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觸底

觸底

是夜,傅翊周回到了鎮撫司。

進大獄前,碰到了輪換出的小吏。

他本可以直接進去,也就盞茶的功夫。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很空,連一刻都等不得,問了那小吏,沈廉這段時間的情形如何。

小吏照常回答,沈廉并沒什麽異常。傅翊周點頭後,才稍微放心,向地牢裏走去。

這牢獄在地下,暗不見光,被關在這裏的犯人,不是普通犯人,常規的背景關系,在這裏通通不管用。

這些權貴,不管在進來前受多少人愛戴敬仰,進來後面對刑具都是一樣的面如死灰。

故而,朝廷百官見了鎮撫司的酷吏,也難得敢有人跟他們攀談的,平時打照面,皆側目而視。

傅翊周在關押沈廉的牢房外坐下,沒有凳子,只盤腿坐在地上,倚靠着牆。

良久,除了老鼠爬行的聲音,牢內傳來幾聲沉重的咳嗽。

“年輕人,回去睡吧。”

傅翊周擡手,食指和拇指間碾了塊石子,往角落裏擲去,角落裏吱呀的聲響頓時消失。

“無妨,我陪着您,您安心睡。”他不敢走。

又是幾聲咳嗽,但聲音離他越來越近,沈廉已從石床上下來,移到了栅欄邊,對着他,也緩慢盤腿坐下。

“你很對我眼緣。”沈廉說。

傅翊周擡眼看他,沈廉鬓間花白,慈眉善目。這與以往他見沈廉的幾次都不同,那時沈廉的眉心,時刻都是緊鎖着的,為政務煩憂,現在卻有種得道神仙的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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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者,損有餘,補不足;人道者,以不足,奉有餘。”

“有的人,是高了還想再高啊,一輩子也不下來。”

沈廉喃喃自語,傅翊周只垂眼聽着。

“你爹是什麽樣的人?”沈廉收回神,彎眼看着傅翊周,像個拉家常的長輩。

傅翊周想了想,很多關于蔣徹的,他都不記得了。

“好像很固執,一點也不知道變通,不會被權勢利誘,也不向權勢低頭。”

“那你覺得這樣對嗎?”沈廉望向傅翊周,他眉宇穩沉,絕不是一般的年輕人。

傅翊周微微晃了晃臉,猶豫了會說:“其實晚輩認為,只要能做成事,至于用了什麽方法,不必深究。”

沈廉颔首,要是以往,他還會講些道理。但到頭來,仔細想想,也沒有哪種活法是一定的,因為時局不同。

抓住了時局,便可乘風而上,若逆了,最後遭反噬的也就只有自己。

“有人要我殺您。”

傅翊周掀起眼皮,對上沈廉的視線,沈廉反而笑了,“我是該死了。”

“但我不會,我要真這麽幹,沈鳶一定會恨死我。”傅翊周像是玩笑般,說話的時候腦子裏有她的影子。

沈廉也笑了,沒有辦法保護子女,也許這是他來到這世上,犯的最大的過錯。

傅翊周靠在牆邊,靠了一夜,直到翌日五更,來換值的獄卒到了,他看了眼是熟識的人,才稍微放心。

剛走上地牢,熹微晨光從東邊冒出,身後傳來了緊急的通報。

是昨晚的那個小吏,他神态俱變,眼神驚恐,連話都說不完整。

“大大大人,沈尚書他沒氣了……”

怎麽可能?

傅翊周撥開小吏的肩膀,步履如飛,到了地下牢房,沈廉此時已經被擡了出來,放在刑房的長桌上。

獄卒正在檢查他的屍體。

幾根探針插入喉嚨,上肢等,并看不出是中了毒。

“難不成是年紀大了?”

“有可能,看不出來哪裏有傷,難道是內傷?”

幾人商讨着沈廉的死因,傅翊周在一旁,看着獄卒撥開沈廉的囚衣,也并未見到明顯的傷痕。

連被關進牢中,必須要受的苔杖傷痕都沒有。

幾人轉頭,看向傅翊周,有一人詢問道:“大人,我們要不要趕緊通報此事。”

傅翊周點頭,但仍目不轉睛,斂眉盯着沈廉的屍身。

幾人走後,刑房只剩他一人。

四角的燭光穩定,照着這具屍身,沈廉雖發髻已散,但面露微笑,雙眼阖起。

他看了許久,倏然間,一點光亮閃過視線,他當即閃到跟前。

輕輕撥開沈廉鬓間掉落的發絲,那耳朵裏似有什麽東西堵住,不靠近細看根本不會察覺。

傅翊周先是用指腹觸摸,發覺那是塊鐵質的物什,又找來鐵鉗,才夾出了那插在沈廉耳中的長針。

長針有半根手指粗,很長,從耳朵眼裏,貫穿整顆頭顱。

經驗後,沈廉無傷,死在了大獄中。

消息一傳,鎮撫司尚無公務,還在值房裏的人幾乎都出了來,很快,便有人去宮中通禀。

鎮撫司的人是不信的,怎麽會有人無傷,卻突然橫死。但一看那屍身,完好無損,沒缺胳膊斷腿,倒真如傳出所言。

肖澤手上是外地官員的案子,和京城沒什麽關系。一聽這消息,幾乎是立刻來找傅翊周。

皇宮西苑,大殿中。

黑發半束,寬袍大袖的帝王聽了沈廉的死訊,背影一怔。

他身後跪着的內務總管,小心翼翼,連頭也不敢擡。

許久,皇上才問:“怎麽死的?”

