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低渦
第54章 低渦
餘溫鈞是清晨四點離開。
這是他少有在家待得那麽晚的時候。
車道旁的燈開了整宿,清早的濃霧籠罩着這一座巨大建築物。
老陸昨晚睡在車庫裏的備用卧室,接到通知後,把車停在宅邸的門口。
餘溫鈞踏上車時,表情沒有任何熬夜後的疲倦。
他豎着西裝外套的領子,神情如常,帶着股足以壓制住早晨的寒冷、陰暗和兵荒馬亂的鎮定:就是那種下完連夜雨的早晨,一出房門就感到冷氣,濕透了的碎石子路邊堆積脆弱落紅和啪啪作響的碎葉,遠處是泛着綠意的植被的抖擻冷意。
又過了兩個多小時,賀嶼薇緊摟着書包下樓。
……做了。
棉花般的腦海裏現在只剩下最粗俗的兩個字。
餘溫鈞應該是手下留情了,因為賀嶼薇半途就直接暈過去,但此刻沒有感覺到疼痛難忍,還能自由行走。
只是全身軟綿綿的,腿怎麽站都站不直。
剛剛洗澡,她的身體還殘留有他的感覺。胸和盆骨最難受,肌肉也很酸。
生米硬是被煮成熟飯。賀嶼薇反而陷入一種異樣的冷靜。
她任司機把自己送往高中校園,雙眼盯着車窗外,猶如看着一個嶄新的異世界,目不轉睛,毫不恐懼。
因為,一定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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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當回事。越當回事就越有一種快要在人間溺亡的感覺。她決定當這種事情沒發生過,才能在今天繼續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或者,就當作……聖誕節在海邊被一個流浪漢侵犯了。
至少,餘溫鈞比流浪漢稍微友好那麽一點吧。
#
賀嶼薇懷着阿Q精神,坐在課桌前。
她首次和新的女同桌搭話,對方耐心地為她講了一道會考題。
課間時間是8分鐘。
班裏大部分同學會自帶保溫水杯,去接學校的熱水,賀嶼薇每次都想帶杯子但又每次都不知道該去哪裏買,大部分時間就只能忍着渴,中午到食堂喝幾碗鐵桶裝着的湯。
今天提供的免費湯是西紅柿蛋花湯,有細細的雞蛋絲,但沒有看到西紅柿,湯裏沒有一絲油,上面飄着幾片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薄薄黃瓜片。
她用鐵勺舀了一口,還沒放進嘴裏,就感覺到胃部一種遲來且極其劇烈的難受。
好想用手裏這一根鐵勺邊緣去刮黑板,讓整個全世界都充滿着一種尖刻且幾近咆哮般的噪音。
但,還是算了。不要傷害別人了。
賀嶼薇将鐵勺輕輕地放到旁邊,捧起碗,啜着湯。有別人偶然回頭,發現女生的臉色已經蒼白趨近透明。
#
餘溫鈞下午在公司又警告了弟弟一次,熱鬧了幾天的餘宅又重新恢複安靜。
餘龍飛看着草坪上的工人拆除白色的帳篷和收拾垃圾,表情不可以說不遺憾。
他閑着沒事,叫住剛放學的賀嶼薇。
“盆栽姐,你和哲寧吵架後跑到哪裏去了?難道不知道他的腿剛好,不能跑嗎?”
賀嶼薇行屍走肉地般轉過頭。
除了哥哥,龍飛少爺基本不把誰放在眼裏,同樣的,他對很多事情缺乏耐性。
面對這個少爺,賀嶼薇通常會裝聾作啞,他過完嘴瘾就會放人離開。
然而餘龍飛在今天卻沒完沒了地捉弄她:“我曾經問過你,假如讓你在我們餘家選一個男的讓你嫁給他,你當時選的是我哥。為什麽?你還沒告訴我原因。那個特別喪的理由就別說了。”
賀嶼薇心想,她現在只想出家。
但,這個答案肯定不能讓餘龍飛滿意。而想到他騙自己說餘溫鈞腦子被切過,賀嶼薇的胸膛有種什麽鼓動一下一下地宣洩般地撞上,攥着衣
服的手似乎也脹痛不已。
于是,她垂頭靜靜地回答:“我已經改變主意。如果再讓我選——我選李訣。”
衆所周知,餘龍飛是最讨厭哥哥身邊那個黑眼鏡秘書。
他眉宇間閃過愠怒:“什麽?你敢選他?”
