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神經病症

神經病症

慘白“唰”地一下奪走賀丙面上的全部色彩。

他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認:“梁梁你說什麽?”

“離婚,”梁逸将一只手收進被子裏壓進上腹,穩了穩聲音,“不過可能要過幾天,等器物部特制的輪椅做好,我可以跟你過去辦理離婚手續。”

他見賀丙的眼眶一分一分地紅下去,爾後垂下頭不再看他。

梁逸蒼白的唇微微發抖,他用力咬了一下,勉力隐去聲音裏的顫意:“如果急,現在也可以。”

“急?”賀丙倏地擡起頭,“我急什麽???”

一聲急吼幾乎将梁逸的一顆心從胸口挖出來,他用盡全力壓住胃裏愈發激烈的痙攣,迫使自己鎮定下來正視賀丙的目光。

只是賀丙又再次低下頭,他的唇瓣抖得無法自控,拿着軟帕的手直打顫,但依舊控制力道輕輕擦試去梁逸下身越積越多的冷汗。他自我欺騙一般低聲說:“來,我們擦完就舒服了,再睡一覺,醒來後再少吃一點點東西好不好?”

“賀丙。”梁逸叫他。

賀丙耷拉着腦袋不肯擡頭看人,梁逸手握成拳用力搗着僵硬的胃,胃裏疼得他的腳趾不自覺地輕輕蹬了兩下床。

擦試的手忽地一滞,賀丙終于擡起頭,他望了眼唇瓣被咬出血痕的梁逸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賀丙!”梁逸沉聲叫他,無法再穩住紊亂的氣息,“你在幹什麽?”

賀丙将軟帕扔到床頭櫃上,俯身一把摟住梁逸,一只手靈巧地鑽進被子裏,随即溫熱的手掌便蓋在梁逸冰冷的手背上。

“你手太涼了,我來,”他輕輕移開梁逸的手,在痙攣劇烈的上腹力道恰好地按揉,“放松,等下就好,馬上就不疼了。”

賀丙每揉一下,梁逸的眼眶就紅上一分,偏偏梁逸像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麽憔悴憐人,一雙眼竟絲毫不避諱賀丙投過來的視線。

此時賀丙也不再埋頭,他不敢眨眼緊密觀察梁逸的神色變化,但手下動作不停,嘴上還在盡量溫柔地安撫人。

約莫過了十多分鐘,梁逸的身體依舊疼得微微發顫,而賀丙親眼目睹那雙清冷的眸被水霧塞滿,再看着晶亮的水漬溢出梁逸的眼眶,蔓過他堅毅又蒼白的臉,滑向他打顫卻倔強的唇。

“對不起,”賀丙心疼得發墜,他輕聲開口,哄着人,“我們等下再聊離婚的事好嗎?我們好好商量,你先別難過也別激動。你胃一疼肚子也會跟着疼,這樣怎麽受得了?”

掌心下的攣動劇烈得令賀丙心驚,他怨自己。

他原來就該知道梁逸心裏頭最會藏事,腸胃脆弱不堪的人最怕是這種脾性,況且梁逸還一直患有神經性胃痛,情緒稍微不穩就能斷斷續續疼上個把小時,現在人都哭了,不知道得疼成什麽樣。

賀丙深呼吸,緩緩平息掉自己的委屈,一只手在梁逸的上腹一下一下打着圈兒,另一只手則是握住梁逸的手腕摸準穴位用了點巧勁兒按揉。

十分,或者二十分鐘,掌下緊繃的身體有所放松,賀丙幾乎快皺到一塊的五官終于舒展開:“怎麽樣?好點沒?我先去取湯藥,你躺下眯會兒眼?”

幾步路的距離,但梁逸聽到門落鎖的聲音。

很正常。

他告訴自己,對于随時會像瘋子一樣做出異常舉動的人,有必要采取這樣的措施。

只是他無法控制情緒上以及身體上的病症。

前後間隔不到兩個小時,他再次發作。

賀丙小心翼翼地端着藥碗單手推開門時,梁逸的臉正埋在枕頭裏,渾身打顫。

碗底與桌面接觸發出一聲急促的輕響,賀丙急問:“怎麽了?梁梁!”

