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問路 “多謝貴人引路

第5章 問路 “多謝貴人引路。”

禦書房中,姬珩并不知自己被人嚼了舌根兒,只是鼻子發癢,打了兩個重重的噴嚏。

俗話說,天子跺一跺腳,京城地面也要抖三抖,何況是打了兩個噴嚏。

禦書房裏的宮女太監頓時忙亂起來,關窗的關窗,奉茶的奉茶,這邊兒禦前太監呂堅正預備叫人宣太醫,一嗓子還沒喊出來,就被姬珩喝止住了。

“夠了,別什麽事兒都大驚小怪的。”

所有人都僵住了,書房內安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

伴君如伴虎,呂堅自打萬歲爺登極起就侍候左右,總結出這禦前最難辦的差事,還得是禦書房的活兒。

今上勤于政事,英明天縱,這本是好事,可聰明太過的人,往往看別人都是傻子。在這禦書房裏,稍有不慎,便有掉腦袋的風險,所以衆人都是陪上十二萬分的小心伺候。

呂堅多年在禦前行走,察言觀色的本領一流,見皇帝眉心緊攢,翻奏折的動作越來越快,便知又是哪個大臣的奏章讓皇帝不如意了。

想了想,他清清嗓子道:“陛下,久坐傷神。這麽多奏折,一時是看不完的,您也看了這許久了,不如去園子裏逛逛?權當醒醒神兒,也好歇歇眼睛。”

姬珩手下不停,蘸着朱砂,筆走游蛇,直至将一封奏折批閱完全,這才擡起一雙銳利的眸子,隔着水晶鏡片,陰冷地射向呂堅。

“你的話越來越多了。”

“……”

一時忘了,這位爺自小就性子強勢,不喜受人轄制,更不喜歡別人教他做事,呂堅這是犯了禦前伺候的大忌。

他險些就要吓得當場跪下。

姬珩卻摘了眼鏡,随手擱在桌上,向後靠在紫檀木椅上,閉上眼,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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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他睜開眼。

“走罷。”

春回大地,萬物複蘇,玉京今日的天兒很好,湛藍湛藍的,微風徐徐,吹在身上不冷也不熱。

姬珩穿着一身月白常服,腰上系着枚羊脂玉佩,同呂堅一前一後地漫步在禦道上。

不知是春來季節變換,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最近體內總有種擺脫不掉的煩躁感,看什麽都不順眼,悶在澄心堂便想罵人,出來走走,心情确實好了一些。

呂堅觑着眼兒打量他臉色,不失時機地提議:“陛下,既然都出來了,不如去哪位娘娘宮裏坐坐?距您上回進後宮,都有三四個月了。”

姬珩涼涼地掃來一眼:“又是收了哪宮主子的孝敬?”

“這……”呂堅讪笑,後背起了一層汗,“陛下誤會了,奴才哪有這膽子。”

姬珩也懶得拆穿他,背着手走在前面,滿是厭煩地說:“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張臉,一模一樣的性情,看也看膩了。”

相比起歷朝歷代的皇帝來,姬珩的後宮規模确實不算龐大,除了貴妃外,就是貴人、才人等幾位低階嫔妃。

呂堅心裏琢磨着,難怪皇上最近脾氣大呢,原來是給躁的。這不正是他這個禦前首領太監表忠心的時刻嗎?

想到這兒,呂堅小碎步跑上前,積極地出着主意。

“那要不重開選秀?先皇後仙逝已滿三年,陛下也該重新遴選秀女,充盈後宮了。”

“錢呢,從哪兒來?從你呂公公的小金庫裏出?”

呂堅臉色微僵,口風立時一轉:“選秀之舉勞民傷財,陛下憫恤民情,寧可委屈自己,也不折騰百姓,真是古往今來千古第一聖賢明君!只不過奴才認為,陛下自禦極以來勤勉政事,将國家治理得風調雨順,這幾年國泰民安,國庫豐盈,前朝的大臣們再不懂事,也不至于讓一國之君連個小老婆都娶不起。”

“……”

