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坦誠相待

坦誠相待

“梁逸??!”

又一聲實實在在沖進耳邊的驚呼讓梁逸擡起頭,被冷汗滲透的長睫撲閃兩下遮住眸中來不及隐藏的驚喜。

“你怎麽……回來了?”

賀丙三兩步跨上前,環住梁逸的腰把人帶進懷裏:“胃痛還是肚子疼?吃藥沒?痙攣了?怎麽額頭也有點燙?我才離開多久……”

他一張嘴連串的問句,滿滿的擔憂與焦急,眼裏只有梁逸疼得濕漉漉的雙眸,完全忘了回答問題。

談佑停在門口,腳步頓了兩秒,提着急救箱滿臉平靜地走上前。

“手。”

賀丙聞言掏出紙巾先是将梁逸被冷汗裹挾得濕滑的手背擦幹,再平舉過手,讓梁逸的手搭在他的掌心送到談佑跟前,緊接着光明正大又理所當然地蓋上梁逸的雙眼,嘴裏竟然哄:“寶不疼,馬上紮完。”

堂堂的醫研部部長,見過不知多少駭人的傷口,光是自己身上的病啊傷啊都能分出個等級,如今卻被當成三歲孩子哄。

談佑俊眉微挑,手下很穩。調好速度後,他站起身,離開時留下意問深長的一句話:“你回來了,對于現在的他,大概比什麽藥都管用。”

一句話讓賀丙品出了味兒,瞬間便猜出梁逸大概難受了很久。

他貼了貼梁逸白得發涼的臉頰,問:“疼多久了?沒吃飯還是沒吃藥?”

懷裏的人動了動,濕透的眼睫輕眨:“吃了藥,還是疼。”

賀丙愣了下,一股急火登時竄上來:“焚傷的餘毒不是已經清理幹淨了麽……怎麽還會疼得這麽厲害……我……”

一兩句話間,賀丙的眼眶徹底紅透。

梁逸每次胃疼每次腹痛,他都會跟着忏悔一次。

後悔年少輕狂,後悔服下“焚傷”。

“不是,”梁逸費力地擡手捏了捏他的手背,“不是焚傷,是它需要你。”

梁逸淡定地說着安慰人的話,然而在賀丙聽來這與情話沒有半分區別,他捂着心口“哎呦”一聲,臉上是被擊中的神色,手臂從背後環住人,力道适中地為梁逸按摩胃:“我回來了回來了,不許再折騰我寶了,聽見沒?”

肉麻稱呼聽得多了,梁逸似乎也在慢慢習慣,他輕輕牽動嘴角,天生清冷生人勿近的容貌笑起來卻格外勾魂攝魄,賀丙忽忽悠悠坐船一樣在梁逸墨色的眸子裏看到了依賴與眷戀。

“賀丙,我很開心。”

“嗯。”

“我本來可能見不到你了。”

“嗯?”崽子豎起毛,打起十分精神,“什麽?”

梁逸低低笑出聲:“沒什麽,我很好。”

賀丙不放過話頭,在他頸窩依戀地蹭了兩下:“你別吓我,梁逸。”

“沒事,你回來了,我會很好,會努力一直好好的。”

一來二去沒幾句話,梁逸的眼皮就開始顫,賀丙見他疲憊得厲害便不再多話,從櫃子裏取出早就備好的厚實毛毯蓋到梁逸身上,往上拉了拉僅露出個頭,又用臉頰試了試人額上的溫度,輕聲哄:“睡一會兒,打完我叫你。”

眼皮似正挨着淋漓大雨的蝶翅,梁逸被砸得睜不開,雙目短暫地合上幾秒又顫抖地掙紮着張開看向賀丙,眼前模模糊糊能看見個人影,他輕輕動了動唇瓣,想問賀丙項目怎麽樣了?要不要加班?今天回來晚上還要不要走?

如果賀丙晚上依舊不能在家裏住,他需要留在審異局,起碼住在診療區真的發起病來,這裏的儀器能減緩他奔向鬼門關的腳步,至少讓他來得及跟賀丙告別。

一句遺言或者幾個字叮囑,都行。

他獨慣了,大概也不會覺得黃泉路有多寒冷,一個人也可以,不用賀丙來陪他。

眼皮顫了又顫,短短的一會兒,梁逸想了很多,但嗓子卻像被堵住了,又如剛出土的千年古董竟發不出一點聲響。

“要說什麽?”

