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33章

寧宇在自己對面沉默的時候,阿崇在想佛。

師父講過,我等修行,修的不是功德,而是慈悲心。我等念經,念的不是佛學故事,念的是六根清淨。我等合掌俯首,不是附小做低,而是敬畏生靈。而信佛,不是信神靈本身,信的是因果和報應。

阿崇其餘不信,唯獨信那句因果和報應。他知道三姐說得對,走江湖,最忌動真情,況且他本就是個不太幹淨的人,手上雖然沒有人命,但到底也是髒兮兮的,洗不幹淨。

他媽栽在一個情字上,他爸栽在一個義字上,結局都不圓滿。按照三姐的說法,和三姐教給他的生活路子來說,一條路走到黑是最好的,信人不如信一條狗,從阿崇過往經歷出發來看,這句話其實是對的。

事有因果,人有報應,阿崇信這句話。所以這個出現在他生命節點裏的寧宇,其實應該說是一個**煩。

這注定是一個沒法平靜的夜晚。

寧宇一直心神不定,情緒低落。他在想,這會不會是自己能來阿崇家的最後一晚。他甚至已經在想,如果阿崇因為三姐這事兒拒絕自己……他就再也沒有站得住腳的理由留下了。別的都無所謂,可如果要讓阿崇被三姐那樣對待,寧宇只會覺得難過。

他發着呆,聽到阿崇突然對自己道:“三姐是不是吓到你了?”

寧宇還沒想好怎麽答,阿崇又道,“別太在意,她就這樣的。”

寧宇皺眉,語氣不悅:“雖然這樣說……但你媽媽太兇了,你還有傷,這樣怎麽行?”

“她不是我媽。”阿崇說完,又思索了下,換了個說法,“半個媽吧。我跟她……就這樣的,我習慣了,你別放心上,別有陰影。她不是因為你是男的生氣,換誰她都要來這麽一出。”

半個媽?這……可随即這個習慣了讓寧宇一下子敏感起來,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她以前……是不是經常那樣打你?”

阿崇心想我真是找錯話題,說這個幹嘛。結果那邊寧宇一下子激動起來,沒等阿崇說話又問了一句:“以前也打嗎?”

阿崇立刻搖頭:“沒有。”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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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她……很複雜,她也可憐,不怪她。”阿崇直接打斷他,“這個不提了,好嗎?”

寧宇靜靜看了阿崇一會兒,才慢慢點頭。

阿崇單手把桌上之前三姐帶來的披薩盒打開了,說:“嘗嘗,她做的,味道應該不錯。”

披薩确實好吃,帶着餘溫,甜度适中,香軟可口,但寧宇只吃了一塊就沒了胃口,他現在還很難平靜下來,只能一直喝酒,試圖把心底的躁動壓下去。

阿崇窩在椅子上,突然指了下櫃子下面一個箱子,對寧宇道:“太靜了,去抽一張CD出來放吧。”

寧宇應了,走過去,翻了翻,發現這一小箱全是王菲的專輯。他挑挑揀揀,最後還是拿了最上面的幾張,有點舊了,似乎是阿崇聽過的。

他問阿崇:“你買的?”

阿崇搖頭,“以前認識過一個廣東人,他寄給我的。”

寧宇動作頓了頓,才按下播放鍵。

歌開始放,他們碰了一下杯,沉默地在歌聲裏飲酒,吞下各自的心事。

放了好幾首,誰都沒有開口。

酒讓身體慢慢熱了些,等寧宇鎮定了些,他開始試着去聽歌詞。不知怎麽,這個氛圍下,寧宇開始覺得有些疲憊,還有些說不上來的氣悶。

王菲在唱: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帶來的安慰。太陽上山,太陽下山,冰淇淋流淚。

歌詞也聽不太清。寧宇覺得煩,切了下一首。他其實不想聽歌,但不聽的話,又太靜了。

寧宇低聲說:“我在想,或許我也應該送你點什麽。但我沒什麽特別的愛好,我喜歡的,你應該都不會喜歡。”

喝過酒,阿崇的目光變得有些冷淡模糊。寧宇看不太清阿崇眼裏的情緒,看不清,所以低落。

阿崇說:“我以為你要問我和這個送我專輯的人的過去。”

寧宇頓了下,才道:“你想說嗎。”

其實也是不敢問。

“可以告訴你啊,也沒什麽。”阿崇語氣很無所謂,“他失戀過來度假,找我做私導,就認識了。他是個攝影師,人很有意思,喜歡王菲和坂本龍一。他回國以後送我一箱專輯,我們就結束了。”

