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高壓脊
第93章 高壓脊
賀嶼薇的爺爺奶奶是工作了一輩子再被學校返聘的老教師。
雙職工,工作一輩子,返聘的重點高中的主課老師——這代表在小城市裏,賀嶼薇
算得上是中等家庭出身的孩子。
除了爺爺奶奶,賀嶼薇沒有見過任何其他親戚。
爺爺偶爾會站在樓道口和其他老教師聊會天,見到奶奶牽着賀嶼薇的手回家,立刻以“要給我家孫女回去做飯咯”告別。
過春節的時候,家裏最為熱鬧的。學校領導和爺爺奶奶曾經教過的學生會上門拜年和送禮物,小賀嶼薇也會興奮但不安地躲在房間裏,再被奶奶扯起來,小聲地打招呼。
兩個寡言老人除了日常的教學任務和同事,不和任何他人往來。
任何一個靠近賀家的人,都會有察覺他家最醜陋秘密的風險——賀老師家的獨生子并不像他們對外宣稱,在北京有一份體面的公職工作,工作太忙,小賀嶼薇才暫時被寄養到這裏。
“我爸……每次喝醉酒後會鬧事,半夜闖進家扔東西、砸東西,還會打爺爺奶奶。爺爺奶奶都是老師,他們這一輩子是特別要臉也特別要強的人,寧願死死捂着也不跟別人說。因為家醜不可外揚。他們也怕別人說,身為教育工作者,居然連自己孩子都教育不好。”她平靜地說,“在我印象裏,我爸被送過十幾次戒酒中心,有北京的,有青島的,有大連的。每一次住半年,每一次至少花十幾萬,是爺爺奶奶掏的錢。”
爺爺奶奶對這個兒子早就心灰意冷,但是,他們無法拒絕——
“不給我錢,我就把我女兒帶走!”
那個乖巧聽話的小女孩,是兩個老人的灰暗人生裏唯一的慰藉。
爺爺奶奶從小就嚴苛地教育賀嶼薇,要她學會積極、向上和進取的态度,并督促她好好學習。
他們也極其注重她的教育,給她報了很多大城市孩子興趣班,但總是因為要賠爸爸因為酗酒鬧事的費用,而無法延續後期學習的高昂費用。
童年很長一段時間,小賀嶼薇都處于擔憂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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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期待某種奇遇,比如放學走在路上,會有一個漂亮女人叫住她,自我介紹是媽媽,她會帶自己和爺爺奶奶遠走高飛。
再後來,賀嶼薇連這件事都不期待了。她只希望平安。
*
“我的爺爺奶奶是因為一場火災去世的。爺爺奶奶告訴警察是因為電器老化,老房子失火,不過,那把火其實是我爸放的。”賀嶼薇平靜地說。
燒傷科病人住院時間長,手術次數多,醫療和後期康複需要支出的費用大,需要反複地植皮。
醫院也是講究救治傷患的存活率。對年事已高且本身有基礎病的老人,重點科室不太願意做高風險的手術。
爺爺一直昏迷,奶奶在半夜裏清醒過來了一小會,讓護士離開,小聲地告訴賀嶼薇事故的真相。
“我們老賀家,一輩子教書育人,活得清清白白的,卻不知道為什麽生出他這樣的孽種。唉,我們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但薇薇你還小,還有大好的前途,如果警察抓走你爸爸,你該怎麽辦啊?會給你留下親屬犯罪案底,你以後在社會上沒法從事任何正經職業了。”
奶奶的身上有一種埋進濕土裏的朽核和腐肉味道,
賀嶼薇無法觸碰奶奶,只能緊緊地抓着床單,眼淚和鼻涕糊到少女的潔白纖細的脖子上。
“我和你爺爺,一直把錢存在你的銀行卡裏,”奶奶的嘴不停地動,水蒸汽凝結在呼吸器裏,只聽見她喘氣的聲音,“千萬不要管他了,要……考上大學,永遠離開這裏,忘記這一切……”
賀嶼薇怔怔地聽着,她想,何其荒謬。
僅僅為了“怕給孫女從事公職工作留下直系親屬犯罪的案底”,兩個老教師到死都咬定火災不是兒子造成的。而當時的警察也草草結案。
*
爺爺奶奶相繼去世。賀嶼薇全程都沒有哭,很長時間內,整個人是麻的。
她把爺爺奶奶的骨灰盒封印到曲奇餅幹盒裏,與此同時,她坐在臺階上,做出一個決定——她會殺死爸爸。
并不是那種高中生在早間休息輕飄飄的“我會努力,我會考上重點大學,我會變成億萬富翁”的空空願景,賀嶼薇當時思考問題的角度像個成熟穩重的成年人。
她想的是,“為了達成目标,我願意付出什麽代價”。
答案是,自己的全部。
這一生的自由、前途、熱情,身為人類的一切一切都可以幹脆地舍棄。無論如何,她都勢必要親手殺死爸爸,親自替爺爺奶奶報仇。
半夜時分,賀嶼薇睡不着,她翻着爺爺奶奶留下的英文字典,坐在牆面焦黑、空無一物的家裏發呆,只聽見門鎖輕微地響動。
爺爺奶奶住院期間從未現身出來探望,一直失蹤的爸爸走回來。
他外表居然還很整潔,理了頭,穿着新衣服,但渾身酒氣。
爸爸先為爺爺奶奶的去世假惺惺地痛哭了好一會,在他們的遺照前磕頭,搖搖擺擺地湊過來,跟女兒打招呼,問家裏的錢在哪裏。
賀嶼薇早就不記得她回答了什麽,就記得爸爸一路拖着自己的胳膊,把她拉到街邊的atm機前,逼她輸密碼。
賀嶼薇乖順地遵從,寬松的衛衣上衣裏藏有一把從超市買來的尖銳肉刀。
但還沒等她掏出來,爸爸突然之間就躺倒在路中央。他,中風了。
“我當時就感覺……自己太幸運了!”
