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物是人非

第34章 物是人非

西陵以巫炤為陣眼，司危懷曦輔陣，數十巫之堂祭司以全身血肉為引的祭陣啓動的那一日，芸昙人在軒轅丘，只遠遠眺望。

嫘祖帶着西陵的戰士們守在西陵城外，巫之堂剩下并未祭陣的祭司們跪地流淚圍在最內圈。姬軒轅雖然并不被巫之堂的衆人歡迎，卻也留在西陵城外幫忙布下其他陣法。

祭陣的目的是暫封龍淵護持西陵城，陣成之時，陣眼與輔陣的巫炤，司危和懷曦三人沒入地底，再不得見。

封陣後的西陵城內雖然表面上看着恢複如常，卻仍萦繞着些未能散去的魔氣，和祭陣帶來的暗紅色血氣，以及，一些已經侵染魔氣而無法就這樣入輪回的游蕩魂魄。

而芸昙，在陣啓之前回到了軒轅丘，遠遠躲開了祭陣啓動時的西陵。

姬軒轅如實地與她說過他們的猜測，她，或者說她的靈魂之力，很有可能能被用來沖破魔域與人間甚至是天界的屏障封印，她當初會被捕獲進魔域大概正是因為這個。魔域之內的經歷也不僅僅是為了讓她失去自己的意志，大約還有通過各種方法增強放大她靈魂力量的目的。因此，從魔域逃脫出來的她一旦被有了靈識的高階魔族發現，極有可能被想盡辦法捉回魔域。通道一旦被破，大量魔湧入人間，不只是人族的浩劫，也極有可能引發天地清濁失衡，動搖整個世界的根基。

不論這個猜測是否是真的，芸昙都不能被魔帶回魔域。值得慶幸的是，只要她不主動調用自己身上的靈魂之力，無論怎麽看也只是個體質特異武力強悍的普通人族。

芸昙知道這些之後，表現得十分平靜，獨自回了軒轅丘。

又沖破了少許封印，眼睛能夠看到隐約的魂魄痕跡，她冥冥之中了解知道的事情也比過去多了一點兒。她知道，他們也許猜對了。

芸昙攀上了王宮的屋頂，遠遠眺望着西陵的方向，整整一日一夜，躁動的魔氣在隐隐的血光之中平息下來，再無痕跡。芸昙輕輕撫摸着心口的養魂珠，默默地與好友道別。

經此一別，也許，再會無期。

而她自己，也不會再在軒轅丘停留了。

姬軒轅和嫘祖先後從西陵回來的第二天，芸昙又一次在自己的小院中準備了許多菜色。只是這一次，來的人，已經很少了。

不敢去想有多少人喪命在魔潮之中，不敢去想又有多少人也許永無再見之期，軒轅丘的深秋，已經有些即便是美食美酒也無法驅散的寒涼。也許是猜到了芸昙的告別之意，姬軒轅拿起了琴，嫘祖吹起了埙，只是可惜，那個偶爾會用骨笛應和的人已經被永遠埋葬在了西陵地下。

芸昙朝着那個空着的位置看了過去，在戎冬俞跗等人悲憫遺憾的目光中，摸了摸胸口的養魂珠。在場除了姬軒轅和被姬軒轅告知的嫘祖，沒有人知道缙雲留下了殘魂，并且那些殘魂此刻正在芸昙戴着的珠子之內。所有人都以為缙雲已死，魂飛魄散片骨無存，而芸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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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芸昙沒有通知任何人，悄無聲息地騎走了那只，還是在西陵時巫炤送她的妖獸，獨自離開了軒轅丘。

王宮外的石臺上，姬軒轅和嫘祖并肩站着，遠遠地目送着她的身影越發走遠。

芸昙這一走，許久不曾再回來過，甚至是涿鹿之戰。

當年的魔潮之後，魔族蟄伏幾年，蚩尤帶領魔族大軍再次尋到魔域屏障縫隙，以九黎部為名沖入人間征讨殺伐。彼時，軒轅黃帝與九黎決于涿鹿之野，在神族幫助之下大敗魔族大軍，天下底定。少有人知道，那時赤水女子獻馭龍而來，将蚩尤與衆魔收入九天封靈鏡中，卻反倒讓他們尋了縫隙逃回魔域。