寧宇氣悶,又喝了一大口酒。喝完他想,這酒難喝死了,酸。

阿崇被寧宇的表情逗笑了,“問啊,你還想知道什麽,我還有很多這種故事。”

寧宇捏着杯子,半晌才低聲說:“……我也只是你睡過的,一個不起眼的人而已,是吧。”

“還好吧,我也沒有睡過很多很多人吧,仔細算來也沒多少,我有點挑。”阿崇說,“而且交往不一定要睡覺吧。有的人喜歡性,有的人不喜歡,就像那個廣東人,我們就沒睡過。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

寧宇又喝了一口酒。

他分了神,這次聽到王菲唱:你一念之差,我動情一場,多少空想。

寧宇把杯子放下,才說:“我知道,你很好,有很多人喜歡。”

阿崇哦了聲,問:“你說說,我哪裏好?”

酒會生出勇氣,也容易令人喪氣,寧宇的思緒開始漫無邊際。

“哪裏好……”寧宇低頭笑了下,“這種話題我好像不太擅長,人家可以講得很煽情動人,我可能會講得有點好笑。”

阿崇很有耐心地看着他:“沒關系,但你要講慢一點,你今晚講中文太快了,我有點聽不清。”

寧宇吐了口氣,點頭。

“就……我以前上學的時候,很想學文科,但我爸讓我學理,那時候我不敢說不,就一直學。我比較慢熱,學了這麽久,也不太清楚到底喜不喜歡自己學的東西。”

寧宇說得很慢,“但我有一次,被我的科目觸動過,就是……我們有一門課是學編程的,課本的第一頁,就教我們用編程寫“HelloWorld”。我覺得這個很戳我,那一刻我像是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阿崇點頭,問:“這是講你自己,這跟我好不好有什麽關系?”

寧宇說:“你要問我你哪裏好,我說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對我而言,和C語言課本的第一頁一樣,是一個嶄新的World。”

阿崇聽完愣了下,才笑了笑。

平時一板一眼的人一旦認真講這種話,會顯得十分真誠。

“還挺會說。”阿崇沒再評價太多,他低頭給寧宇倒了點酒,“是不是跟我待久了,感覺你沒那麽矜持了。”

“矜持有什麽用。”寧宇語氣很淡,“矜持追不到你,只能試試沒皮沒臉。”

阿崇哈哈笑:“你還罵我的公主不要臉,你跟她差不多。”

提到公主寧宇臉就黑了,講話非常陰陽怪氣:“我還得多跟她學學,我可沒她這麽好的運氣。”

阿崇還是笑,問他:“那沒皮沒臉也追不到呢?”

寧宇眼皮都沒擡,“繼續追啊。”

阿崇似乎不想再聊這個,他起了個新的話頭。

“其實我不是覺得你怎麽樣,我就是……寧宇,你覺不覺得,人會給關系太多附加詞?”阿崇說,“大家要去設定,子女應該怎樣,男朋友應該怎樣,女朋友應該怎樣,丈夫應該怎樣,男性應該怎樣,女性應該怎樣……”阿崇一邊說,一邊搖頭。

“我讨厭被關系定義。”阿崇覺得自己講得還算有條理,“與你無關,我只是不喜歡和別人保持長久的關系。那樣容易……傷害彼此。你明白嗎?”

寧宇認真聽完,點了點頭,“我這麽說吧,你這話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你的假設沒有經過事實驗證就被推翻否定,所以不成立。另外,我來找你,是想對你好,不是對你索取關系,希望你能明白。所以你不要把我跟哭兮兮地要你抱着看電視的小男孩混為一談,最近可都是我抱着你看電視的。”

阿崇沒忍住笑了。

有意思,跟腦子好用的人講話要舒服得多。

寧宇有個優點阿崇還挺喜歡,他骨子裏的性格是很堅毅的,雖然有時候固執了點,但那種勁兒很有男人味……仔細想想,這人不是還整天想着要上自己一次嗎,狗崽子。

“寧宇,教你一個道理。喜歡一個人,可以圖對方有錢,可以圖對方長得不錯,但要是圖對方對你好,那就是傻子。”說完阿崇感覺自己太直白了,但他得說完,“這也是我的立場。我是個很難被感動的人,也不圖你對我好,我不缺這個。”

寧宇點頭:“我知道啊,但來找你是我自願,成不成在你,來不來在我,你過去教會我很多,我也不虧。”

他頓了下,補了一句:“而且……我也沒有想讓你感動,我想要的是你喜歡我。”

有意思。

阿崇點頭:“說過了,我喜歡你,但大概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喜歡。現在我們這……整天搞得像連續劇一樣的,你難不難受啊?”

