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殉葬 生同寝,死同穴
第70章 殉葬 生同寝,死同穴。
那日在承恩宮外站了大半夜後, 姬珩回去就生起了重病。
他素來身子強壯康健,又因幼時習過武,有些底子, 所以一向百病不侵,可昨夜他頂風受了半宿的寒,陰邪入體, 勾出些傷寒的症候,再加上宿疾未愈, 新病加上舊病, 大病添上小病,一齊發作, 來勢洶洶, 哪怕是金剛不壞的身子也打熬不住。
當天晚上就燒得身子滾燙, 嘴裏說起胡話,急得澄心堂裏人仰馬翻, 一堆太醫們湊在那兒會診, 忙活了一整夜, 才總算讓燒退了下來,但人還是昏迷着, 沒有恢複清醒。
天子龍體事關國家, 哪怕是稍微有個頭疼腦熱,都能吓得人心驚肉跳,更何況是病得昏迷不醒。
很快, 天子不豫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首先是幾位內閣的老先生得知了此事,接着便是六部九卿大小官員都知道了。問安的折子從全國各地送上來,宮裏始終沒給出個準信, 鬧得玉京人心惶惶,內閣幾位重臣家門前天天車馬辚辚,迎來送往,都是來打探情況的人。
皇帝正當壯年,誰也沒想過他會有駕崩的可能性,眼下太子未立,一旦皇帝龍馭賓天,國家就會陷入沒有繼承者的混亂,又有潞王造反之事在先,各地藩王蠢蠢欲動,屆時天下便會迎來浩劫。
臣子們私底下已經商議起了立儲一事。
外頭一片混亂,宮裏也不消停。
自皇帝病重那一日起,後宮妃嫔就開始輪番入澄心堂侍疾,人人都忙着争破頭圖表現的時候,慕婉瑛卻是連個人影兒都沒見着。衆妃不免背地裏嚼舌根兒,說她冷血無情,天生的石頭心腸,皇帝貼心貼肺地寵了她這麽多年,到底還是沒能暖化她,連這種時候都不過來看一眼,衆妃對她的鄙薄又加深了一層。
盡管有這些人精心照料,但皇帝的身體還是每況愈下,嘔血不止,甚至到了不進湯藥的地步。
承恩宮裏,呂堅跪在階下,将額頭磕出了血,哭道:“娘娘,求您了,您就去看看陛下罷……”
婉瑛道:“我去了,他就吃得下藥嗎?”
她容色淡淡,仿佛對皇帝的生死漠不關心。
呂堅一愣,這才明白原來她看着面相軟,好說話,卻是天然一個無欲無情的人,皇帝這幾年來竟是在在做無用功而已。
當年為将她從蕭紹榮手中奪過來,皇帝刻意令人散布謠言,逼他們夫妻離心,那時呂堅看在眼裏,就憂慮過此等手段過于陰損,若教婉瑛知道,必定不能接受,果然如今報應來了。
作為知情人之一,呂堅指責不了婉瑛的無情,卻也無法不可憐皇帝,不由苦笑:“吃不吃得下藥,這就要看老天爺了,奴才只望娘娘念在這些年陛下對您的情分上,好歹去看他一遭……”
婉瑛終究還是去了。
澄心堂裏充斥着苦澀的藥味,皇帝躺在重重錦被裏,雙目微阖,面容清癯蒼白,纏繞着病氣。短短數日不見,他竟已兩鬓星星,往日潑墨似的黑發裏摻了不少銀絲。
婉瑛心情複雜,一時忘了自己的來意,怔怔地坐了大半晌。
就這麽看了不知有多久,昏睡的人睜開眼皮,他做了一場悠然長夢,一醒來,就對上婉瑛稍顯茫然的視線。
四目相對,兩人一時都沒有任何動作言語,就這麽不聲不響地對視着。
直到婉瑛率先回神,打破這沉默:“……您醒了?”
他赫然瞪大眼眸,像是受到了驚吓,喃喃自語道:“朕還以為是做夢……”
婉瑛略有些尴尬,撇開視線,道:“喝藥罷。”
然而指尖剛觸碰上藥碗,就皺了下眉:“藥涼了,我去熱一熱。”
說着就要端着藥碗起身,袖子卻被人拉住。
“別走。”
姬珩滿臉病容,眉目間竟不自覺帶上祈求神色。
“我……只是去煎藥。”
“朕知道,”他放低聲音,語氣神态愈發可憐,“但是別走。”
沒辦法,婉瑛只得叫了個小丫頭進來,将藥端下去熱了。
不知是不是呂堅特意吩咐過,澄心堂裏安靜得很,連門口的侍衛都不見了。
婉瑛垂頭靜靜在床邊坐着,盯着地面發呆,可這也無法忽視那道存在感極為強烈的視線。她不自覺偏了偏身子,想要側過臉去,躲避那灼灼的目光。
身後響起一聲輕笑:“朕病了好些時,是不是變難看了?小九都不肯看朕一眼。”
他這樣問,婉瑛自然向他投去一眼。
其實風姿還是俊逸的,只是不太習慣他這般虛弱的樣子,還有那些驟然生出的白發……
婉瑛垂下眼皮,漠然道:“沒有。”
他的眼神愈發柔和,微笑道:“你怎麽過來了?外面冷麽,朕看你穿得這樣單薄,小心受了涼……”
婉瑛打斷:“是呂公公要我過來的。”
他啊了一聲,臉上笑容變淡,點點頭:“是這樣。”
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但你還是過來了。”
婉瑛不知怎麽回答,好在這個時候,小宮女端着熱好的藥進來了。
她接過藥碗,呈給他:“陛下喝藥罷。”
姬珩面帶淺笑,看着她問:“是毒藥麽?”