姬軒轅等人對神族并不全然信任，也并不依賴。

可弑神殺魔的百神祭所尚未完全建成，便是建成了也不會輕易露于神族面前以免招惹出同昔年龍淵一般的忌憚禍患。倒是魔域之內天鹿城的辟邪，動作比人族更快一些地趕在涿鹿之戰前建成了天鹿城的大陣，盡可能地隔絕了兩域通道溢出的混沌之息，使得涿鹿之戰前天鹿城面臨的壓力小了許多，有了些餘力在避開神族的情況之下，來到常世幫人族抵禦魔族，以做答謝。

鑒于神對于魔族的忌憚，一旦可以成為打通通途隐患的芸昙出現在神族面前，下場也許并不比重新落入魔域要好。因此芸昙早便與姬軒轅和嫘祖商定妥當，絕不輕易出現在高階魔族，和神族面前，神魔混雜的涿鹿之戰，她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

直到戰後一切平定，遠在極北之地尋找探索魂魄修複之法的芸昙，才得知了黃帝之妻嫘祖，在涿鹿之戰中傷重不治，身死後按其遺願葬入西陵故地的消息。

比起如今這些守在西陵舊址之外的生面孔，芸昙對這座西陵城要熟悉得多，避開所有人進入內城，尋到了嫘祖安葬之處。

西陵早選址重建，這處西陵故地少有人來，城內仍舊困着許多在當年魔潮之中戰死的戰士和祭祀們的魂魄，因沾染魔氣無法順利入輪回轉身在城內徘徊不散。盡管這些年來軒轅丘想了不少辦法，仍舊無法徹底淨化城內魔氣，渡化這些殘魂。眼下城外環繞着姬軒轅親自布下的陣法時時運轉，所能為的卻實在有限。芸昙一路往城中而去，路經當年曾最後一次見到巫炤，司危和懷曦三人的地方，站住默然良久，繼續前行。

嫘祖安葬之地建起了肅重的石陵，其上的刻着的字跡芸昙很是熟悉，盡是姬軒轅親筆。

只是此時此刻，漸濃的夜色之下，令芸昙驚得瞪大了眼睛僵立當場的卻是——

“嫘祖大人！”

出現在芸昙眼前的，正是嫘祖……的魂魄。

嫘祖見到芸昙，倒是顯得平靜坦然：“芸昙，你果然來了。”

“嫘祖大人，您……”芸昙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很快發現了異樣：“您的魂魄……”

嫘祖也不意外，點點頭承認：“有些不一樣，暫時入不了輪回。”

“……是因為……我？是我……害得您不能……”嫘祖的魂魄帶着讓芸昙十分熟悉的氣息，屬于她的靈魂之力。想到曾經巫炤說過她的血帶着她的靈魂之力，想到當年西陵一戰她喂了嫘祖不少血，想到……缙雲的殘魂也正是因為沾染了太多她的靈魂之力，才能被本應只屬于她一人的養魂珠收納……

嫘祖靠近過來，已是無形魂魄的她無法觸碰到芸昙，只在她面前停下：“如果沒有你相救，我當初便戰死西陵了。如今，能得了這多幾年的日子安頓西陵族人，能親眼看到人族的安定和未來，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你予我的，是恩情。”

芸昙鼻間泛起酸意：“可是……您……”

嫘祖笑了笑：“況且，我感覺自己也只是暫時入不得輪回，而非永遠入不得。”看着芸昙有些不解，她繼續道：“屬于你的靈魂之力畢竟與我本源不同很難相融，如今我亦能感到這力量在慢慢消散……也許，等它散盡的那一日，我便能重歸地界，入輪回井了。”

芸昙細細地仔細分辨過嫘祖魂體上的靈魂之力：“可……我觀您如今境況，想要散盡，絕非百年之功，這……”況且西陵城內殘留魔氣不散，嫘祖的魂魄如今在城內能與那些被魔氣侵染的魂魄不同，正是因為芸昙的靈魂之力對魔氣的克制。等那靈魂之力真的散了，若西陵城的魔氣還無法祛除或者鎮壓，嫘祖她怕也不是能先入輪回，而是……

嫘祖一嘆，半轉過身環視着西陵城，和如今她死後成了魂魄後能清晰看到辨認出的，滿城染了魔氣的殘魂，目光似悲似愧：“我身為西陵族長，生時未能庇護此間族人，死後能守着這座城，又有何不好呢？”

