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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6】

謝昭淩被人卸了鐐铐,帶到一間包廂裏。刀疤男将他推進門內便走了,竟然未曾為難他。

房門關上,謝昭淩微微擡眼,環顧四周。

屋中整體構造簡單,但為數不多的物件中透着股低調的奢華。

外頭天光至暗,仍未到破曉時分,可這屋中燈火輝煌,分明與白日無異。

花紋繁複的香爐随意擺在角落,香氣萦繞,煙氣袅袅。屋中明燈璀璨,雕梁畫棟,說不出的富貴繁華。

房間正中間突兀地擺着一把梨花木圈椅,扶手上雕刻着精致絕倫的花紋。而座位正對面是一扇繪着翠竹的屏風,将後面大片空間隐藏。

謝昭淩垂下眼,心裏有了盤算。他沒有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只在一旁站定,低下頭。

少年安靜地站在角落的樣子,被屏風後的人盡數看在眼中。外面很亮,足以讓裏間的人看清楚他的一舉一動。

“你叫什麽名字?”

聽得出,屏風後的人對他的興趣很濃。

少年不答,他似乎并不在乎問話人是何身份,有何背景。有錢沒錢,官大官小,似乎都不能震懾到他。他不懼死,遑論權貴。

鄭豐南被冷臉,也不惱,又看了他會,才慢慢從屏風後走出來。

少年面色無波,不卑不亢,他壓根不知膽怯二字如何書寫,毫不避諱地與之對視。

面前男人二十多歲的年紀,眉眼狹長,鼻梁高挺,他面上帶着笑,不知是否天生笑眼的緣故,微微一笑便給人一種十分熱情友善的感覺,可這笑意落在謝昭淩眼中,只有說不出的惡心和厭惡。他不由得想起幼年印象中的那個男人,頓了頓,微微錯開目光。

眼前人一身的錦衣華服與配飾用的是他說不出名字的工藝和布料,無疑是個有錢人,應當……還很有權勢。謝昭淩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眼底閃過思量。

“我姓鄭,在這西京城裏雖只算個小人物,”鄭豐南語氣含笑,成竹在胸般篤定,“但将你從這腌臜地撈出來,只是小事一樁。”

少年原本還漫不經心地聽着,聞言倏地擡眸,那一眼鋒利無比,沒有一點驚詫或是受寵若驚,只有無盡的排斥與冷厲。

這倒是出乎鄭豐南的意料。

但凡人活在世,總要在各處都分上個三六九等,無論是窮鄉僻壤還是富庶魚鄉,都是有本事的壓着沒本事的,在哪兒都如此,更不用提此地是吃人不骨頭的皇城。

沒有人不想往上爬,尤其是卑賤到塵埃裏的蝼蟻,誰不想翻身做衆生之上的那個人呢。

鄭豐南心思百轉,話鋒一變,“當然,我雖看中你這個人,卻并非想幫你。”

這話一出,少年眼中的排斥倒是褪了不少。

鄭豐南慢慢擡手,掌心落在少年肩膀,“好好考慮,你知道什麽選擇是對的。”

他感受到少年瞬間緊繃、蓄勢待發的身體,微微勾唇。

打角落裏無聲無息地出現一人,那人打開房門,顯然是要送人走。

謝昭淩沒多做猶豫,只目光冷淡又警惕地睨了對方一眼。

他在屋中停留不足一刻,直到此刻才終于開口。

少年嗓音低啞,問了同樣的問題:“你叫什麽。”

男人一愣,随即低聲笑起來,他靠着柱子,滿面愉悅地攤手,“鄭豐南,想打聽便去吧。”

謝昭淩不再言語,轉身離開。

房門合上,扈從猶豫開口:“東家,難不成您是想感化他,進而讓他為我們做事嗎?區區一個暗樁,值得這般大費周章?”

鄭豐南詫異道:“感化他?我嗎?”

“可您說要救他出去……劉管事說這小子骨頭太硬,不好教化,原本已打算舍了的。”

“骨頭硬又如何?”鄭豐南手中把玩着折扇,笑道,“我需要的恰恰是這麽一條養不熟又會咬人的狗。”

扈從抿着唇,沒吭聲。

“你沒看出來嗎,他比誰都想活,可又不願接受旁人的善意。或許是傲骨?又或是別的什麽,都不重要。他眼睛裏沒有虛無缥缈的期待和情感,與他直言利用才是上上解。”

“他的眼裏竟只有仇恨與殺戮,這樣的好苗子,叫我一來京就遇到了。”鄭豐南感嘆中帶着一絲慶幸,“吩咐下去,對他的待遇照舊,那些欺淩他的人也不必阻止,我要看看絕境之中他又如何應對……若是不小心被弄“死”,正好能趁機換個新身份。”