賀丙上身前傾,耳朵貼近梁逸,僅捕捉到一個氣喘的“你”字。

他很快便察覺到梁逸的狀态不對,病得再重的時候他都見過,但從來沒見過梁逸此時此刻這樣的目光。

有些眷戀、又夾雜一絲釋然。

賀丙懷疑一定與他不在的昨晚有關。

他還猜不出是什麽,但嘴上立馬做出安撫:“等有精神再告訴我想說的,我不走,今晚我陪你。”

等了一句承諾,梁逸一秒都沒能撐到,雙眼緊緊閉上,頭偏向賀丙的方向沉沉睡去。

*

忽忽悠悠像浮在海面上,時而颠到半空時而又直墜深淵,上沒有邊際下觸不到地兒,反胃、惡心,一會兒黑黢黢一會兒又白茫茫,但沒有噩夢。

梁逸費力地掀開眼皮就見賀丙正抱着他跳下智浮車,周圍黑成一片,除了頭頂的月光散出的清輝,就是賀丙的眼。

亮如繁星耀在他的臉上。

“醒了?”

“嗯……”

賀丙擡臂擋住風,将梁逸微涼的臉頰輕壓向胸口。

調節室內溫度,鋪好床,把人塞進被窩裏,像往常一樣又如對待珍寶一般做完這一切,賀丙開口問:“昨晚睡得好不好?”

梁逸微蜷着身,看了他好久沒說話。

那就是不好。

賀丙在心裏接過自己的話,但沒說出聲,晚飯還沒吃,不适宜提一丁點可能讓梁逸情緒波動的話題:“我去熬點小米粥,你先墊一墊。”

一小碗黏黏糊糊的米粥,顆顆粒粒飽滿,上方不規則地鋪着幾顆色澤新鮮的枸杞,碗邊放着小碟,一顆水煮蛋掰成兩半,邊沿撒了點白糖。

梁逸披外套坐到桌前時,賀丙怔了一瞬。

對于伴侶牽一發便可能動全身的虛弱體質,賀丙十分謹慎,他怕人晚上起夜冷,特意在卧室床頭備了開衫,梁逸也很配合他的關心,往日裏出了卧室都是随手拿過開衫套上。

但今天梁逸披的是賀丙的外套,剛剛回來時挂在客廳衣架上的外套。

賀丙張了張嘴忽然覺得該說點什麽,他迫使自己張開的唇瓣抿緊再挂上笑重新開口:“吃個雞蛋?能吃半個也行。”

梁逸點頭,拿起瓷勺喝了口小米粥,小雞啄米似的往嘴裏送蛋黃。

賀丙挨着他坐,簡單的一盤醬雞蛋迅速扒拉完兩碗飯。

“慢點吃。”梁逸見他吃得狼吞虎咽不由得出聲叮囑。

年輕人需要大米飯茁壯身體,露出的臂膀都彰顯着健康的力量,反觀他自己,肌膚是常年不見光的蒼白,從頭到腳透着徹骨的寒,像是用雪堆起的血肉,再拿枯樹叉撐在四周稱之骨架,最後套上一副精致的皮肉僞裝成人間之物,但到底內在已經腐爛。

他與他,對比強烈得過分明顯。

梁逸沒有半點凄涼和自怨自艾的情緒。

但他也的的确确覺得賀丙選擇他作為伴侶不算明智的決定。

兩人默契地沒在飯桌上談論讓彼此不消化的話題,任何一個敏感的內容都有可能讓梁逸的身體作出激烈的應激反應,與他是否主觀想如此沒有必要聯系。

飯後共同洗碗、散步、泡澡,像每一對健康的伴侶一樣。

床頭燈沒熄,梁逸背對着賀丙,身後是貼上來的熾熱呼吸,兩人心照不宣地篤定彼此都有話要講。

“梁逸,昨晚怎麽了?”

“賀丙,有沒有考慮換個伴侶?”

一前一後,開口的時間不差兩三秒。

相比之下,賀丙的呼吸明顯變得更加急促。

“什麽意思?”他問,“梁梁你怎麽會突然這麽想?”