“所以你要提前大結局了?”寧宇居然冷笑了下,他一口把杯子裏的酒喝完,“笑死了,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這樣追你,我開不開心?”

“也是,”阿崇瞥他一眼,單手點了支煙,說得随意,“你不就喜歡被我吊着麽。”

寧宇聽完那句話,手一抖,杯子都差點沒握穩。

他擡頭去看阿崇,但發現阿崇沒有在看自己。

阿崇側着臉抽煙,頭跟着音樂輕輕晃,動作好看得不像話。

這段對話其實算不上柔軟,但整個房間的氛圍是有些迷離的——桌角睡着一只貓,盤子裏有披薩和蛋糕,酒裏有冰塊,音箱裏有王菲在唱歌。

她唱,給我一雙手,對你倚賴。唱,給我一雙眼,看你離開。她還唱,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

她像是在唱阿崇現在的狀态。阿崇坐在他對面,阿崇的臉和王菲聲音裏那種冷淡、厭倦融在一起,天衣無縫的契合感。他像是擺好了一個無懈可擊的表情和姿勢,等着寧宇看過去,陷進來。

他說,你不就喜歡被我吊着嗎,好平淡的一句話,好像是在說,無論我擺出什麽姿态,你都會被我打敗。

好。寧宇把那杯酒喝下去,他心想,你是對的,是我輸了,我沒有贏過,也沒打算贏,反正是把自己輸給了你。

靜了會兒,阿崇突然說:“寧宇,這張專輯我以前經常聽,叫《只愛陌生人》,我喜歡這張專輯。”

寧宇不說話了,他覺得自己不該開口。

阿崇似乎也不要他回答,自顧自地道:“我一直覺得,陌生人才會讓我有安全感。反而是認識很久的人,會讓我恐慌。我覺得……陌生其實是最美好的一種相遇,我當時遇到你,就是想把你當作我遇到的,一個美好的陌生人。我們禮貌地相處,安慰,我下一秒離開你,我們在記憶裏是永恒的,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

寧宇沉默了很久。他覺得自己有點醉了,說話的時候也沾着酒意。

“我沒辦法把你當作陌生人……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怎麽把你據為己有。”寧宇聲音越來越抖,“是你來招我的,我不管……”

“先不要講這個,你放輕松,聽歌。”阿崇打斷了寧宇,語氣很輕,“你聽聽,這首歌叫《蝴蝶》。”

蝴蝶。

寧宇也曾有過一只蝴蝶,阿崇畫在他的頸上,他曾經想用那只蝴蝶忘掉阿崇。蝴蝶或許沒有飛過滄海,但飛到了曼谷。蝴蝶在頸上消失了,或許是飛回了阿崇的手裏,寧宇心想,對,我要跟他把那只蝴蝶要回來。

寧宇怔了下,才慢慢說:“你也是蝴蝶,我怎麽都抓不到你。”

阿崇笑着搖了搖頭,開着玩笑鼓勵寧宇:“你再努力看看啊,說不定就抓住了。”

寧宇覺得沒有力氣回答阿崇,但到底還是說了:“怕你跑了……”

阿崇擡眼看過來,表情似笑非笑,語氣還是散漫的:“那你也趕上來啊,你也跑快點。”

“聽上去我似乎又被委婉拒絕了一次。”

阿崇憋着笑,話講得含糊:“不好說,再接再厲,誰知道哪天奇跡就降臨。”

寧宇用腳輕輕碰了下桌下的公主,甕聲甕氣地:“我運氣一直不好,只能努力。但努力了……沒怎麽感覺你有喜歡我,這事兒……努力真的有用?”

阿崇搖頭,“可是不努力,你就什麽都沒有。”

寧宇笑着嘆了口氣,他擡頭,送來一個似乎寫滿“我還能怎麽辦”的無奈目光。

在燈光下看,阿崇覺得這一幕很溫柔。

他笑了笑:“急什麽,慢慢玩啊。”

講出那句話後,阿崇才恍然意識到……

他無情是因,寧宇有意是果。阿崇不懂情愛,只知道寧宇現在看自己的目光是把這個游戲玩下去的動機和因果。

人得到後就會變得貪婪,不能一次給得太滿。越珍貴的東西越要謹慎,萬物需要守恒,不能打破平衡。

後來他們的交談停了很久,房間裏全是王菲的聲音。

寧宇像是有意要把自己灌醉,一杯又一杯地喝,阿崇心裏想着事兒也懶得制止他,就看着這人喝酒。

等發現寧宇喝醉,已經空了兩個酒瓶了,一瓶紅酒一瓶威士忌,都是好酒,被寧宇牛飲下去。

阿崇發現得晚,是因為寧宇喝醉了看上去很……正常,不仔細觀察還發現不了,并且很好笑。

一開始阿崇喊了他幾聲,讓他換張專輯,寧宇沒動,手裏拿着酒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阿崇又叫了一聲,結果寧宇突然說了句:“我明天是不是不能去阿崇家了?”

