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縣令
第29章 縣令
後來的兩三天裏,陸回一直偷偷給白無辛送饅頭來。
半夜敲門,塞了就跑。
白無辛不是個傻子,他知道多半是陸回是念着在這個庫房裏的時候白無辛對他的照顧之情。可白無辛也沒做什麽,頂多是他來的那天白無辛給了他一塊又硬又髒難以下咽的饅頭,陪他呆了一晚上,後來也只是說了幾句話而已,實在沒必要被這麽惦記。
于是第四天晚上,陸回又來給他塞饅頭的時候,白無辛就沒給他開門。
他就開了條小門縫,靠在門上抱着雙臂,對外面的陸回說:“是這樣,兄弟,小少爺,你真沒必要這麽惦記我,我也頂多是在這個庫房裏跟你同住了幾天,給你的饅頭也不好吃,你何必呢?”
陸回在外頭好一會兒沒吭聲,隔了半晌,他說:“你煩我了嗎?”
“那倒沒有,就是真受不起。”白無辛說,“你娘沒教你大少爺不能和路邊要飯的混在一起嗎?”
陸回搖頭:“沒有,我小娘說路邊的都是可憐人,不能看不起,得有垂憐之心。”
白無辛無言以對。他撇撇嘴,說:“那你大娘總說過吧?”
庶子真正的大娘都是家中父親所娶的正房妻子的,生他的小妾只算小娘,他的事還是大娘管的最多。
陸回說:“說過。”
“那你……”
陸回打斷他:“我大娘天天坑害我跟我小娘,我不聽她的。”
“但是少爺真的不能和路邊要飯的混在一起的。”白無辛說,“我們兩個人生路殊途啊。你想想,誰會買我啊?我只能在這個牙行裏活着的。你不一樣,你能出去,別跟我綁一塊兒。到時候你硬要帶我走,說不定惹主人家不高興,搞得自己賣不出去了,你怎麽辦?何必呢,明明能走條好路的。”
陸回脾氣倔:“我不。”
白無辛笑了笑,小孩果然還是小孩。
“你這樣,我會覺得很麻煩。”他說,“我當然不是說你很麻煩,我很高興你能這樣對我,因為我出生起就沒人對我好。但是呢,你如果非要說帶着我走,那就是在害我。有誰會樂意帶我這麽個小怪物走?到時候你把事情鬧起來了,之後若是人家還是看你好想要你,那還好說。可你跟着主子家走了,留我一個人在這兒,張娘子打不到你了,定是只能拿我洩憤的。”
“你說,事情被鬧成這樣,我會不會直接被打死啊?”
陸回不說話了。
白無辛等了半天都沒等到他再發倔,知道這次應該是差不多了。
他松了口氣,說:“我不吃啦,我不餓,你拿走吧。你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大概明天張娘子就會把你拉出去賣了。你別想着我了,聽話。”
“我也不過是偶然在這個庫房裏遇見你了而已。再說了,張娘子打完你,還把你留在這兒過夜,就是想讓你看着我這模樣害怕害怕呢,你多少害怕我一點兒行不行?給點兒面子?”
陸回沒有說話。
隔了片刻,白無辛聽到了他站起來的聲音。
“我把饅頭放在這兒了。”他說,“我……你,你吃一點吧。”
他沒有再說要把白無辛帶走的事,轉頭就跑了。
白無辛拉開門,門外地上有張小白帕子,帕子上躺着個白饅頭。饅頭一如既往地被掰成了兩半,其中一半被掏空了些,塞滿了鹹菜。
白無辛嘆了口氣,本要關門當沒看到,突然一瞧饅頭下面還墊了張帕子,他又把門給拉開了。
他拿起饅頭,展開帕子。
這張白帕子的邊角上繡了牡丹花,陸回他小娘在得知他們娘倆将要被發賣的時候,不知是懷着什麽心情把這個帕子塞進他懷裏的。
沒被張娘子收走,陸回是把它收得很緊的。
那他又是抱着什麽心情,把這個放在這裏的?
這孩子不光倔,還傻。
他倆萍水相逢,不日就要老死不再相見,幹什麽為了個饅頭,把這個留給他?
白無辛把帕子下的塵土甩幹淨,捏着邊角收進袖子裏。他身上髒,手也髒,捏邊才能盡量不弄髒帕子。
白無辛第二天又出去要飯了。他起來的早,卻沒在大房裏見到陸回。在廳堂的臺子裏問了青霜,青霜才告訴他,是江南一個縣令被派來這個地方治理饑荒,雖是帶了兩個兒子一同來,但家中婦孺都留在江南沒來,家中下人也沒帶來多少,需要人手,昨個兒便說好來這兒挑人了。
“當官的來挑人,那肯定得挑十幾個走。張娘子歡天喜地的,一大早就挑了好些個好模樣的拉起來捯饬了,馬上就要帶着去見人。”青霜說,“那個叫陸回的也在裏面。”
“哦。”
白無辛沒什麽感想,這很理所當然,畢竟小陸回他長得好。雖然被賣到這裏屬實是命不太好,但和白無辛比起來,他的命可算是好多了。
挑完人,那些人肯定還要回這裏簽賣身契的。白無辛就把帕子交給了青霜,讓她今天悄悄把這個還給陸回。
“順便再告訴他,以後也不用管我了,我們後會無期就行了。”白無辛說,“那傻小孩總想着帶我一塊兒走。”
青霜苦笑。她什麽都沒說,但很顯然,她也覺得這屬于癡心妄想。
誰會買一個白毛紅眼的小怪物呢?