賀嶼薇說到這裏,像是在稀薄的高原裏用力的吸氧,長長停頓,再舒出來:“你能相信嗎,我當時是真的真的感覺這一輩子積攢的所有運氣都用在那一刻!”
她睜大眼睛看着餘溫鈞,似乎要讓他體會到自己的喜悅。
夜色中,餘溫鈞的輪廓深邃,上眼睑形成薄薄的一條褶,他的西裝搭在胳膊上,依舊穿着花襯衫,看起來比往常更難以琢磨。
餘溫鈞只是沉默地聽。
“要直接殺死他嗎?我可以,但,還這不夠。憑什麽要在他毫無知覺的時候讓他舒舒服服地死?這未免太便宜他了。爺爺奶奶在醫院裏躺了那麽久,那麽痛苦那麽孤獨。我要讓他體會到相同的恐懼,我要他清醒的,一點點的死。何況,如果現在殺了他,我會被送到公安局,辜負奶奶為我前途着想的心意。他害死了爺爺奶奶,我要讓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痛苦和後悔。”
少女靜靜地站在半夜漆黑的巷道,從容地發了好長一會的呆,再次決定後半輩子的活法。
她先把父親送到急救室,以照顧父親的理由選擇從高中退學,與此同時,她把卡內所有錢都取出來,再從醫院裏把癱瘓的父親接出來。
*
她帶着癱瘓的父親,住進一座海邊的荒村。
這是賀嶼薇精心考察過的絕佳地點,一個與世隔絕的監獄。也是她為罪人挑選的墳墓,放火燒掉房子,處理屍體也方便一點。
剛住進荒屋,外面下起大暴雨。
連續三天的雨水加狂風,濕漉漉的,冷冰冰的,滿世界漏風漏水,沒有辦法點火。
賀嶼薇便再次舉起刀,刀尖觸碰到父親濕潤的喉嚨,明明想要用力往裏壓,先顫抖的是她的手。
人類,其實是無法輕易地傷害他人。
明明決定殺死父親,但是當爸爸徹底地癱瘓在床,賀嶼薇又發現她無法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痛下殺手。縱然,她對他抱着極端的仇恨和憤怒。
幾次猶豫,最終只能無奈地有一搭沒一搭地照顧他。
她選擇囚禁着父親。
少量的食物和藥,不給他酒和自由,任他每日都在破口大罵和哭聲哀求,賀嶼薇根本不理睬他,關上耳朵關上眼睛,一言不發地執行着“看守者”的職責。
在海邊破舊不堪且條件極為艱苦的屋子裏,少女化身為冷漠沉默的獄
卒。
每一天,她都痛快看着父親變得更虛弱,變得更失去意志,變得逐漸衰弱并逐步地走向死亡。她只說一句話:“你要對爺爺奶奶道歉。”
與此同時,賀嶼薇也覺得自己的人生被深深地徹底困住了。
她把大部分能量維持在心智不要陷入崩潰上,失去探索外界的任何渴望。活着挺好,死掉也無所謂,不想計劃以後。
#
“在照顧我爸的時候,我曾跟自己發過一個毒誓,這輩子要滴酒不沾。”
餘溫鈞終于低沉開口:“但,你偶爾會想喝酒。”
“對,想要喝……我內心的某個部分好想好想好想喝酒,我其實想活成我爸一樣,每天只需要醉醺醺而毫無內疚地活着。和我爸一起生活到後期,我居然開始能理解他。我也覺得,啊,生活好累好無聊,和別人說話都令人疲倦,能在世界上找到徹底麻痹自己的東西真好,因為麻痹就不會感到任何痛苦了。到現在為止,我偶爾也在克制着想喝酒的欲望。”
餘溫鈞凝視她的額頭。
講述這些話,賀嶼薇的口氣依舊平穩,但頭發已經被汗水徹底浸濕,就像寒枝露水,搖搖欲墜。
他剛要伸出手觸碰,賀嶼薇卻如驚弓之鳥般往後退,她微微皺起眉,神情露出厭惡和抗拒:“不要!不要碰我,求你現在千萬不要碰我!”