這番論調亦莊亦諧,就算是再怎麽不茍言笑的性子,姬珩也不免破顏大笑起來。

正要掌呂堅這個促狹鬼的嘴,呂堅卻突然目光一定。

順着他的視線回頭望去,只見皇極門處有兩個女人在門口左右徘徊。

皇極門地處前朝與後宮的交界處,是進出後宮的要道,向來宮禁森嚴,把守嚴密,少有人踏足。

此刻正是侍衛換防時間,竟讓這二人鑽了漏子,看她們衣着打扮,既不像後妃,也不是宮女,鬼鬼祟祟的,形跡可疑。

呂堅正要過去盤問是什麽人,不料那二人之中的其中一個卻徑直朝他們走來。

*

出了柔儀殿,婉瑛便跟着幾位小姑往禦苑裏去。

二姑娘蕭雲瀾與三姑娘蕭雲汐先前做過公主伴讀,對這宮裏還算熟悉,便沒讓宮人帶路。

幾人分作泾渭分明的兩批,四位姑娘和她們的婢女走在前頭,婉瑛帶着春曉在後面默默跟着。

走到一座宮門前時,蕭雲瀾忽捂着肚子,對婉瑛說道:“對不住,嫂嫂,我忽然有些腹痛,要麽你先去?”

婉瑛立即擔憂地扶住她:“要緊麽?可是吃壞什麽東西了?”

“無事無事,”蕭雲瀾推開她的手,“我只要找個地方更衣就可以了。”

“那我陪你一道去。”

“不必,有妹妹們陪我,嫂嫂先去禦苑。”

“可我……”婉瑛咬着下唇,有些難以啓齒,“不認識路。”

“說的也是,那麽你就在此處等我們罷。”

蕭雲瀾挽着幾位姊妹的手臂,急急忙忙就要走,走到一半,忽回頭笑:“啊,對了,若是嫂嫂等不及,可順着那條小路走,便可到禦苑。”

婉瑛望了眼她指的那條陌生小徑,再回頭時,她們已經走遠了。

“終于甩掉她了。”

走過一處拐角,捂着肚子的蕭雲瀾立即放下手,恢複正常行走的樣子。

被她挽着的二姑娘蕭雲汐撲哧一笑:“我還以為你真的腹痛,原來是裝的,何苦騙她來着?瞧她那麽關心你。”

蕭雲瀾“嘁”地一聲:“誰稀罕她的關心?難道你想同她一道走?你想我可不想,沒得跌份兒。”

蕭雲汐笑着不說話。

一旁的四姑娘蕭雲涵膽小怕事,忍不住問道:“這是宮裏,她若是不識路,到處亂走,沖撞了什麽貴人怎麽辦?”

蕭雲汐笑道:“四妹妹,你想多了。就算這樣,那也是她自己的錯,難不成還能怪到我們頭上?”

蕭雲瀾無比贊同地點頭:“對,她若真的犯了什麽錯,咱們只管說不知道,推到她身上。”

蕭雲涵一聽,便也無話了。

五姑娘蕭雲淇年歲尚小,凡事只知道聽姐姐的,也無異議。

就這樣,四位姑娘找了個借口偷溜,把婉瑛和春曉兩個初入宮的扔在原地。

這邊婉瑛站在風口上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她們歸來,不禁有些心急,怕出事了。

春曉早已洞悉真相,冷冷道:“小姐,她們這是故意扔下咱們呢,就是在這兒等上一輩子,只怕也等不來人。”

婉瑛“啊”了一聲,左右四顧,茫然道:“那怎麽辦呢?咱們也不認識路。”

“不如原路回去?”

婉瑛垂頭思索半晌,最後搖了搖頭。

春曉知道,她是怕回去打擾尤夫人母女倆說體己話,二來不好向貴妃交代,若問起怎麽回來了,要如何答呢,難道說幾位小姑将她甩了,她不認識路,所以灰溜溜地回來了嗎?

春曉嘆了口氣,道:“那我們往前面走走罷,興許能找到人問路。”

誰知這一路越走越偏,竟沒遇到可以問路的宮女太監,而且越往前走,殿宇越密集,黃瓦紅牆,怎麽看也不像是去園子的路。

走到一座飛檐翹角的宮門前,才總算碰見兩個大活人。

春曉松了口氣,轉頭對婉瑛說:“小姐,你在這兒等着,我去找他們問路。”

說完還不等婉瑛阻攔,她就一溜小跑到了那二人跟前。

“勞駕,這位貴人,可否知道禦苑要往哪處走?”

