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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出了火車站，不再有空調庇護，熱浪一波一波，裹挾着往來旅客。

太陽不留情面暴曬下來，幾乎要将人融化。公交車站牌下烏泱泱站了一堆人，林昭站在人群之中，汗味、煙塵味、汽車尾氣攪合在一起彌漫鼻腔。

從車站到奶奶家，四十分鐘車程，打車幾十塊錢，公交車只需要兩塊，還有空調。她不想浪費錢。

路邊停着一輛牌子挺不常見的車，車漆锃亮。幾個識貨的路人若無其事拿着手機拍照。直到有人走近，才匆忙收起手機。

謝辰青打開車門，把小外甥放到寶寶椅，自己坐到副駕駛。

“姐姐。”

“回來啦。”

他“嗯”了聲，低頭系好安全帶，越野車發動。

謝辰青手撐着下颌，偏過頭去看窗外，公交車站牌下，站着穿連衣裙的女孩子。

纖細清瘦，臉頰微紅，安靜接受太陽暴曬，和喧鬧的人群格格不入。

“媽媽，又有漂亮姐姐要舅舅微信。”

小外甥有板有眼打小報告，謝辰青嗤笑了聲，後視鏡裏淺綠色的身影越來越遠。

謝凝偏過頭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上的堂弟，這小孩兒真是越長越禍害了。就是特別高冷還不愛說話，越是冷冷淡淡，越有小姑娘前仆後繼，自帶一股特別招人的勁兒。

上次她那比大他七歲的同事，見到他眼睛就直了，後來隔三差五就嘴裏嘟囔：“如果不是還沒成年我一定要泡到他，這麽漂亮的弟弟又冷又拽還有點奶乖簡直了……”

她看着他長大，知道他只是看起來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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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這位養尊處優還有潔癖的小少爺，不會屈尊降貴坐綠皮火車每年跑一趟江城，只為了送束花。

荊市火車站人流量堪稱誇張，空蕩蕩的公交車一到，就有小姑娘隔着窗戶把書包扔進去占座。

林昭被人簇擁着上了公交車，拉着箱子走到門口位置，街景在眼前飛快閃過。

母親随軍前，她的童年便是在這裏度過，如今每條街道都繁華，也都陌生，和小時候大有不同。

“學苑小區到了，請下車的乘客拿好随身物品，準備下車。”

上個世紀的小學教職工宿舍，如一個老舊的相框，把歲月框在了裏頭。

沒有電梯，樓道裏也依舊悶熱，林昭提着行李箱爬上六樓。

門從裏面打開，飯菜香氣撲面而來，熟悉的味道讓她眼眶發熱。

“奶奶！”

“來，快進來，”奶奶緊緊握着她的手，“累壞了吧？先坐下喝口水，奶奶把菜再熱一熱……”

當年父親犧牲，白發人送黑發人，奶奶一夜白頭。

現在看着，背也彎得厲害，握着她的手枯枝一般，被歲月毫不留情撒了一把老年斑。

林昭鼻子酸澀得厲害，在奶奶轉身進廚房後，才用手背蹭去眼角淚滴。

老房子鋪着木質地板，每踩一腳就咯吱咯吱。她回房間放好東西出來，視線正好對上牆上的全家福。

照片裏滿滿當當一大家子人，爸爸媽媽站在一起，隔着長長的時空隧道，笑着看她。

爸，媽，放心吧。

我一定會照顧好奶奶的。

-

飯後，林昭抱着奶奶胳膊說了會兒話。

奶奶的老年機響起，音量大得堪比小區廣場舞。

“都好，都好，不用惦記。”老太太笑着接電話。

沒多會兒，手機遞到林昭手裏，“武警部隊，你李叔叔。”

李銳，父親生前戰友。

林昭莞爾：“李叔叔好，我是林昭。”