他話音未落,室內忽地陷入一片黑暗,緊接着床尾亮起一排藍色的小燈。

談佑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病房裏,如同一縷風繞到床的另一側俯身快速檢查梁逸的狀況,随即看向賀丙:“你先出去一下。”

“他怎麽了?”賀丙向前一步,他的手撫在梁逸瘦削的脊背,昏暗的光線讓他看不清梁逸的神色,但他能感受到對方在發抖。

“先出去,”談佑語速飛快,回身拉上窗簾,“稍後我告訴你。”

牙齒用力在唇瓣上落下一片血痕,賀丙的聲音依舊很溫柔:“梁梁,我就在門外,有需要叫我,好嗎?”

梁逸像被埋在冰天雪地裏,上下牙劇烈碰撞,硬是擠出一聲打着顫兒的“嗯”。

自走廊傳進來的光線被輕輕合上的門掐滅,談佑掏出一個白色小藥瓶倒出兩粒藥片,他上前一步半扶起梁逸将藥片喂下去。

喉結艱難滾動兩下,梁逸虛弱地推人,談佑分寸感十足地撤回手,随即一臺微型治療儀飛到梁逸的頭頂開始運行。

病房內除了紊亂的呼吸聲,似乎什麽響動都沒有,儀器發出的微小聲響在梁逸費力的氣喘聲中顯得微乎其微。

談佑沒有離開,他站在床邊遮住透過窗簾縫隙鑽進來的碎光。

“你已經很久沒發作了。”

他的話直接落在地上,沒人接。

梁逸縮成一團,猶如被拔光刺的小刺猬。

談佑安靜地站在床邊等,等到微型治療儀上的紅色小燈轉為藍色,床上緊繃的身體略微舒展,但仍保持着蝦米的形态,他聽到梁逸說話,聲音淡得猶如冷清的月光:“我跟他提了離婚。”

“介意我告訴他嗎?”

“早晚要知道。”

賀丙靠在牆邊,雙眼緊盯着對面一排閃爍的小夜燈,沒那麽刺目,但瞳孔依舊像被刀片刮破,影影綽綽的紅霧中那個日夜挂牽的人似乎回眸對他笑。

“軀體情緒障礙,”談佑沒繞彎子,“當年吃了很多治療抑郁的藥,不過他這個病症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好了。”

“那他現在……”賀丙快速消化信息,“是又複發了嗎?”

“他很要強,”談佑看似答非所問,“希望這次不必再單純靠吃治療抑郁的藥來控制。”

賀丙幾乎在瞬間明白了什麽,他飛速道謝,把推門入室的聲音降到最低,撚手撚腳地走到窗前,将窗簾嚴絲合縫地拉緊,再回到梁逸的床邊。

人大概是被折騰得狠了,這麽會兒功夫,梁逸已經睡了過去,或者說是被疲憊與疼痛聯手碾壓到昏厥,好在呼吸還算平穩,不至于把賀丙的一顆心塞到嗓子眼。

他坐到床邊守着人,在他們相遇的幾年裏,梁逸便一直飽受身心上的痛苦折磨。賀丙無法想象在他缺席的那些年,在梁逸生命中的兩個重要節點,當年的那個少年是如何一步步扛到現在。

心理上的折磨,反饋到身體上的病症,從很久以前就出現在那個只有15歲的少年身上。

兩人距離那麽近,但賀丙看不清梁逸臉上的神色,不僅僅是因為室內昏暗的光線。

他的眼被水霧糊住,唇瓣輕輕蠕動兩下又抿緊,似乎有好多話要說,到最後只将三個字默默留在心底。

“你放心。”

接下來的幾天梁逸又發作了幾次,而每當這時候賀丙總是借故有這樣或那樣的事不出現在他的面前。

持續了近一周,梁逸更不愛開口說話了,一天幾乎說不夠五句話,賀丙察覺到不對勁,立馬轉變策略。

有些困難不能一味躲避,想要解決,就必須直面它。

審異局內林區專門為“元勳”備着的小院遠離塵嚣,自成世外桃源,賀丙推着輪椅帶梁逸過去小住。

出發前,他詢問梁逸的意見,得到一個不冷不暖的“好”字。

東西不多,大部分都是梁逸治療所需要的儀器以及每日必須要服用的藥,再就是保暖用品。

賀丙自己的東西卻一樣都沒帶,他沒打算帶梁逸在這裏常住,他有信心可以在短時間內治好梁逸。

但他仍無法直面發作時的梁逸。

心太疼了,他差點忘記如何正常呼吸。

梁逸縮成一小團,掌心胡亂地遮住臉,賀丙不必看他面上的神色,單從他不同于尋常的慌張動作就能分辨出眼前人的痛苦。

更何況那張露出的慘白似雪的唇正無法抑制地不停打抖。

“你出去……”