謝昭淩回到柴房時天光漸亮,屋中唯一一塊能栖身的木板上一片潮濕。

是誰做的,無需多想。

這樣不痛不癢的懲戒謝昭淩從不放在眼中,他既打定主意在這裏生存下去,便不會太過計較。

“床”沒了,他屈腿靠坐在牆邊,頭向後抵住,視線不經意間落在木板與牆壁的夾縫中。

睡前他随手團起扔掉的畫像,在他醒來時還夾在縫裏。

而此刻,那裏空空蕩蕩,不見蹤跡。

**

轉日一早,喬姝月終于退燒。

褚氏雖在氣急的時候下了命令不許她出門,但卻并未留人看管。得知父母都在天亮時離開了家,她決定再冒一次險。

李護衛一早又去悅泉樓打探消息,帶回來的結果不容樂觀。

他說天亮時後院又鬧了起來,聽說是少年趁着夜深,跑到領頭人房裏不知做了什麽。

事發後領頭人遲遲沒露面,倒是少年被人從房中押出。

“他們就知道欺負人!”小姑娘心疼得眼圈通紅,小拳頭捏得緊緊的,滿面憤怒,“我要去把他帶回來!”

此話一出,屋中人皆變了臉色。如果只是一時興起多看兩眼,那并無不可,可眼下情況又有不同,她竟想将那奴隸帶出來。

且不說酒樓的人會不會做這一樁生意,單就那少年惹禍的本事,就算帶回來也只會給喬家帶來無盡的危險。

再說奴仆想要入喬府,各項核查都格外嚴格。

不收來路不明之人,不收身有罪行之人,不收品行不端之人。

要想将一人躲過核查帶回府中,光憑她們很難做到。

“姑娘,你……認識那少年?”

這話劉媽媽早就想問,只是幾次都沒問出口。因她自己也覺得離奇,她們姑娘出門在外都有人跟着,身邊從未有離了人的時候,沒道理有她認識而身邊奴婢毫無印象的人。

不管是否認識,喬姝月都動了真格,要救個只一面之緣的、萍水相逢的罪奴。

喬姝月雖看着軟軟的好說話,但她骨子裏流的是喬家人的血,多少繼承了她父兄的執拗與一根筋,打定了主意三頭牛都拉不回來。

劉媽媽思慮片刻,勸道:“夫人雖允許姑娘撿看着順眼的奴仆回來,但……”

紫棉是褚氏千挑萬選出來的婢女,玉竹雖是喬姝月五歲那年在街上買回來的,但玉竹出身清白,只因家中無力養育才賣掉的,一家本都是良民。

“那少年的身份,終歸不妥。”

來路不明不說,還是在悅泉樓……莫說喬父,褚氏那一關都不好過。

劉媽媽垂眸,只見小姑娘正扁着嘴巴,通紅的雙眼冒着大朵淚花,可憐巴巴地祈求看她。

這一招在木蘭院裏百試不爽,除了二哥,唯有身邊幾個最親近的侍從對她沒有底線地縱容。

劉媽媽終究拗不過她,她摸摸小姝月的腦袋,感受到那裏不再滾燙,認命地嘆了聲,“罷了,老奴我親自陪姑娘出門吧,若夫人追究起來,我替姑娘擋着。”

劉媽媽是褚氏的陪嫁婢女,說話的份量自然不輕。

喬姝月心口一澀,撲進劉媽媽的懷裏。

劉媽媽疼愛地拍着姝月的肩膀,“不過咱們有言在先,若我親眼見着那人,覺得他品性不好,姑娘就算是抱着我的大腿哭,也沒用。”

喬姝月重重點頭。

前世喬姝月聽過一些謝昭淩曾經的遭遇,當時便對他心疼不已,打心裏覺得他幼時孤苦無依,任人欺淩。

雖不知他是如何來到西京城,又是如何落在人牙子手裏的,但光是那天所見,她便能篤定,自己曾經的猜想沒錯。

陛下現如今還沒有以後的那些能耐,現在就是走到哪都被人欺負的小可憐。她不救他,誰還能救他?

家中無長輩,正是喬姝月的好機會,她心裏盤算着,最好今日就能将她的陛下帶回來。至于後面的事,後面再說,眼下救人要緊!

喬姝月裹着厚實的外袍往外走,還沒出木蘭院,迎面撞上一人。

她低着頭走路,對方也走得急切,紮着丸子頭的腦袋直挺挺栽進了對方的懷裏。

喬姝月皺着鼻子擡起小臉,看清來人眼前一亮,“二哥!”

聲音大得,幾乎有回聲飄蕩在院裏。

喬良:“……”

喬良見着妹妹熟悉的笑容,看着小姑娘眼裏那抹熟悉的狡黠,心裏忽得生出不好的預感。

他一定是沒睡好,恍恍惚惚,出幻覺了。

不然怎麽會一擡眼,又看到了妹妹挖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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