電話那邊鬧鬧嚷嚷，她聽到那邊有人用氣音說話：“問問缺不缺錢花”、“老太太高血壓怎麽樣”、“轉學手續辦得好嗎”、“有沒有安排個好一點兒的班主任啊”……

她感動，也感激。這些說話的人都是父親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戰友情有多深多厚多沉重，才能讓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待她如自己的孩子。

“叔叔伯伯我很好！奶奶也很好！”她聲音大了些，讓他們都聽見，也放心。

“明天開學，叔叔有幾個事跟你交代一下。”

“附中高三暑假重新打亂分了班，你明天去高三七班報到。”

“班主任姓楊，叫楊東，辦公室在辦公樓310，辦公樓是進校門左手邊那棟。”

“老楊是我的老同學，人很好，不要緊張，明天直接去找他就好……”

林昭點頭：“謝謝叔叔，我知道啦。”

-

翌日，林昭起了個大早，坐了最早班公交車。

公交車在荊市大學短暫停留，有人小聲議論：“這地兒的樓房有些年頭了吧？這麽舊，還不拆。”

“這你就不知道了，這是傳說中的院士小區。”

“這地兒你如果想買，首先你得是院士或者高校教授。”

“那可是七八十歲的老年人裏，最頂尖的那一批人。”

林昭往窗外看了眼。

爬滿綠植的矮舊樓房，每道縫隙都遍布歲月痕跡，在高樓萬丈平地起的市區顯得格外清幽靜谧。

少年推着自行車出門，白色校服T恤被風吹起，像深海上揚起的小小的帆。

她重新閉上眼睛，睡不着，悄悄給自己打氣。

轉個學而已嘛。

不要緊張。

公交車報站“荊市附中”，車上的人嘩啦啦下去大半。

一群穿校服的學生下了車直奔學校宣傳欄，看分班結果。

高三七班那張紙的最末尾，寫着她的名字，林昭。

有幾個女生手拉手從她旁邊擠到最裏面，緊接着就抱着自己的小姐妹跳起來。

“啊！我在高三七班！”

“高三七班怎麽了？”

“我們班第一，IMO世界服的巨佬啊，謝辰青！”

“說的就好像跟他一個班，就能泡到他本人似的。”

“那樣一張臉，可比眼保健操管用多了，遠遠看着就是種幸福！”

“人家家裏，爺爺奶奶輩就是院士，一個家世、頭腦都是頂配的男神，以後會跟什麽樣子的女孩子在一起啊……”

“反正不是咱們這樣的，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遠遠看看就行了！”

女生看了分班結果就迫不及待往教學樓跑，林昭去辦公樓找班主任報到。

“林昭是吧，來，坐。”班主任四十多歲，戴眼鏡，輕微發福，身上短袖洗得灰白，人很和氣。

“李銳跟我說過你的情況。我看了你高一高二的成績，對于你為什麽突然成績下降，老師心裏有數，也理解。高三從頭開始複習，你好好學，任何一點不懂的都不要放過，不會的多問問咱班那個叫謝辰青的……“

林昭乖順點頭。

“我手頭還有些事，你先去教室，我一會兒過去。”

“好，楊老師，謝謝您。”

林昭從辦公樓走到教學樓，走廊裏一片校服的藍白顏色。

教室還都沒開門，人都擠在過道，窗外大片陽光照進來。

高三生們抓住最後的放松時間，聊天，敘舊，吵吵嚷嚷。

她從他們中間徑直穿過，站到了高三七班門口。

“謝辰青，這裏！”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林昭不免好奇，順着男生的目光看過去。

走廊盡頭，有個由遠及近的身影。瘦瘦高高，一身夏季校服，扣子扣得整齊，蓬松柔軟的短發有些亂，落在眉宇。

林昭看到他眼尾的淚痣，很淺一顆，隐沒在下睫毛處，像是造物主太滿意自己的作品，而額外留了個記號。

周圍女生屏住呼吸，目光裏有欣喜和驚豔，大概給明星接機的粉絲也不過如此。

而他人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走到喊他的男生旁邊，後背慵懶地靠着牆，微微低頭時，黑發擋住眉眼。