梁逸抖篩子一樣發不出聲,勉強将三個字在嗓子眼磨碎了再艱難地送出。

賀丙雙臂環着他,不敢用一絲一毫的力。

“很醜,”懷裏的人碎掉了一樣,嗓音含着輕微的哭腔,不停地勉力發出拒絕他關心的低弱聲音,“求求你出去,賀丙……”

他求他。

就像那天他求他不要死一樣。

賀丙将人輕放到床上,幾乎是狂奔出小屋。

他坐在院裏,就靠在門邊。

他聽見屋裏傳出低低的啜泣。

他知道梁逸在哭。

他開始質疑,他求梁逸活下去的想法正确與否?

賀丙将臉埋在雙掌之間,宛如被人猛地擊中,脊背驟然塌下。

雙膝觸底,壓在堅硬的石頭上,賀丙仿佛看不見滿地崎岖不平的小碎石,光潔的額頭直愣愣地往地上砸。

眼淚同時砸進泥土裏。

“對不起……”

“對不起,梁梁……”

“梁梁,對不起……”

他不知道為什麽只能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也只想說這三個字。

窸窸窣窣的響聲穿透門簾散進屋裏,遮擋物沒有任何隔音作用,梁逸猛地咬住手腕。

他能聽到賀丙說的每一個字。

他将賀丙所有痛苦的低吟納入自己的耳朵裏,再将屬于自己的疼痛碾碎憋回去。

腕部緩慢地蜿蜒出一抹紅,梁逸松開牙齒,全身放松向後仰頸,他目光略顯呆滞地盯了會兒棚頂,唇瓣輕輕分開:“賀丙……”

聲音很小,但門口的簾子幾乎在一瞬間被撩起,賀丙健步如飛地奔到床邊,立馬握住他的手腕。

也在剎那間捕捉到了梁逸腕部的血跡。

一排齒痕落在蒼白細瘦的手腕,血跡蜿蜒,蓋過腕部的舊疤。

賀丙竭力克制雙唇發顫,他的眼前交織出破碎的影像——病房內劃破手腕的玻璃碎片,頂樓邊緣僅差一步就能墜下的輪椅……它們重重疊疊漫過他的眼角,帶得賀丙整個眼眶赤紅。

他什麽都沒說,敏捷地取過醫藥箱,消毒、止血,動作麻利地處理傷口。

只是平穩的雙手在做完這一切後又開始無法自控般地發抖。

“額頭,”漂亮的眉眼微微蹙起,梁逸的視線專注地盯着賀丙,“流血了,處理一下。”

賀丙聞言聽話地清理擦破皮的額頭,但速度很快動作粗魯,做完又回到床邊再次握住梁逸的手腕。

“我好一點了,”梁逸輕輕觸碰他顫抖的指尖,帶着賀丙的手擋住腕部的紗布,“我們去實驗體基地吧。”

他的眼眶如同賀丙的眼眶一般紅,水汽氤氲像蒙了層薄霧。

“梁梁……”賀丙喚了一聲,卻說不出下文。

“去治療,”梁逸接過他的話,聲音很輕,“治我的病。”

從小院到實驗體基地,兩人沒再講過一句話。

梁逸平躺在實驗床上,由顏淼最得力的助手對他進行全身按摩,在确認不影響治療的前提下,賀丙選擇站到距離梁逸最近的位置守候。

清瘦的人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衫,此時紐扣全部被解開,瘦得幾乎凸起的肋骨似要穿透薄薄的肌膚,實驗員戴着手套雙手自胸口到兩肋,再回到胸前,力道适中地進行按揉,梁逸蒼白的肌膚上很快便鋪滿細密的冷汗。

他閉着眼,十指又開始無法自控地劇烈顫抖,面上的神色異常痛苦,然而這種痛卻不似來自軀殼。

賀丙知道這就是談佑所說的病症,也是梁逸不想讓他見到的一面。

他咬了咬牙強忍剝骨的心痛,轉身就要往出走。

實驗床上緊緊閉着雙眼的人似是能通過契合伴侶殊力的狀況判斷他的動向,在賀丙轉身的瞬間,梁逸忽地睜開眼叫住他的背影:“你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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