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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整理了一整天的數據後,艾爾海森點了關機,視線從辦公桌挪到了窗外,他還是不太習慣這個即使在下午五點,日照還非常強烈的地方。

他把書桌上零散放着的紙筆和計算器都歸回了原位,離開的時候習慣性地把椅子推了進去,整張辦公桌整潔得仿佛他今天沒來過。

踏出公司大門的時候,陽光直射而來,他用手遮擋了一下,轉身沿着路邊走。

從集團調任到巴塞羅那已經有兩個月了,那封調任的郵件直接發送到了郵箱裏,沒有任何約談、預告,只是給了一周的時間緩沖與告別,在下一周工作日開啓的第一天,他就坐上了前往巴塞羅那的飛機,一路航行的噪音都很大,他的耳塞忘拿了,就在背包的最外層,可早已放到了行李架上。

巴塞羅那的小店很多,随處可見的外帶咖啡。

他發現,在這裏即使沒有錢,也可以從店主那裏得到一小杯咖啡,有的流浪漢只是說一句想要取暖,又或者他們會帶着一朵不知道從哪兒摘下來的花,就能與店主做一場“交換”,他們會毫不羞愧地對店主說帶來了浪漫,理應得到一些饋贈,只是在艾爾海森付錢的時候,店主會聳肩告訴他,還是更偏愛這種方式。

他已經厭倦了這裏的風幹面包,硬得幾乎能把牙床子都磕出血來。

艾爾海森轉進了一家披薩店,卻發現店裏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他叫了許久的服務生,卻沒有人理會,可他今天就是想吃這裏的薄餅披薩,他決定等一等。

湊在一起的人群高呼的時候,艾爾海森皺了皺眉,覺得他們自由散漫,一點條理都沒有,但當那些人又驚呼了一聲,伴随着各種類型感慨的時候,他終究還是敵不過好奇心,也走了過去。只是他站在人群的最外圍,透過人和人的縫隙朝中心看去。

沒有看到人,卻在桌面上看到一張近乎海報大的白紙,還有上面的建築透視圖,明顯的宮廷風格。

畫圖的手白淨修長,拿着一支金色筆頭的鋼筆,應該是F筆尖,不細,出墨均勻流暢。艾爾海森發現,這個人的輔助線只有兩條,一橫一豎交叉着一個斜角,但畫出來的建築輪廓規整、幾乎沒有反複塗抹的痕跡,基本都是一氣呵成。

作為算法工程師,他每天在數據裏泡着,根據數據給到的信息優化模型,預測下一步的可能性,可在觀察了這個構圖許久之後,他還是無法預測出這個人下一步要怎麽畫,艾爾海森還是皺着眉在摸索規律,直到那個人潇灑地在紙上落下了一個簽名、一條橫線和一個點。

掌聲雷動,那個畫圖的人站上了凳子,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撫在胸前,含笑彎腰,給四周的人行了個謝幕禮。

艾爾海森這才注意到,這個擁有琥珀色瞳仁的金發的人,眉毛狹長,耳垂上挂着誇張的菱形耳墜,還在右耳後別了一根湖藍色的羽毛。除了畫,這個人好像也在數據預測之外,明明正面是穿戴整齊的白色襯衣,還系了個絲巾領結,轉過身去的時候,艾爾海森先是看到了他金發上的紅色發卡,接着被他裸露着的背驚訝到了。

他問大家看了這麽久的表演,有沒有願意請他吃個披薩喝杯酒的?

周圍的人卻一哄而散了,應該是餐廳的老板走了過來,對那人說了一句,“卡維,你天天這麽幹,固定客人就這麽多,沒有人會吃你這套了。”

被叫卡維的人就從凳子上跳了下來,先是把鋼筆放回了工具箱,接着把畫卷了起來,随手從工具箱裏拿了個皮筋出來就箍住了,好像周圍看客的反應在意料之中,他不在意地向餐廳老板攤了個手,“真可惜,今天沒有人為藝術買單。藝術終究是死了。”

卡維收拾好了自己随身的工具箱就往餐廳門口走去,路過艾爾海森的時候,兩個人的衣服輕輕蹭了一下,誰都沒有回頭,當卡維的手把住了餐廳大門的扶手,眼看着就要推開——

“你好,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請你共進晚餐?”艾爾海森朝着卡維的背脫口而出,他自己也有些驚訝。

不得不承認,卡維的背部非常好看,有薄肌卻也能看清蝴蝶骨的線條,膚色白皙,纖細卻不瘦弱,肩膀稍寬,束腰的地方偏窄,剛要繼續往下打量,卡維的臉就側了過來,帶着笑意,“是哪個有品位的人,今天要做拯救藝術的英雄?”

艾爾海森虛虛握了個拳放到嘴邊,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這裏。”

卡維擡手捋了一下從額頭掉下來的發絲,沒有一點猶豫,非常自然地坐到了艾爾海森的對面,他也不客氣,大概和筆記本電腦差不多大的工具箱直接放到了桌面上,弄出了“砰”的一聲,手肘擱在桌面上,掌心撐着腦袋,一派随性。

“之前沒見過你,第一次來嗎?”卡維問他。

“不是,”艾爾海森并不覺得冒犯,反而驚訝于他的觀察力,“外帶過一兩次。”

“披薩還是要趁熱吃的好,”卡維歪頭對着他一笑,“火腿薄餅披薩可以嗎,再來兩杯加了肉桂的熱紅酒?”

艾爾海森點了點頭,“行。”

“噢,我想再要一塊奶酪,先生你看方便嗎?”

