拿了出來後,他只是把毯子輕輕放在了沙發尾端,搭上了一點他的腳掌。
自卡維從浴室裏出來,艾爾海森就已經打量他好久了,他覺得不能再這樣無禮下去,于是就轉了身想要回卧室,手剛剛摸上開關,把客廳的燈關上,卡維的聲音就從黑暗裏傳了過來。
“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太滑了,明天我去給你買雙新的。”
艾爾海森沒有回應,心裏卻咯噔了一下。
兩個月前,他第一天來這個公寓,在洗完澡後,穿着那雙拖鞋從浴室裏走到客廳裏的時候,的确打了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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