婉瑛胸中一堵,沒來由地生了悶氣,擡眼發問:“是毒藥又如何?”
“不如何,”他淡然一笑,“哪怕是穿腸毒藥,你喂的,自然要喝。”
“……”
婉瑛默然無語,舀起一勺藥湯,湊去他唇邊,他果然主動低頭喝了,神情頗有些甘之如饴。
她一下心裏又不好受起來,似被什麽給堵住,一連喂了兩三勺,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不是毒藥。”
姬珩意外地擡起頭,唇邊還沾着半透明的藥漬,有些好笑:“朕當然知道。”
“……”
看着他忍俊不禁的神情,婉瑛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
一碗藥喂完,她收拾好藥碗準備走,不料他突然叫住她:“小九。”
婉瑛回頭。
“倘若朕有個什麽萬一,你願意給朕殉葬嗎?”
“啪——”
手中的藥碗摔下去,碎成幾瓣。
他的神情越發溫柔:“朕想過了,朕年長你許多,日後定會走在你前頭,留你一人在這世上,孤零零地受人欺負,朕不放心。你不要怕,朕會讓他們去找一副棺柩,大到足夠盛下我們兩人,咱們生同寝,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處……”
剩下的話,婉瑛再也沒聽清,耳邊像堵了千萬層棉絮,一切都遠去了,聽不真切,唯獨那“殉葬”二字振聾發聩地回響着。
她不知自己怎麽走出的澄心堂,等在外面的春曉見了她這副丢了魂魄的模樣,急忙走上前來。
“怎麽了?我好像聽見裏面傳來一聲響,發生了什麽?”
婉瑛面色慘白,動了動嘴唇,卻什麽都沒說出來,忽地雙膝一軟,跌坐在地上,吓得春曉急忙喊傳太醫,手腕卻被婉瑛牢牢抓住。
兩行眼淚撲簌簌地滾落,她哭着對春曉說:“走,快走……”
春曉以為她是說快回承恩宮,可等回到承恩宮,她卻将所有伺候的人趕了出去,在屋子裏翻箱倒櫃。
春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忙亂,将箱籠衣櫃翻得七零八落,終于忍不住問:“是要找什麽?我幫你一塊兒找。”
婉瑛沒有回答,将翻找出來的銀票、金錠、珠寶首飾一股腦兒拿布包裹了,不由分說塞入春曉懷裏,神情嚴肅道:“這是我這麽多年攢的體己,雖沒有多少,但也足夠過一輩子了。你拿着這些,即刻就走。”
春曉呆呆抱着那一包金銀細軟,完全一頭霧水:“我走去哪兒啊?”
婉瑛道:“可以回江陵,或是去別的什麽地方,總之走得越遠越好。”
她從未這麽有決斷力過,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春曉猜到應該是出了什麽事,将包袱放下,牽了她在床邊坐下,問:“小姐,是皇上說了什麽嗎?”
婉瑛的眼淚一下子滾落,這麽多年,她與春曉情同姐妹,無話不談,可這件事要怎麽讓她與春曉說呢?要怎麽告訴她,皇帝決意讓她殉葬呢?她若殉葬,等待春曉的又會是什麽下場?所以她一定要走。
她握住春曉的雙手,哭道:“對不住,是我害了你,你生性.愛玩鬧,不喜拘束,這座皇宮不适合你,你快走罷……”
春曉此刻已猜出七八分原因,反握着她的手,不哭反笑道:“小姐,咱們打小一塊兒長大,你在這裏,叫我走去哪兒呢?不瞞你說,我心裏其實拿你當妹妹,從未将你當主子看過。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些年我沾了你的光,人人喚我一聲姑姑,丫頭太監們上趕着奉承,也算過得體面風光。我也不是那等忘恩負義的小人,既享了你的福,又怎能在你有難時棄你而去?你實話說罷,皇上是要如何,是要将你打入冷宮,還是要咱倆的性命?不管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我都陪着你。”
“不,不……”婉瑛早已淚雨滂沱,握着她的手收緊,“你必須要走……”
春曉皺眉:“小姐……”
婉瑛不知要如何勸動她,想了想,含淚笑道:“我一生最大的心願便是回到江陵,可惜總不能如願,想來我已被困在這座皇宮,此生注定走不出去了,可春曉,你不是的,你是自由的,就當是為了我,天大地大,你替我去瞧瞧罷……”
春曉最終還是在她的半脅迫半懇求下答應了她,兩人在宮門口分別,彼此淚流滿面,心知那就是此生最後一面。
送走春曉,婉瑛渾身輕松,了卻心頭一樁大事,她回到承恩宮,沒有要任何人進來伺候,就這樣靜靜坐在漆黑的屋子裏,等待着屬于她的結局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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