阿崇笑了下,逗他:“你猜。”

寧宇像是忘了自己剛剛問了什麽,他眯着眼思索了下,面上沒有任何異樣,可嘴裏卻蹦出一串:“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97……”

“……”阿崇撐着頭笑,笑了會兒還是沒忍住開始大笑,問寧宇,“老天,喝醉了嗎?”

說起來,也沒見過寧宇真正喝醉。從前在芭提雅兩人也只喝了個微醺,沒上頭。

寧宇念圓周率的聲音立刻停了,他說:“我沒有。”

阿崇憋着笑,指了指自己,問:“我是誰?”

寧宇仔細看了看阿崇,答得很快:“周傑倫!”

阿崇:“?”他才詫異完,結果下一秒,寧宇就開始唱周傑倫的歌。

寧宇對自己的定位還是很清晰的,他唱歌是真的不好聽。他斷斷續續小聲唱了幾句,搖頭晃腦,憨中帶傻,好笑得不行,阿崇在對面快笑瘋了,這還是阿崇第一次覺得有人喝醉了還挺可愛,一本正經地在搞笑。

阿崇其實也喝了不少,但他還挺清醒。等寧宇唱完,阿崇才問:“是不是故意把自己灌醉想留下啊?”

寧宇不答,阿崇指了指自己:“認識我嗎?我是誰?”

寧宇頭歪了歪,盯着阿崇看了會兒,慢慢答了一句:“我又做夢了。”

阿崇無奈:“我是真的,你過來摸摸看!”

寧宇充耳不聞,開始在自己身上掏掏掏,阿崇正好奇,只見此人居然摸了一枚硬幣出來。

阿崇正愣神,寧宇突然站起來,湊近自己,指尖夾着那枚硬幣,語氣嚴肅又神秘地說:“翻到數字,阿崇喜歡我,翻到花,阿崇不喜歡我。”

阿崇怔了下。

寧宇喝醉後雖然看上去挺正常,但說話做事都開始像個小孩子。

阿崇恍然想起來,寧宇對自己說過,他爸爸轉業開公司前當過兵,因為這個,寧宇總覺得自己不是父親的兒子,只是對方在家裏的兵。

所以……會對什麽事都這麽小心謹慎嗎?

阿崇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在這時候想到這個,他只是覺得,寧宇這一刻,看上去有點可憐。

喝醉了也算安靜,不撒潑不鬧騰,只知道背圓周率,唱個歌都很小聲,像怕吵到誰了。

在阿崇發愣的間隙裏,寧宇已經擲出了那枚硬幣。但大概喝醉了反應慢,硬幣擲出去,寧宇沒有接住。

阿崇幫他接住了那枚硬幣。

寧宇看硬幣沒了,條件反射過來搶。阿崇主動把手掌攤開,指着掌心菊花圖案朝上的那面對寧宇說:“是數字。”

寧宇湊近了,仔仔細細看了看,臉垮了:“是圖案,阿崇不喜歡我。”

阿崇手微微動了下,他笑了笑,對寧宇說:“你再看看。”

寧宇疑惑,他再低頭看,發現這次那枚硬幣,居然是數字朝上。

阿崇笑着問:“是不是你要的1?”

寧宇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硬幣從阿崇手裏取過來,放到手裏看了很久,眼睛慢慢紅了。

阿崇看着寧宇的眼睛,完全沒來由地,心居然酸了一下。

不是心動,不是感動,不是悸動,是心酸。

寧宇拿着那枚硬幣,看着那個數字1,小聲道:“是真的就好了。”

阿崇無言以對,寧宇又低聲重複了一句:“假的,我抓不到蝴蝶。”

他醉了,開始說胡話。

王菲在音箱裏唱了一晚,此刻那歌聲在阿崇耳裏居然無比清晰,像是在提醒自己什麽——

她唱,不是來得太快,就是來得太遲,美麗的錯誤,往往最接近真實。

阿崇看着寧宇,他發現自己笑不出來了。

也是這時候阿崇才意識到,有些游戲一旦雙方都開始認真,就不可能有絕對的贏家。萬物有因有果,他和寧宇的因緣由一枚硬幣起,現在也因為一枚硬幣,似乎要入一個新的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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