他擡頭，視線驀地對上，少年幹淨的眼底像有一汪清泉，落了月光，明亮透徹，若有所思看着她。

是他。林昭有一瞬怔愣。

那，那個充滿戒備、喊他爸爸的小朋友是？

大概……是怕自己要他聯系方式？

需要打個招呼嗎。

她正猶豫着，就見他移開了眼睛。

有同學去找班主任要了鑰匙，教室門打開，大家一窩蜂湧入。

“哎說好了啊咱倆坐。”

“去後面，占個牆角的位置，看小說隐蔽些……”

“快點快點，千萬別坐第一排。”

林昭等在走廊，手指無意識揪着書包帶子。

微微偏過頭時，夏天的風從走廊窗戶吹進來。

不溫柔，滿是忐忑。

“謝辰青，坐這兒！”

“謝辰青，咱倆同桌！”

韓楊和柳星若同時開口，謝辰青索性拿了書包，徑直走到了最後一排。

柳星若氣鼓鼓，走到另一邊，去找自己的小姐妹。

前排的韓楊笑得一股子壞勁兒，“哥們兒，我能采訪你一下嗎？天天被女生盯着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謝辰青正收拾書，聞言手裏的數學試卷卷了卷，敲上他腦袋：“滾。”

“沒事兒，你再忍忍，等到大學就好了。”

“畢竟，你要考的軍校有‘和尚院’美譽，男女比有1000比1就不錯了！”

謝辰青輕哂，踹了一腳他凳子。

從教室後窗戶，能看到站在走廊的女孩。

長發束成馬尾，沒有圖案的白色短袖，任由風吹過臉頰，寡淡也乖巧。

林昭沒有認識的人，想等大家都坐好，她再随便找個位置坐就好，省得尴尬。

就在這時，清甜香氣襲來，脆生生的女孩子聲音響起：“同學，幫我叫一下謝辰青。”

她穿着校服，依舊能看出美好的曲線，人扒着七班門框，對着教室門口的人說。

喊話的男生笑得意味深長，“謝辰青，有人找！”

教室裏立刻有人起哄，說着什麽“校草校花天生一對”。

幾個手拉手出來裝水的女孩子小聲議論：

“蔣茹怎麽又來堵人了呀？謝辰青不是拒絕她好多次了嗎？怎麽硬生生往人身上撲啊？”

“見色起意呗，她前男友那麽多，個頂個的好看，雖然不能和咱班那位比。”

“我還聽說，那些追謝辰青的女孩子，都被蔣茹暗地裏給了苦頭吃……”

“啧，恐怖。”

林昭慢慢悠悠呼了口氣，今天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是不是高了些。

下個瞬間，就見他人瘦瘦高高豎在了教室門口。

少年一八五往上的身高随便一站就自帶壓迫感，眉眼間的不耐煩完全不加掩飾，清俊的臉上冰凍三尺。

女孩眼睛瞬間就亮了。一個假期不見，這人好像又變帥了，他到底是吃什麽長的？

“喜歡我啊。”

他撩起眼皮，一句廢話都沒有，蔣茹一怔，

漫不經心的語調，輕易就能把人看臉紅的眼睛。

他雙手抄兜，微微俯身，清冽的少年氣息撲面而來。

“喜歡我什麽？”

蔣茹心跳驀地快了一拍，看着近在咫尺的清朗眉眼，竟然一時大腦空白，被下蠱般定住了。那雙眼睛初見幹淨清澈，現在沒有什麽道德感，漂亮到不近人情。

從林昭的角度看過去，謝辰青側臉冷白如畫，嘴角彎起一道勾，下颌線清晰流暢。

他冷淡又敗類地睨着眼前人，緩緩吐了幾個字，便直起身。

他說，“我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