呂堅一開始見這姑娘埋頭沖來,還以為是青天白日的要行刺,吓得手腳都發軟了,一個箭步就要擋去皇帝身前護駕。

誰知她一開口竟是來問路的,呂堅內心不免感嘆,這也是奇人一個,竟問路問到天子跟前了。

呂堅用尖利的嗓音問:“你們要去禦苑?這兒與園子是兩個方向,你們怎麽走到這兒來了?”

“我們……”春曉往後望一眼婉瑛的方向,“我們初次入宮,對宮中路徑不甚熟悉,一下走迷了路,還勞煩公公指點一下迷津。”

“那是你什麽人?”

呂堅尚未回答,身側的姬珩突然開口,他的目光投向宮門口的婉瑛身上。

“是我家小姐。”

“你們是靖國公府的人?”

“……是。”

春曉其實有點懼怕此人。方才遠遠看着不知道,走近了才發現他格外高大,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威壓,迫得人擡不起頭。

春曉正後悔找他們問路,男人點點頭,沉思片刻,再開口時,便是久居上位者發號施令的語氣。

“朕……正好我也要去禦苑,一道走罷。”

說罷便率先邁開步子,朝婉瑛走去。

呂堅震驚地瞪大眼睛,急忙跟上,心中不禁嘀咕起來。

怪事一樁,皇上怎麽突然大發善心地要給小丫頭帶路了?

婉瑛本來還在揣測男人的身份,想他出現在宮裏,身旁又有太監跟着,會不會是皇帝。

但等人一走近,疑慮就立刻打消了,因為他穿着一襲常服,眉眼又極年輕,與皇帝的年齡不符,說不定,是哪位進宮游玩的王孫公子。

他說要帶路,婉瑛便與春曉在後面跟着。

因為已嫁做人婦,不好在外男面前抛頭露面,婉瑛便将披風的兜帽戴上了,習慣性地垂頭看着腳尖走路,教人看不清她的臉。

女子的腳程總比男子慢些,稍不留神就落下一大截,但婉瑛并不必刻意追趕,就算前面人暫時不見了身影,繞過一個轉角,總會看見他和太監在原地等着她們。

又繞過一座假山石,婉瑛正低頭走路,沒留意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來,她砰地撞上人家後背,鼻梁還來不及疼,腳下就先一崴。

“姑娘小心。”

男人似背後長了眼睛,回身扶住她。

“多……多謝。”

婉瑛自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臂,多少有些心慌意亂。

男人高出她許多,視野範圍內,只能見到一側下巴,還有嘴角殘留的笑意。

不知為何,這一刻,婉瑛突然有種強烈的直覺,他方才是故意的。

“镯子不錯。”

視線下移,放在那纖細伶仃的手腕上,他莫名誇了一句。

這話便有些冒昧了,若放在別家姑娘身上,想必早就瞋目以視,但婉瑛天性柔弱順從,聽了這話,也只是覺得不大自在,想要回避。

可就在這時,男人淡淡說道:“禦苑到了。”

這便到了?

婉瑛好奇地擡眼打量四周,只見園子裏春意盎然,繡蕊吐香,花圃裏植有各種奇花異草,确實是來對地方了。

她不禁內心舒了口長氣,擡起頭微笑,真心實意地沖人家道謝。

“多謝貴人引路。”

恰在此時,兜帽随着她擡首的動作,順其自然地滑落,露出一頭青黑油亮的秀發。他們站的地方恰好在一株桃花樹下,經風一吹,亂紅如雨,灑落在婉瑛如鴉羽似的鬓發上。

“……”

男人的目光突然頓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興許只是短短一瞬,興許已是滄海桑田。

像是被什麽東西給短暫迷住,姬珩一時竟挪不開視線。

呂堅在他眼前晃晃手指。

“陛下,人走遠了。”

“朕知道。”

姬珩回神,瞪了他一眼。

人已走遠,唯留滿地殘紅無數,他忍不住搓搓指尖,仿佛還能感覺到扶住人時,單薄春衫下傳來的溫熱觸感。

“要不奴才去打聽……”

“不用,她是靖國公府的姑娘。”姬珩轉身。

“問貴妃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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