他倆正說着話,餘溫鈞和李訣就回來了,餘龍飛換了笑臉,站起來跟哥哥打招呼。
賀嶼薇的臉色頓時青白,肩膀縮起來。
她根本不敢看餘溫鈞的眼睛。
昨夜發生的一切已經徹底颠覆了兩人的關系。而另一方面,面對餘龍飛的刁難,她病急亂投醫說要選李訣,他和李訣本人卻在下一秒出現了。
她的運氣為什麽永遠那麽糟糕?
餘龍飛瞥到賀嶼薇那副尴尬到即将自盡的神色,哎呦,他覺得這事爽極了。
于是,餘龍飛當着餘溫鈞和李訣的面,笑眯眯地把剛才兩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
“小眼鏡兒,聽到沒,咱家的小保姆看上你了——給點反應啊。你要不然今晚就娶了她,直接在我家洞房?”餘龍飛大聲說。
這句話聽得賀嶼薇一陣暈眩,她掐緊掌心才站穩。
除了餘哲寧,餘家的男人們真的都是個頂個披着人皮的惡魔。
他們根本不尊重她,輕而易舉地把別人的心情玩弄于掌心。
她明明是一個遠遠看着自己所喜歡的人就能感到滿足的消極性格。
她最害怕的就是暴露在公衆的目光中,所有關注她的目光就像蒸魚裏沒刮淨且刺楞的魚鱗,每一秒親密接觸對她來說都如鲠在喉。
她也最不喜歡被人當作笑料看待了。
賀嶼薇以往面對類似的場景,只會默默忍受,自我安慰不去跟這些人一般計較。
她習慣了任何人對她的忽視和不尊重,可是現在,如果繼續保持沉默,內心的某部分就要徹底爆炸。
“——你根本就聽不明白我的意思!”
自從把她推下泳池時,餘龍飛就知道,這個懦弱的小保姆永遠都不敢直面對抗自己。
此時此刻,他聽到她結結巴巴地反駁:“我剛剛所說的對李訣先生的‘喜歡’,其實是一種人類意義上的‘喜歡’。”
李訣推推眼鏡,剛要開口替小保姆解圍,便聽到一個前所未聞的新詞——什麽叫,“人類意義上的喜歡”。
“比方說,我喜歡澳大利亞這個國家。但只要是個正常的人類都會喜歡澳大利亞。那裏風景很漂亮,陽光也很好,還有大海。這就是人類對美好事物普遍意義上的喜歡。所以可能你沒聽懂我的話,就,就誤會了。”賀嶼薇小聲地說。
“啊?別扯沒用的,小眼鏡兒又算個屁美好事物,我看你就是在罵我聽不懂人話吧?”餘龍飛挑起眉,他最讨厭下等人的抵抗,勢必要當場鎮壓下去,“何況澳洲這破國家又有什麽好的,窮了吧唧,英語口音土得蓋帽了,居民也都是英國流放犯的後裔。盆栽姐,不管是男人還是國家,你的品味都夠獨特的。”
賀嶼薇被罵得啞口無言。
她心中湧起惱意,但居然不是惱餘龍飛。
她的內心排山倒海所怨怼的,另有其人。餘溫鈞一直冷眼看着她和弟弟的争吵,似乎并不打算插手其中。
賀嶼薇沉默半晌,再次一字一頓反駁餘龍飛:“日本以前還侵略過中國,你卻總是喜歡跑到日本去玩。我挑國家的品味不如你獨特。”
“啊哈哈哈哈。盆栽姐,你現在說話很敢啊。”
餘龍飛笑起來,極其俊俏好看,但他笑的意義和餘哲寧不同,只代表這個人即将暴怒。
這時候,餘溫鈞終于開口:“龍飛少爺,就算你覺得自己見多識廣,或者姑且屬于所謂‘上流圈子’裏的人,但并非誰都會對這個身份買賬。”
餘龍飛就像一只即将起飛琢人卻被生生卡住脖的三花鴨子,僵硬地轉向他哥。
“家世、財力和性別,你心裏可能存在很多衡量标準,不過在生活和工作裏,存在着很多應該配合對方立場進行思考的時候。”餘溫鈞的聲音很平,“比如現在,賀嶼薇住在咱家裏,是我允許她住的。你當我的面欺負誰?”