“回皇上,一夜過去,人就斷氣了。”總管太監想了想,又把收到的消息說全,“沈廉的屍身已經着人檢查過了,并無其他傷痕,或是中毒的跡象。”

“是自然死去的。”總管太監頭抵在地上。

皇上長嘆了口氣,拿起盤中玉杵,重重敲了一邊的罄鐘,一連敲了幾下,聲音回蕩在大殿內,震得內侍心慌。

皇上揮袖轉身,坐在臺階上,總管太監微微擡頭瞥了眼,多嘴了一句,“萬歲當心地上涼。”

皇上并未怪他多嘴,面色深沉。他初登朝時,處處受朝中老臣的掣肘,這情形十多年過去後,才有所好轉。

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那些人該死的,都死了。

沈廉,是他這些年發現的一位,有以往那些老古板的特色,但不會像他們那樣拿祖制壓他。

他遂了那些人的願,抓了沈廉,可他都沒說要他的命,他卻又這樣死了。

十幾年前,已經死了這麽一個人了,也是同樣的一批人一手造成的。

“這還是朕的天下嗎?”皇帝仰天,白光從幾丈高的镂空門中照進。

總管太監擡起笑臉,殷切道:“九州萬方都是陛下一個人的。”

“起來吧。”皇上看向這個陪着自己二十餘載的太監,“你年紀也大了。”

總管太監弓着腰,從地上爬起,取了蒲團,走到皇帝跟前,“陛下玉體金貴,坐在這上。”

皇帝不言,順了他照顧的行為。

“去跟內閣的人說一聲,抄沒了沈家,将他那唯一的兒子放出去吧。”

“欸!”總管太監點頭,“我這就親自去辦。”

內閣值房,夏長蔭雖入了閣,但到底今天不是他當值,他是替他那老父親。

值房內,脂粉香侬,四個女眷并在桌案邊,拿着奏折說笑。

是淩風先一步內務總管,來向夏長蔭通報,夏長蔭這才斂了神色,揮退一幹人等。

“皇上讓放了沈嘉麟?”

“是。”

夏長蔭微擰眉,“那皇上可否說按照什麽律例?”

總管太監搖搖頭,“這倒沒吩咐,只說看在沈廉的份上,留下他兒子的一條性命。”

總管太監走後,夏長蔭又召了淩風過來,“你去一趟鎮撫司,跟傅翊周說,該毀掉的東西都毀掉,別節外生枝。”

淩風颔首,剛要離開,身後人又說:“先別走,還有。”

“就說五天後,我府上有蘇州來的戲班子,請他過去一同觀賞。屆時,還有通政使司和他的家眷在。”

淩風似笑非笑地點頭。

——

刑部大牢,今天牢房外十分安靜,往常還能聽見獄卒們的談話。

沈鳶在這呆着,只覺度日如年。昨日由着脾氣,對傅翊周說了那樣重的話,也不知道他往沒往心裏去,或是會不會真的想法子報複自己。

她手指繞着稻草稭稈,一圈一圈,編成手環,直到一影子由遠及近。

一擡頭,發現是廖飛,但難得的是,一貫盛氣淩人的臉上,竟然能看到所謂的歉疚。

她攥着栅欄,也不顧木刺紮進指腹,“怎麽了?你說話啊。”一着急,連稱謂都忘了喊。

廖飛哽了哽喉嚨,擡了好幾次眼,最後才緩慢地說:“你爹他,昨晚死了。”

聽到消息的一瞬間,沈鳶感覺忘記了呼吸,耳邊也像是被東西堵住了,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看着對面站着的人,他只是張着嘴,好像在說話,她卻不知道說了什麽。

——

刺鼻的燃香,熏得人頭痛欲裂,猛地張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桃紅色的床頂。

沈鳶掀開身上的被褥,打量這個陌生的房間。

她身上只穿着裏衣,但是衣衫被換過了。她赤腳走到梳妝鏡邊,銅鏡裏的人不難看,但看上去面無表情,好像很不高興。

她是怎麽了,仿佛做了一場斷斷續續的夢。

記憶中的最後,好像記得有人跟她說她爹死了。

顏曦端着水盆,推開房門,一眼就看見了站着的人。

她笑得眉眼彎彎,“你終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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