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拯救日記
拯救日記
賀丙如餓狼撲食奔到梁逸病床前,又立即化身乖巧小狗。
他虛虛伏在梁逸肩頭忍了會兒,還是悶聲哭了出來。
梁逸伸出大拇指擦過他的眼角。
“對不起。”
賀丙就勢吻了下梁逸涼涼的指腹,他一遍遍道歉,好像從出生到現在活了這麽多年只學會三個字。
梁逸的另一只手輕輕蓋在上腹,那裏又開始攪。
多年的經驗以及親身體驗讓他立即意識到這是情緒性胃痛,他輕輕咬住下唇,不禁生出幾分無奈:他醒得不易,偏偏剛清醒過來又被傻崽子一句句不停歇的道歉擾得胃病又犯。
他大概無論生死都要綁定了與賀丙同受罪。
先撩者自吞苦楚,但除了身體上的劇痛外,梁逸似乎有些無法阻擋冰冷的心向充滿熱能量的賀丙靠近。
被束縛住的那只手在賀丙的掌心發出兩下痛極的輕顫,成功阻斷還要繼續延續下去的道歉。
賀丙抿唇停了幾秒,清了清啞掉的嗓子,小心翼翼地問:“梁逸,你醒來是不是就代表不會再離開我了?”他像被人抛棄無數次的狗狗,雙臂輕輕攬住梁逸的肩,“你知道忠犬只會跟一個主人,跟一輩子。”
梁逸輕而弱地回:“賀丙,你是惡狼啊……”
賀丙拼命搖頭:“我不是我不是,我就是你的哈巴狗。我們狗狗命很短,很好養,沒幾年的,不會讓你煩……”
“胡話。”
“我沒有……”
“就是胡話。”梁逸又說,賀丙抿緊唇不敢接茬,“你沒幾年壽命……”
梁逸說了一半又停下來,他還是無法接受說一些在他的觀念中略顯肉麻的話。
他想說,你沒幾年壽命,我掙紮着活過來是為了什麽。
賀丙腦袋宕機不會猜,乖乖地不頂嘴。這種時候,梁逸說一加一等于三,他都能奉為真理唯恐人家同他置氣眼一翻再厥過去。
但清醒後,疼痛也随之而來。
梁逸又開始疼得不停出冷汗,腹部的內傷最重,肚子時常疼得他一口氣上不來,必須靠吸氧才能堅持下來。胃病不出意外地惡化,“焚傷”的餘毒經過這次雖然被清理得所剩無幾,但他天生腸胃脆弱,幹嘔胃痛現在更成了家常便飯。
最後一戰中,為了減少賀丙的壓力,不讓自己的病痛成為戰鬥的累贅,梁逸當時佩戴的束腹帶是加強版止疼治療儀,對腰部的傷害不小,他的腰傷本來就重,經此一次更是雪上加霜。
加之他在關鍵時刻對着腹部毫無猶豫的致命一擊,那是拼盡餘力根本沒想活下去的強度。腹腔內的胚胎嫩芽在強烈的刺激下在他的身體裏亂撞,最後直沖而出,它們轉換為結合殊力的代價差點讓梁逸失去雙腿。強大到足以撐破身體的結合殊力自契合處由他的J型殊力轉化為安全可靠的殊力波傳給賀丙時,梁逸的兩側胯骨幾乎被崩斷。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撐下來的,本就破碎不堪的軀殼被炸得如同破銅爛鐵,但梁逸竟然從進去搶救艙後一直保持清醒。
麻醉劑計量不小,但他依舊能聽到手術刀在他體內舞動的聲音,他聽到各種儀器高速運轉時發出的細微聲響,他甚至可以想象他的內傷外傷以及會引發什麽樣的并發症,談佑、顏淼又會用什麽方案和手法來應對和治療。
他什麽也看不見,眼皮沉得挑不起一絲一毫。他逼迫自己化身為醫者,為自己這副可以扔進輪回道的殼子治療,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梁逸,不疼,不疼,一點也不疼。
從搶救的第一天到第三天,梁逸似乎只剩下冰冷的靈魂,但他依舊沒有徹底昏睡過去,他竟然在足以将一個人殺死千萬遍的傷痛中硬生生吊着半口氣。
但他疼。
他疼得不似人。
在實驗體基地将胯部斷裂的碎骨取出再度用儀器重塑時,梁逸疼得不想活了,不想撐下去了。
他除了頭和手臂沒有其他部位還是完好的,他甚至可以預見僥幸活下來的未來,如果恢複不好,他将終生無法站立,并要忍受身體各處發出的疼痛折磨。
太痛苦了。
那天,梁逸忽然回光返照似的無比清醒,他吊着氣對談佑說:把儀器關掉吧。
他看不清,所以沒有看到一直守在搶救艙內,他的那兩位如他的性子一樣高冷的副部談佑和貝北瞬間紅了眼眶,以及掩唇幾乎哭出聲的林橫。
“我們陪你撐了三天三夜,你說死就死?”談佑壓低聲音吼他,“也行,你自己爬出去跟外面那個看起來也快要死了的人說,你們牽好手一起去跟閻王報道。”
梁逸從來不知道他的這位凡是漠不關心的談副部竟然脾氣大得離譜。
他昏昏沉沉講不出話,又被推來推去,他像坐車一起惡心得要命,他聽見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不用看他就知道那是誰。
傻崽子跟着他來回颠颠,聽着腳都快擡不起來了,真是……二十來歲的人了,連照顧好自己都不行?以後還怎麽顧得上如同殘廢的他?