李訣幸災樂禍的目光中,餘龍飛不滿地說:“哥,你別總沒事就數落——行行行,我投降!”
餘溫鈞便放下了拳頭,再盯着餘龍飛:“你是我餘溫鈞的弟弟。平時說話和辦事的時候別給我丢臉。不準給李訣起外號。還有家裏除了你,誰叫她盆栽姐?”
餘龍飛冷笑說那應該叫她什麽。
“面對比自己歲數小的女孩,如果不懂該怎麽稱呼,統一叫爹。我看你對餘承前也喊不了幾句爹,這樣做也能羞辱到他。不是一舉兩得嗎?”
餘龍飛簡直被一本正經說荒唐話的兄長逗笑了:“行啊,我覺得挺好,這事特別好。哥,你要是不覺得我這樣現眼,我還真就叫了。”
“那你現在當着我們的面,應該叫薇薇什麽?”餘溫鈞話鋒再轉。
在李訣和賀嶼薇沉默且期盼的注視下,餘龍飛噎住,他的臉首次變得青紅交集。
他也就跟兄長嘴硬,當然叫不出口。
管年輕女孩子叫“爹”,這不是腦子純純有病嗎。
幸好,哥哥也替他下了個臺階:“要是有精力沒處使,餘承前出院前再探望他一次。他是我們的父親,也是長輩。如果人不去,就随便買點東西,寫個自己名字送去病房。其次,你需要對薇薇賠禮道歉。那輛奧迪就改登記在她名下,給她再弄個京牌。你吩咐手下的人,抽時間去把這事辦妥。”
餘龍飛僵着臉色,耳邊只聽到哥哥嘴裏叨叨着什麽“探望父親”,很是煩躁,突然又反應過來,他眉頭一皺說:“好幾十萬的進口奧迪,我要白送她?”
“投出成本不參與當下決策。那輛舊車現在能值幾個子兒?”餘溫鈞順手把外套脫了,遞給李訣,“在此之前,你欠她一條命。”
餘龍飛嘟囔着:“……她的命沒舊車那麽值錢。”
但也沒提出反對
餘龍飛的嘴巴奇毒無比,但毒物三步之內必有解藥。
他哥從小特別能治他,他耍狠,哥就比他粗野一百倍,分花拂柳的又簡直像是逗獸,輕巧一頂就把他逼到死角。
唉,無論是肢體暴力還是言語暴力,餘溫鈞真的夠令人難消受。哲寧在,餘溫鈞多少斂着點,不怎麽數落人。
現在哲寧搬出去,他得一個人承受炮火。
餘龍飛煩躁地心想,哥的腦子絕對被切過!
餘溫鈞不再理睬冷臉的弟弟,準備帶李訣往前走,但也吩咐賀嶼薇一句:“校服換了,下樓吃飯。”
“可是……”她渾身發抖,決定拒絕他。
餘溫鈞淡淡看她一眼,氣勢壓人。賀嶼薇張了張嘴,默默地先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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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時候,他們男人們都在說一些公事,李訣和餘龍飛之間火藥味永遠很濃,忙着互掐。
賀嶼薇沒碰桌子上的任何一道菜,用筷子扒着米飯,一粒粒地吃。
好不容易熬到飯後,她最後一個走出小餐廳。
其他的傭人們拒絕了賀嶼薇要幫着一起收拾餐具的請求。
其中,一個傭人笑說:“去讀書吧,你以後可能要進大公司。”
賀嶼薇輕輕地咬唇,她什麽也沒說,就準備離開。
低頭往前面走了一條道卻撞上人。她疊聲道歉,竟然是餘溫鈞。
餘溫鈞身邊居然沒有跟班,他的弟弟和秘書呢?