更別提小怪物現在還是殘廢。
白無辛跟她揮揮手,出門去了。他擡着殘廢的那只腳,用沒事的那只腳在路上一路蹦,還哼着家鄉古村的山歌的小曲調子,悠悠哉哉的,倒是看得很開。
青霜瞧着他的背影,心裏極其不是滋味兒。
白無辛上了街。
鎮子裏還是一樣,漫天的黃土飛沙。
白無辛從早上坐到了中午。一鬧饑荒,天氣也變得特別毒辣。
他坐在路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破碗,看着眼前稀稀拉拉的行人,心不在焉地想,陸回應該被賣出去了吧?
主子是個好人就好了。
一個人突然從路那頭的拐角裏奔了出來,那正是在牙行裏做事的壯漢。
壯漢氣喘籲籲,左右轉着頭亂瞧,好像在找着什麽。他看到路邊坐着發呆的白無辛,大喝一聲:“阿一!!”
白無辛吓了一大跳,低低罵了聲我去,轉頭一看,那壯漢跟頭狗熊一樣黑着臉朝他沖了過來。
白無辛臉都白了,他在須臾間立刻回想完了自己在牙行的這兩年——他沒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值得被如此突然找上門來還被怒吼的大事啊!
壯漢沖上來,拉起他的後領,像拎小雞崽子一樣把他拎了起來,然後一把揣在腋下,夾着東西一樣就氣沖沖地往回走。
白無辛哪裏敢說話,他縮成一團,沉默了半條路,還是沒忍住,說:“那個,鐵哥……”
壯漢叫王鐵子,隔壁村子來鎮裏幹活的。
王鐵子橫了他一眼。
白無辛壯着膽子:“我到底怎麽了?我好像沒幹什麽事兒吧?”
王鐵子一下子炸了:“你還有臉問!?鬼知道你跟那□□崽子在庫房裏是說了什麽玩意兒,鬼又知道那□□崽子是和看上他的小公子說了什麽玩意兒!那縣令非要把你買回去,還說娘子這麽虐待你犯了律法,要将娘子告上衙門去!!”
白無辛:“?”
?????
*
白無辛回去的時候,張娘子正臉色青白地跪在地上,一旁站着一個衣着樸素的寬肩膀的男人。白無辛只看得見他的背影,瞧着很是威武。
男人還帶了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小公子。小公子坐在一把椅子上,抿着茶喝。
青霜站在門口,見白無辛回來,她趕忙把他迎進來,說:“阿一回來了!阿一回來了!!”
男人轉頭。那是張看起來很溫潤的臉,和小公子六七分像。
男人見到他,眸子微微一縮,問他:“就是你?”
白無辛沒什麽膽子,讪讪點了點頭。
男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走過來,又将他臉上的破布掀開,看他眼睛上的傷。
白無辛這只眼已經很久沒見光了,甫一被掀開,不禁打了個哆嗦。
男人瞳孔再次猛地一縮。
“你真挖了他的眼睛!?”
喊出聲的是一旁的小公子。
他扶着茶杯騰地站了起來,怒不可遏地對跪在地上的張娘子道,“你這是做了什麽,這天底下還有王法嗎!他才多大啊,你便把他打成殘廢,趕到街上要飯去!?”
張娘子跪在地上抖如篩糠,她一下子将頭磕到地上,喊:“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民女可未曾做過,大人別聽那小孩一派胡言吶!”
“小孩子又如何,那是他親哥!他能胡說嗎!?”小公子怒道,“是,你一個人牙子,是能做這奴籍的買賣,但也只是做買賣罷了,你萬分沒有主宰人命的權利,更不能這般禍害踐踏一個孩子!”
他說罷,轉頭看向男人,“爹,這不能不報官!”
張娘子痛哭:“那不是他哥啊!!”
他爹對張娘子置之不理,對小公子說:“你說得對,但你別那麽大聲,有理不在聲高,吓着孩子了。”
白無辛捂着自己被挖了的那只眼睛,眨巴着眼,一臉懵逼。
他完全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也完全跟不上這些人的話。
小公子見他這幅無辜又可憐的樣,一下子消了大半的氣。
“可憐見的,”他回頭對跟在旁邊的下人說,“冬風,去把這孩子領到咱家馬車上,跟他弟弟一起。”
冬風點了點頭,又問:“公子,不讓牙行的先給他捯饬捯饬?這小孩瞅着有些髒,公子你還愛幹淨得不行……”
“捯饬什麽,有這樣的掌櫃,能捯饬好嗎!說不定說是捯饬,直接就将他殺了!”他家公子又怒了,“趕緊帶他走,眼下這幹不幹淨還礙事嗎,真是氣死我了!”
“哎哎好好,公子消消氣。”
冬風不敢再多說,趕緊跑過來,低身攬住白無辛後背,把他帶離了當場。要走的時候,青霜說了句等等,小跑過來,把一個東西塞進了白無辛手裏。
白無辛一看,是那張繡了牡丹的帕子。
青霜朝他眨眨眼睛,向他揮了揮手。
冬風帶他到了牙行後身的空地,停了一排的馬車。
他給白無辛指了一輛馬車,說:“你弟弟就在那上面呢,去吧。”
白無辛蒙圈了:“我弟弟??”
“是啊,你弟弟阿回。”冬風說,“我們家公子和大人一世清廉,在江南那邊是出了名的清官,挑完了人,便把人牙子的人都支走,悄悄問他們在這兒有沒有兄弟姐妹,一家人可以一同來我們府上做事。你弟弟聽了,一下子就哭了,說有個哥哥,但是大約這輩子都出不了牙行了。”
“公子和大人一聽你一個孩子被搞成殘廢,不幹了,說這分明反了本朝律法,才将你叫了回來。”
冬風在白無辛腦袋上拍了兩下,說:“上去吧,別怕,以後不用要飯了。”
*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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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