餘溫鈞眸子一沉,在表面上卻又從容地收回手。
“最初以為,我爸熬不了幾個月。但沒想到他能活那麽久。”賀嶼薇像是沉浸在噩夢裏,膽怯又迷茫地說,“越到後來,他的神志就越模糊,最後變得像個小嬰兒。眼睛特別純真,只會對着我笑。我一邊恨他一邊又忍不住想照顧他。因為我……太寂寞了。在那個屋子裏,只剩下我和他。我虐待他,又變得像養寵物一樣養着他。不過最後,他在我面前咽氣了。我只感到百分百的解脫。爸爸死了,我活在世界上的使命也結束了。”
漫長的沉默中,賀嶼薇再用冷冰冰的聲音說:“我,絕對不是你想象中那麽純潔無辜的小女孩。住到你家後,我感覺又活過來一點。原本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麽都不想要,但你告訴我,我的心是屬于自己的。嗯,我已經不需要尊嚴和原則,只剩下一點點的心。我也只想百分百地主宰自己的心,不會把它交給任何人。如果你真的有一點‘喜歡’我,請讓我一個人待着,行嗎?”
他們坐在大巴上對望。
餘溫鈞并沒有露出被拒絕的惱火,他的神色自始至終都沒變過,只是不動聲色地說:“你每次把我随口說的話都記得挺牢。”
她一愣:“嗯……嗯,是啊。你不是說我像《基督山伯爵》裏的主角。這些日子,我一口氣看完了那本書……”
“可以了。”餘溫鈞卻微微提高聲音打斷她的話,“我已經了解完主要情況。而從現在開始,你要好好地聽我說。好嗎?”
餘溫鈞不顧她的退縮,把胳膊搭在她椅背後方,面對面地看着她。
“你父親的死亡原因,就是癱瘓引發的後遺症。就像你爺爺奶奶的死因,就是火災。這是任何人能在法律文件裏能查到的白紙黑字資料。這兩件事的調查結果就擺在這裏,我們不需要再讨論。”他以篤定冷靜的口吻說,“以我的角度來看,你對你爸爸的處理方式也沒有什麽大問題。你是一個很有志氣的女孩子,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如果把剛剛的故事講給其他人,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他們聽完後絕對都會選擇站在你這邊。不僅僅如此,他們都會站出來保護你。”
賀嶼薇情不自禁地說:“才沒有這回事……”
“薇薇,你是值得的。”
“那,為什麽都沒人來主動幫過我?”賀嶼薇孩子氣地追問。
“就是說啊,他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餘溫鈞微微皺着眉,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沉思樣子。
“當薇薇你把這些事告訴我,我想的是,如果我重要的人受到傷害,我不會罷休。薇薇受到一點危險,我也絕對不可能放過那個兇手。除了我,世界上還存在其他不惜一切代價想要保護你的人。而有我們這些人,站在你身後,你什麽都配得上。”
明知道這是安慰,她卻突然莫名其妙地開始哭了。
沒人對她說過這些話。
她總覺得,自己是孤獨罪人。
從出生起就被父母抛棄的孩子。如果自己沒被送到爺爺奶奶家,他們也許就不用忍受醉酒的兒子上門勒索。爺爺奶奶的遺言是讓她開展新生活,但她卻以殺死父親為存活目标。即使替爺爺奶奶報仇,她也害死和他們的兒子,她的親生父親。
這麽說吧,她一直是世界道德倫理所遺棄的局外人。
餘溫鈞柔聲說: “你已經被原諒了。你能原諒自己嗎?”
眼淚靜靜地在風中後揚,有什麽很渾濁的黑暗東西,孤獨、恐懼、無奈和悔恨,和一些曾讓她想放聲尖叫痛哭跳海卻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東西,正在從身體的最深處,淌流出來。
“你是安全的。完全不需要隐藏自己。”餘溫鈞用手指刮着她頰邊掉落的眼淚,“我以後會好好寵着你的,嗯?”
賀嶼薇閉上眼感受他的溫暖。但聽到最後一句話,內心又萌生起熟悉的戒備和抗拒,而僅僅這麽一個微微退縮的舉動,他立刻察覺。
“不準逃。”
餘溫鈞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他的力氣極大,輕輕一甩,賀嶼薇幾乎是猝不及防地徹底跌進他的懷裏,她的手隔着花襯衫按在他結實的腰腹上,忍不住擡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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