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反抗 乖順的綿羊長出獠牙

第44章 反抗 乖順的綿羊長出獠牙。……

翌日是九月九重陽節, 朝廷有祭禮,散朝後還要賜宴百官,皇帝一大清早就出門去了, 婉瑛則一覺睡到天明時分才出宮省親。

這回省親的排場可與上次截然不同,八人擡大轎穩穩地落在寧遠伯府門口,小順子殷勤地打起轎簾, 和春曉一左一右地攙扶着婉瑛下了轎。

随後,他高擡着下巴, 擺出一副鼻孔朝天的架勢, 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冷冷地掃視了一圈門前站着的衆人。

“娘娘駕到, 爾等為何不跪?”

他尖聲尖氣, 活脫脫一副雞犬升天的得勢太監嘴臉。

慕老爺當即就五體投地地跪下了, 不帶一絲猶豫,半點都沒覺得給女兒下跪, 臉面上過不去, 倒是虞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衆人都跪了, 唯有她不跪,看着很是顯眼。

小順子果然問:“夫人為何不跪?”

虞夫人倒也是個硬氣的, 愣是直挺挺地站着, 神色冰冷,振振有詞:“世間豈有父母跪女兒的道理?”

小順子冷哼一聲:“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娘娘先是皇上親封的美人, 然後才是慕家女,奴才給主子下跪是天經地義,夫人不跪, 是目無法紀,還是不将咱們娘娘放在眼裏?或者是,不将陛下放在眼裏?”

這一頂帽子扣下來,往大了說就是藐視天威,是要殺頭的大罪。

慕老爺吓得兩股戰戰,趕緊去拉虞夫人的衣裳下擺,小聲勸道:“夫人,你就跪罷,跪兩下又不會折壽……”

虞夫人一把甩開他,最終還是臉色難看地跪下了。

“慢!”

小順子突然喊了一句,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他跑去後面,畢恭畢敬地扶起一個跪在地上的人。

“夫人,您是娘娘的生母,又是皇上親封的诰命夫人,娘娘有恩典,免了您的行禮。”

“……”

虞夫人的臉色登時更難看了。

婉瑛在她怨毒的目光下打了個寒顫,但想到昨夜皇帝對她的諄諄教導,說春曉和小順子的底氣都是她這個做主子的給的,她若是拆臺,他們就更沒底氣了,便只好壓下心底對虞夫人的懼怕,硬着頭皮受了她的禮。

這一出戲唱得十分精彩,春曉終于有了揚眉吐氣的暢快感,背地裏朝着小順子翹了個大拇指。

果然術業有專攻,像這種狗仗人勢、小人得志的戲碼,還是得他們死太監來。

小順子兩眼笑得擠成一條縫。

他八歲就淨了身送進宮裏,拉幫結派,拜高踩低,他什麽沒見過?上回那是礙于娘娘,沒發揮出他的口才,不然哪輪得着虞夫人這等跳梁小醜在那兒作妖。

這回臨出門前,皇上還特意将他叫去叮囑了一番,說你是娘娘跟前的奴才,代表着宮裏的體面,人得放機靈點兒,你們主子面軟心善,有什麽想不到的,你要替她想在前頭。

聽話聽音,小順子暗地裏琢磨了這番話的意思,這不就是皇上在提點他,不能讓主子受欺負了麽?

他如今手裏握着尚方寶劍,還怕誰?

到了午膳時分,婉瑛要拉着蓮姨娘——現如今是夫人了,一同入座用膳。蓮夫人瞥一眼臉色鐵青坐着的虞夫人,不敢落座,連連後退。

“不,我不餓,還是先侍候夫人用膳。”

她作出這副老鼠見了貓的樣子,虞夫人反倒被她弄得面上不大好看,陰沉着臉:“讓你坐就坐,矯情什麽。”

蓮夫人只得屈膝向她福了福身,才敢斜簽着身子坐下。

這頓飯大概只有婉瑛吃自在了,從小她就看着阿娘在嫡母面前做小伏低,當個奴仆使喚,想不到,今日竟還有同桌吃飯的時候,她心疼親娘,一個勁兒地往她碗裏夾菜,讓她多吃。

蓮夫人捧着菜堆得冒尖的碗,也不敢吃,小心翼翼地看着眼色。

一頓飯吃畢,虞夫人叫婉瑛去喝茶。

婉瑛心知她沒有什麽閑情逸致找自己喝茶,八成是為了弟弟的事。

果然坐下後,茶還沒喝進嘴裏,虞夫人就開門見山地問她:“上回我跟你說的那件事,怎麽樣了?”

婉瑛聞言,緊張地放下茶杯,把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腹稿說出來。

“母親,玉京也有不少學問做得好的私塾,只要弟弟肯下苦功,在哪裏不是學,不一定要進國子監,還是另找門路的好。”

虞夫人皺眉:“陛下不肯同意?”