梁逸輕拍了下環在身上的手臂又移開,情緒穩定:“三年或是五年最多不過十年,你其實也知道我不可能伴你到白頭。”

“雙死也是大團圓。”賀丙的手收得更緊。

“什麽年代了,還來這套。”

梁逸語氣淡淡的,“我走後,你再找心上人時要擦亮眼,不能見着漂亮的就撩,再找回個像我這樣的病秧子,你還能有幾年用來照顧人家。”

“什麽年代了,還要續弦?”

賀丙強壓聲音裏的顫意,先依葫蘆畫瓢回了一句,頓了幾秒後又說,“我就算開了天眼也找不到你這樣招我喜歡的人,哪個世界都有病美人,但屬于我的只有梁逸一個,你逃到地府躲我是不行的啊。我不講究生生世世,我就專注這輩子,這輩子我喜歡一個人,生死都是一個。一就是唯一,獨一份,無論如何算法,都不能用巧言善辯來改變。”

“商人擅長巧言善辯,”梁逸稍稍動了下,兩人的身體貼得更緊,“但賀老板剛剛的一番話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

“連續熬夜,猝死了。”

賀丙接話,盡量不帶過多的情緒色彩,“樓上掉下個花盆,砸死了;臺階多邁了兩節,摔死了;甚至喝水嗆死了。我們是這個世間最脆弱的生物,會有無數的未知在前方等待。”

他用額頭輕輕蹭了蹭梁逸瘦削的脊背,“你說要先去報道,那如果我更快一步呢?你如何選擇?重新選個更健碩的伴侶?還是也來俗套的來你最鄙夷的殉情那一套?”

懷中人輕抖了下,賀丙的心跟着一顫:“我不用你回答,梁逸,”他說,“我們倆都是擰巴的人,只能越擰越緊,彼此都解不開的結,什麽人什麽事更拆不動。”

室內沉寂了一會兒,梁逸又拍了下賀丙的手臂:“睡吧。”

背後傳來一聲寵溺的哼笑,賀丙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不變,沒有強行掰過梁逸的身體:“梁部,我說了這麽多,我的問題,你可是一個字都沒回呢。”

“什麽?”梁逸低聲問。

“昨晚怎麽了?”

梁逸沉默幾秒,答:“有點不舒服,但沒事了。”

賀丙擡手遮住梁逸的眼:“不舒服?是忍痛忍到暈過去也不告訴我的那種不舒服嗎?”

懷中人明顯一僵,賀丙從梁逸的反應中确認自己猜對了大半,他心狠狠一疼,卻沒急着催,靜靜等着回應。

梁逸一動不動地窩在他的身前,過了好一會兒才緩慢地調整姿勢翻過身面向賀丙,忽地低笑一聲:“差一點先走一步。”

四目平視,一雙向來高冷的眸彎成漂亮的月牙,另一雙眼眶慢慢地暈成紅霞。

“梁逸,”賀丙喚,“怎麽不告訴我?”

“不是什麽怕耽誤你的話,”梁逸安靜而坦誠地回,“就算我有什麽不測,你往回趕也來不及。”

“說起來是我離不開你。”

他第一次說這樣的話,因為不熟練略顯別扭,但絲毫沒有表現出扭捏做作,倒像實話實說的簡單陳述。

“我做了噩夢,”他沒有詳述夢境內容,只說,“冷,所以夢也冷,寒氣攢得就多,身體自然不會舒服。”

一字一句平鋪直述,梁逸像在做某種病例分析,賀丙卻自動腦補出驚心動魄的場景,只是想想他便吓得冷汗直流,手掌不自覺地在梁逸的背脊一遍遍地自上而下順氣:“再也不放你一個人睡了,我身上暖和,溫度給你,沒有什麽森寒的夢,往後都會好眠。”

“禍水。”梁逸淡淡回了兩個字。

賀丙繃緊的神經微松:“禍水就禍水。”

懶懶的嗓音伴着一聲輕哼:“這回兒我可以睡了嗎?”

梁逸的聲音有些發飄,似乎真的困極,賀丙有些無奈,但擰巴慣了,都習慣了彼此忽如其來的浮動情緒,他反手熄了燈:“睡啦,你陪我睡,兩個人一起就不冷了。”

又是一聲似是滿意的輕哼,室內徹底靜下來,被窗簾遮住的月光影影綽綽地映出一對蜷在一起的身體,猶如連體嬰,誰人也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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