“請便。”

艾爾海森舉起了左手,眼睛始終沒離開過卡維的臉,照着空氣裏打了個響指。

服務生應召而來,卡維沒有說話,艾爾海森把他剛提到的都點了一遍,還加了個芝士焗大蝦。

等餐的時候,兩個人都沒說話,四目對視着,誰都沒有怯場避開。

直到上了兩杯熱紅酒,卡維才先拿起酒杯,對着艾爾海森舉了一下,揚了揚嘴角,“敬藝術不死。”

艾爾海森也抿了個淺淺的笑,也舉起了酒杯,“敬飽餐一頓。”

卡維笑得咧開了嘴,一口紅酒下肚的時候,臉都紅了,也不知道是酒精上了頭,還是笑得太過。

火腿披薩上來了,卡維自然而然拿過了滾刀,熟練地分成六分,肉眼可見的均勻大小,他伸手拿過了一片,不像普通人吃披薩一般先咬了一口中心,反而先把最外圍向裏卷了幾下,披薩上的芝麻葉有些都支棱了出來,卡維才伸了舌頭将那三角尖尖帶進了嘴裏,咀嚼的時候腮幫子鼓了起來,吃完了一片披薩後,還嘬了一口自己的大拇指,一臉享受。

對面的艾爾海森就斯文多了,拿起了披薩就往嘴裏送,吃的時候并沒有看着卡維,而是把腦袋轉到了窗外,接近七點了,巴塞羅那才開始進入日落,天空中才繪出了一副晚霞該有的樣子,他就了一口紅酒,用叉子叉起一個大蝦,擡頭已經發現卡維已經把三片披薩吃完了,酒杯也就剩了個底。

“你很容易發呆。”卡維雙手交疊放在餐桌上,對艾爾海森說。

“也不是,”艾爾海森擡了擡眼睛,“在我的家鄉七點天已經快黑了。”

卡維輕輕點了點頭站了起來,“多謝款待,”他拍了拍艾爾海森的肩膀,“忘記過去吧,這裏是巴塞羅那。”

這一頓飯兩人幾乎沒什麽交流,艾爾海森擡頭剛想問他點什麽,卡維就離開了,餐廳的門有些剛被開過的搖晃。

他看到盤子裏的蝦那人幾乎沒動,艾爾海森皺了皺眉。

這時候老板走了過來,手裏拿着個東西,對他說道:“卡維他海鮮過敏,在西班牙海鮮過敏,不可思議吧?連海鮮飯都吃不了。”

原來如此,他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剛剛想問的是為什麽不吃蝦。

老板把手裏的半張報紙遞給了他,“這是卡維留給你的,為了表達謝意。”

艾爾海森接了過來,竟然是一張速寫,就是剛剛自己撇過頭看窗外的樣子。

仔細看的話,整張速寫卡維只用了一筆,筆跡沒斷過,還十分流暢,但他似乎能在畫裏看清自己微微皺起的眉。

艾爾海森對老板說了聲謝謝,就把這半張報紙放進了自己的公文包裏。

“卡維是個建築師,據我所知他從不畫肖像送人,先生,您十分幸運。”

“為什麽今天沒有人請他吃飯?”艾爾海森很疑惑,有如此能力的藝術家不該是被人追捧的嗎?

“在座的基本都請他吃過,”老板也很無奈,“我偶爾會為他留一碗湯和半個披薩,可我們沒辦法日日負擔他的餐食。”

“他沒有工作嗎?”

“從未提過,他只是說自己是流浪的建築師,”老板笑了笑,“我們也很少打聽客人的事情。”

“抱歉,是我冒犯了。”

老板搖了搖頭,請他繼續享用晚餐後就離開了。

盤子裏的焗蝦還有一個,艾爾海森卻覺得怎麽都吃不下去了,他結了賬後離開了這家店,百無聊賴地在街頭上走。公司和被安排的公寓都在老城區,這裏的建築都不高,卻有着各式各樣的形狀,以及随處可見的塗鴉。

整座城市終于在九點之前入了夜,街邊的路燈零零散散找不到規律,路邊的酒吧偶然有人出來接個電話,沒幾秒又回到了餐廳裏,艾爾海森隔着一個酒吧的玻璃門往裏頭看去,三五成群的人都在笑,一個人獨坐的都面無表情。

他深吸了一口氣還是轉過了頭繼續看路,往前走了去。

到公寓樓下的時候,他聽到了一些奇怪的響聲,像是在講話,又好像在唱歌。

艾爾海森好奇地往前走了幾步,他看見挨在牆面的邊上,堆着好幾個木頭箱子,幾個穿着很舊的小孩坐在木頭箱子上,眼睛亮晶晶地朝着前面看,他們面前站着的,是已經換成了普通T恤的卡維。

應該是他不小心遮擋住了本來要照耀進道路裏的光,卡維看了過來,艾爾海森就趕緊往旁邊站了站。

他看見一個箱子上放着一個挺大的食品紙袋,而坐在卡維面前的所有小孩手裏都有一個卷餅,他這才注意到每個小孩手邊都有一杯檸檬水。這個剛剛被他請客吃飯的人,在請這些孩子吃飯。

艾爾海森眉梢挑了一下,什麽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卡維走了過來,對着他笑了一下,眼睛都彎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麽,艾爾海森覺得這個笑比剛剛在餐桌邊的更好看。

“巴塞羅那沒有餓肚子的孩子,”卡維說道,“晚上好,先生,請問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艾爾海森。”

“很高興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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