照顧他……
梁逸神色有些恍惚地将思緒從回憶中抽出,望向守在他床邊為他輕輕擦試脖頸冷汗的賀丙。
他醒來後得知自己昏睡了不止半年,這期間,賀丙日複一日沒有半分抱怨地陪在他身邊。
“術後流血不斷,賀丙照顧嬰兒一樣給你換床單,神色卻虔誠得像在拜神。”
談佑的原話。
護犢子的醫研部部員在這段時間裏對賀丙逐漸改觀,雖然他們的态度依舊不冷不熱,但心裏頭或多或少都承認賀丙對梁逸用情至深。
賀丙拿着軟帕的手自然而然地移到梁逸的下身,梁逸虛弱的身體猛地繃緊。
“你身上疼出這麽多冷汗,我給你好好擦擦,要不躺得不舒服,”賀丙低頭依舊專注地擦拭,并未意識到有哪裏不妥,他嘴上叨叨手上熟練似乎已經習以為常,“身上一濕,你就睡不好,閉着眼都擰緊個眉,很委屈似的,我怎麽可能讓我寶這麽難受。”
“你叫我什麽?”
賀丙擦試的動作微頓,緩緩擡頭望向梁逸,被那雙沉靜的眸子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現在已經是梁逸清醒過來的第三天,他竟然還傻了吧唧地像從前人昏迷的時候那樣忍不住自言自語。
糗大發了。
但賀丙立即又意識到一個問題:梁逸在害羞。
梁逸,害羞,組合在一起簡直不可思議。
只是很快賀丙便開始心疼——他在那張泛起淡淡紅暈的臉上看到一絲羞恥的神色。
“晚上想吃點什麽?”
賀丙沉默了幾秒,生硬地轉移話題。
“都行。”梁逸沒再追問。賀丙為他清理的動作輕柔,但梁逸不可抑制地發抖,他像被剃光鱗片的魚,下一秒就會被扔進翻滾的油鍋。
身心煎熬。
與普通的癱瘓病人不同,梁逸并不是完全不能動,但從腰部開始向下,稍微一動疼得就像剛被炸出來的爆米花,整個人似乎都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态。
他作為人的基本行動軌跡全部需要賀丙代勞——賀丙抱着他去洗澡,去洗手間,喂他吃飯,伺候他換衣物……
梁逸逐漸放棄掙紮。
無論白天還是夜晚,他都閉着眼躺在床上,不喊痛也不說話,像個蒼白的漂亮玩偶。賀丙只當他是身體不舒服沒有力氣也不敢打擾他,總想着能讓他多休息養好精氣神。
但精神上的摧殘遠大于身體上的折磨。
夢裏夢外,梁逸的眼前一黑,就能出現賀丙的臉。不過,關心的神色往往只停留幾秒鐘,那張年輕英俊的臉便開始迅速扭曲,最後變幻成賀谪的模樣。
額間的冷汗成茬兒往下滑,梁逸眼皮打顫,卻閉得死緊,越來越用力。
“梁梁,餓不餓?”
耳朵裏像塞了棉花,梁逸聽不太清,但他多少能判斷出賀丙在說什麽。
問他想吃什麽,問他疼不疼。
這是自從他清醒過來,聽到賀丙說過的最多的話。
“我去熬點粥回來?”
關門聲與腳步聲似乎在比較誰發出的響動更小,梁逸身體上的不适随着室內少了一個人的溫度驟然加劇。
他費力地挪動疼得麻木的腿,雙手緩緩抱住頭,呼吸忽然變得又急又亂。好似有一把可以随意伸縮的利刃,自他的喉嚨刺入,劃破心尖,直搗入腹中,再來個猛烈的翻攪。
拇指尖分別刺入兩側太陽穴,用力。
15歲那年,他在黑暗中掙紮,這種症狀持續了一個星期;18歲那年,他經歷了第二次,症狀持續半個月。
現在,他活了下來,但心慌的感覺似無法破開的銅牆鐵壁将他整個人禁锢住。
梁逸以為他不會再經歷這種痛苦……
身體正對着門的方向,賀丙一進來就能看到他如此不堪的模樣。
被雙臂遮住的蒼白臉頰鋪滿冷汗,梁逸輕輕移開一只手臂望向病房內放着的輪椅。
夜風很涼,可以吹幹全身上下滲透出的冷汗。輪椅轱辘滑至頂樓邊緣,再向前一寸就能将上面坐着的人帶進風裏。
搭在膝上的雙手無法自控地抽搐,十指毫無規律地痙攣,梁逸的脊背貼在輪椅上支撐着身體,他微微仰頸向上望,看不出情緒的眸光似乎在認真地找尋散落在黑暗天際的每一顆星星。
寬大的病號服褲腿在冷風中輕輕舞動,完全露在外面的腳踝凍得發紅,腳趾蓋與手指蓋同樣染上了駭人的青紫色。
攣動的十指終于安靜下來,梁逸輕輕擡起搭在心口。
整個世界都在傾斜,賀丙眼中的全部世界被一根頭發絲挂在崖邊。
熬粥的時間久了一點,以至于他在研測中心的頂樓找到梁逸時,差點被吓得心髒驟停。
他不敢出聲喚人,仿佛任何聲響都能崩斷那根細又脆的發絲。
悄悄擡臂先将人攬回懷裏,再往後拖輪椅,賀丙輕輕環住涼得發冰的清瘦身體,他怕得無法控制地發抖。
梁逸擡起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賀丙,你來了。”
驚魂未散的人悶聲悶氣地應了聲,腳步邁得大,沒一會功夫便将梁逸帶回病房。
“賀丙,”梁逸全程未講一句話,直到被塞進暖烘烘的被窩裏才出聲喚人,“你還記得那天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哪句?”
“我們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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