芸昙沉默片刻後問道：“姬軒轅大人……知道您……”

嫘祖頓了頓，搖了搖頭。

“為什麽？”芸昙有些不解：“您……不想讓他知道麽？”

嫘祖葬在這裏，就算魂魄醒轉得遲些，但姬軒轅一定有時回來看她。就算他不像芸昙能輕易看到魂魄之體并與之溝通，但畢竟身負靈力同常人不同，嫘祖如果真的想讓他察覺并不困難……

嫘祖深深地看了芸昙一眼，目光在她胸口的那枚透明珠子上定了一定，嘆口氣：“原本……與他約好，要一起變成老頭子老婆子，活到彼此都看不順眼的時候……卻是我先食言了。如今……卻是連同入輪回都不成，何必再惹他惦念。他……該有他的生活，有他要走的路。還有玄嚣，和昌意……”

嫘祖輕嘆着說出的話，不知是在解釋，還是在勸芸昙。

芸昙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回答。

她……跟姬軒轅大人是不同的，缙雲也……

依嫘祖的請求，芸昙沒有向旁人透露她的情形，只在那之後去見姬軒轅時多提醒了一番西陵城魔氣祛除，淨化城內殘魂的事。

嫘祖曾與她提到，化成魂魄之後，在西陵城內她能感到不少生時感覺不到的，其中便有……西陵地下的巫炤他們。作為城中唯一未被魔氣侵染保持清醒的嫘祖還曾樂觀地與芸昙提到，也許若幹年後，她能與沉封入地下的巫炤他們，溝通交流。雖然如今，她只是極偶爾地能感應到他們三人的存在罷了。

芸昙再次離開，下一次回到已與她記憶中大不相同的軒轅丘，是人族黃帝病重即将離世之時。

數十年後的軒轅丘，已經沒有她熟悉的面孔。戎冬，俞跗，杜康，秫汲……他們一個一個先後離世，只在她的記憶深處，留下曾經那個簡陋的軒轅丘小院中，歡笑閑聊，推杯換盞的熱鬧場景……

芸昙在城門外等了許久，才終于被引入王宮。

出于她自己的意願，她的名字沒有留在軒轅丘的記載之中，在過去那些熟悉的人一個個離開之後，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姜芸昙。

在守衛疑惑的目光中，她獨自一人走進軒轅黃帝的寝殿，空蕩蕩的大殿之內只有倚靠在床上笑着看她的老人一個而已。

“……姬軒轅大人……”

已經老邁的姬軒轅看着眼前絲毫不曾衰老改變分毫的芸昙，輕輕笑了起來：“能得故人相送……真是幸事。不過……我卻還是不能留你啊……”

芸昙的眼前有些朦胧模糊，明白姬軒轅的意思：“聽說，伏羲打算贈您一顆仙丹，神使過兩日就該到了。”所以，他才說不能留她……

姬軒轅忍住喉頭的幹澀輕咳兩聲而後笑道：“可惜啊，要辜負他的好意了。”

芸昙并不意外姬軒轅的選擇：“那……您打算……”

姬軒轅向後靠了一靠，微微仰着頭閉上眼：“他們為我修建的陵墓已經建成，只是我……已決定把自己，葬在西陵。”

“西陵？”芸昙知道他指的是西陵故地，巫炤他們沉封的西陵，嫘祖葬身守護的西陵……嫘祖大人……

“多年來雖然軒轅丘傾力驅除魔氣，成效卻是甚微。況且……昔年龍淵，便是有巫炤他們，也還是極大的隐患。我……難得生成天元一氣的命格，若能以此命格鎮在西陵，興許……多少有些作用吧……”姬軒轅的嗓音蒼老幹澀，早已不複當年清澈，飽含滄桑：“嫘祖已在那裏呆了許多年了……我也……該去陪她了……”

芸昙閉上眼任由眼角滑落一顆冰涼的淚珠：“……是啊，嫘祖大人……”

作者有話說 :

解釋一下，嫘祖三魂七魄完整，因芸芸的靈魂之力影響暫時無法正常進入輪回，所以都沒有散；

缙雲是散魂而死，文中設定為命魂帶走辟邪之力和巫之血的力量，芸芸的力量随着所有記憶情感留在剩下的殘魂之內。

至此，上古時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