其實婉瑛連問都沒問,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這事也不必去問,皇帝必然不肯同意,國子監是國家培養英才之所在,皇帝又歷來注重選拔人才。國朝定鼎之初,官宦子弟還可憑借父兄資歷免試入學,或是通過捐資入學,稱為蔭監和捐監,到了姬珩即位時,一概蠲免這些陳規陋習,所有人只能通過考試選拔入學,連考卷都由他親自命題,可見對教育的注重。

婉瑛雖與弟弟幾年未見,但對他素來的習性還是清楚的。因為是幼子,從小就被虞夫人寵壞了,一喊讀書就頭疼腦熱,什麽毛病都來了,肚子裏的墨水還不一定有如今的她多,這樣一個草包廢物,皇帝絕對不會允許他進國子監,壞了學院風氣的。

虞夫人卻不信她這套說辭,狐疑道:“這麽小的事都辦不好,該不會是你沒有用心去辦?”

婉瑛剎那間有些慌張,生怕被她看出端倪,忍不住抓緊裙擺。

“我……我說了的,是陛下不肯答應。”

她心跳如擂鼓,喉嚨發幹,好在虞夫人沒有再繼續追究,而是沉吟片刻,詢問起另一件事:“這便算了,我且問你,你父親如今被封寧遠伯,你弟弟襲爵一事又怎麽說?”

她也是來了玉京聽人說起才知道,原來勳戚封爵,并不只封一代,有的襲三世,有的襲五世,子弟或授指揮同知,或授千戶,總之各有封蔭。就比如新城伯一家,當年老伯爺辭世,就是他的長子承嗣,他的從弟被授指揮佥事,蔭有二子。正是因為爵位世襲,這潑天的富貴才能一代傳一代,永葆榮華。

可慕老爺封爵那日,只是給诰券,祿六百石,賜府第,連賜田都沒有。現在外頭都說他空有個爵位,是個光杆伯爺,待他百年之後,慕府的榮華富貴就到了頭。虞夫人只有昀哥兒這一個兒子,不得不為他多做謀劃。

婉瑛聞言愈發惶恐,心想嫡母要她辦的事怎麽一件比一件棘手。

她滿臉為難:“母親,襲爵一事非同小可,關乎國政。我在宮中人微言輕,不過是個小小美人,實在說不上什麽話。況且陛下是個極有主意的人,更不許後宮婦人幹政,怎會聽我區區幾句枕頭風,就答應弟弟請襲的事?”

虞夫人本就為她辦不妥國子監的事惱火了,現在又聽她一力推搪,氣得細眉一挑,臉上泛起森然冷笑。

“你人微言輕,你幾句話就将皇帝哄得找不着北,将你姨娘扶作了正妻,又封了诰命,連我都要矮上她一頭。如今外頭都說生男不若生女,送進宮裏做娘娘,父母弟兄都要跟着沾光,敢情你的光只肯照着生你的親娘。昀兒是你弟弟,你連這點小事都要托大,不願為他辦好。想當年,你娘帶着你上門認親,若不是我作主收留了你們,你以為你們娘兒倆還能活到如今?沒想到,我竟是被鷹啄了眼,活活養了條白眼兒狼!”

她狠狠一拍茶幾,上頭的茶盞茶杯蹦起老高。

婉瑛吓得身子一顫,一聽她提起過去就惶恐不已。

童年時代,她幾乎就是靠着看虞夫人的眼色過活,寄人籬下,如履薄冰,最怕她拉下臉發火的樣子。對嫡母的敬畏根深蒂固,自卑與膽怯藏在骨子裏,她幾乎立刻就想低頭認錯,可耳邊卻陡然響起男人的低語。

人性便是如此,你弱她就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你如今已長大成人,還怕她什麽?

有什麽事,盡管推到朕身上。

婉瑛似被注入一劑強有力的靈藥,脊骨挺起來,她擡起頭,眼神明亮,再沒有以往的怯懦。

“這不是我說了算的,母親若有不滿,不如去找陛下做主。”

“……”

虞夫人怔了半晌,才确信自己沒聽錯,這确實是從她的嘴裏說出的話。

她早習慣了庶女在自己面前低眉順眼,指東不敢往西的模樣,哪怕是她如今成了宮裏的娘娘,也自以為可以拿捏住她,還用着過去的态度對她說話,哪知乖順的綿羊也有長出一口獠牙的時候。

“好好好!”她氣得表情扭曲,一口銀牙咬碎,“如今是翅膀硬了,将皇帝搬出來了是罷?你以為你是個什麽貨色,不過是個二嫁之身!等皇帝徹底厭棄你的那一天,我看你還敢拿什麽張狂!”

見她越說越不像話,春曉冷聲打斷:“夫人,還請您慎言!”

“主子在這兒說話,豈有你這個奴才多嘴的份兒?”

虞夫人擡手想打,婉瑛趕緊起身,将春曉一把攔去身後。

她害怕地閉上眼,等着嫡母的巴掌落下。她是挨過她的打的,知道那一巴掌扇下來的威力有多大,可等了半天,疼痛都沒有到來。

婉瑛悄悄地睜開一絲眼縫,只見虞夫人竟不知何時放下了手,坐在椅子上,胸膛氣得起伏不定。

她一怔,恍惚想起昨夜皇帝的話。

——你嫡母不一定是多麽厲害的角色。

這話還真沒說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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