他打量她一下:“廚房裏有新送來的大連黃櫻桃。待會叫人給你送上樓。”
賀嶼薇抿了嘴角不出聲,緊退兩步,先左右看看。
他們站在四通八達的大走廊裏,随時都會有人走過來,看到他們的獨處。
她不停退後到安全距離,才松口氣。
餘溫鈞依舊插兜站在原地,難得穿的高領毛衣,全身筆挺,俯瞰衆生的絕對碾壓,聲音卻低沉。
“李訣和龍飛正在五樓等我,我和他們聊完會直接回酒店。”
賀嶼薇內心一松。
她剛才吃飯的時候就
在害怕,害怕餘溫鈞今晚又要來找自己做那檔子事。
“……你最近不是應該要去城裏開會嗎?”她說。
餘溫鈞沉吟:“不錯,從大後天開始,我不在的時候,自己養好身體。”
賀嶼薇只能繼續僵硬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就像散落在蓮花玉碗裏的空靈玻璃珠,有一種獨特的空幻清冷感,即使銜恨或隐忍,也帶着說不上來的讓人舒服的光澤,映着對方。
自己果然不讨厭這雙眸子,這念頭一閃而過。餘溫鈞便說:“你這樣盯着我看,不是會害我起別的意思?”
賀嶼薇瞳孔變大,餘溫鈞卻已經走過來。
他動作永遠極快且利索,她反應不及,眼睜睜地看着他靠近,與此同時,一整天萦繞在胸口的那股無法被消除的抗拒感蹿起。
昏天暗地的,化作強烈胃部翻滾物的沖動。
男人手指碰到下巴的一瞬間,她的身體做出誠實的反應——嘔。
李訣并沒有跟着餘龍飛這瘟神上樓,跑到廚房裏先吃幾口櫻桃。等時間差不多,才準備坐電梯。
但走了幾步,他就聽到不遠處傳來異響。
賀嶼薇佝偻着身子,地面上有一小攤新鮮的嘔吐物。
她彎着腰,雙手拄着膝蓋,此刻還在持續不斷且響亮地幹嘔。
餘溫鈞緊攥成她胳膊,另一支手正捏着她脖子,雖然這是止吐的方法,但在他人眼中看來,他那姿勢簡直像無情地拎着一只病貓似的。
家裏的傭人們聞聲趕來,他們忙着清潔地毯,也趕緊看餘溫鈞的褲子和皮鞋有沒有弄髒。
沫麗急着找玖伯,餘溫鈞倒只是擺擺手,讓叫醫生過來看她。
賀嶼薇想拒絕,李訣也說:“身體不舒服就得注意。否則病倒了還會給人增加更多的麻煩。”
混亂當中,賀嶼薇一直低頭道歉,順勢躲開餘溫鈞的注視。
餘溫鈞若有所思,卻也走了。
*
家庭醫生匆匆趕來,自然也沒檢查出什麽病狀。就囑咐之後做個體檢,要按時吃飯雲雲。
家庭醫生和賀嶼薇的上次面診,還是她落水發燒那會,此刻誇她的氣色比那會健康多了。
沫麗給她端來一杯熱氣騰騰且極為好聞的洋甘菊茶。
“讀不下高中也沒事,這世界上的工作很多。”沫麗看了眼她書桌上各種圈圈點點的試卷,又說,“哲寧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壓力這樣大。”
賀嶼薇只能蒼白地道謝。
他們都走了,賀嶼薇抱着膝蓋坐在床上。
她想再去洗一遍澡,但昨晚整宿沒睡,白天還去學校,回到家也沒放松,此刻的頭一陣陣的犯着暈眩。
賀嶼薇扭頭看着窗外,餘家的花園在晚上漆黑一片的,像無邊的大海一樣吞噬着人的感情,也像他冷峻卻也掠奪侵蝕到極點的眼神與五官。
她想走到露臺,但實在沒力氣了,
身體一歪,不知不覺地墜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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