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是想打一架
只是想打一架
冬宜密雪,有碎玉聲。
可惜漠邊客棧恰好修在雪岩山腳下。雪岩山地處大虞西北,與纥西最是相近,每到朔冬時節,管那些雪片在當官的口中美得是像瓊花還是銀粟,都實打實地成為了漠邊百姓的一大苦事。
這樣的大雪中,有人倦怠淺憩,有人心焦發愁。
張六覺得他一定是後者。
“大哥,”他臉上表情很是難看,五官愁得都快皺在了一起,環顧了一周客棧樓下坐着的人,壓低了聲音擡眼向對面大漢訴道,“我第一次走纥西這邊,沒想到這麽倒黴剛好給我遇上了這麽大雪。”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左手擡起虛虛地擋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又瞥了左右幾眼:“所以大哥,咱們這批貨要咋運出去啊?上面可是緊着要啊——”
張六眼含敬畏,又暗暗帶了一絲不屑,重新堆起笑容,搓了搓大拇指和食指。
“那……我的錢又什麽時候到啊……?”
此時客棧一樓人算不上多,都是一群人一群人坐在一起,交談聲窸窣,張六的聲音也不算大,這裏的人怕是也都和他一樣,都在等待着這場雪什麽時候暫歇了再走。
雖然目的不同。
“再等等。”應聲的男人很是沉着,與對面心焦的張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沏了一壺桌上的酒,灌進了嘴裏,邊眯眼打量着在一樓落座的幾位。
距他們左側隔了兩桌的那桌有四人,應都是普通商旅;右側又有一桌,三人而坐,瞧他們身形氣質,當是镖師;左上角落那桌只有一個人,一身玄青色勁裝,似乎是在睡覺,不過卻是個女人……
“大哥——”張六見他遲遲不回應,語氣急促,倒是有些咬牙切齒,手掌在桌底下暗自緊緊握拳。
什麽狗屁差事!
上頭把價格壓得這麽狠,一層一層油水分走,能到他手裏的還有多少!這個王七也指不定貪了多少!
王七沒理他,只多瞥了兩眼那女人放在旁邊座位上的長劍。
不像是女人用的,看起來就很重。
他自認是個識貨的,卻也看不出那把劍有什麽特別。
應該危險不到哪裏去。
王七收回視線,轉而望向張六。
漠邊商旅尤多,他們幹的卻是掉頭的買賣,故而須得小心為上。而這個張六實在是蠢得不能再蠢了,這幾日講的表現的怕是都給旁人聽了看了去。
若是這蠢貨在漠邊客棧“意外”身亡,等到了地他就能分兩個人的錢了……再加上自己兜裏本來出發就給了的兩人份錢……
王七看着張六的眼神多了一絲戲谑和殘忍,不過轉瞬即逝,挽出淺笑安撫。
“等雪停了就行。”
張六看着對面人的笑,卻越發覺得自己猜中了,這人定是吞了所有的錢,如今還在這裏嘲諷譏笑他!
那十幾個上好的奴隸可全都是他看着的!上一次王七看管不利還死了好些奴隸卻讓他白白挨了上頭的罵!
他愈想愈是來氣,甚至起了殺心,偏偏對面的人還是這樣的雲淡風輕。
張六直接捧起了酒壺,大灌了一口,有好些酒水灑了出來。
他依舊坐在座位上。
客棧外的風雪未停,雪落了快半月時間,現今重重地覆壓在枯樹枝頭,枝頭顫顫巍巍,被最後一點飄落的雪花徹底壓斷而折落。
狂風裹挾猛雪,呼嘯而過。
客棧內白刃閃着銳光,王七和張六二人的大刀相撞,發出令人刺耳的铿鳴聲。
周遭的衆人聽見這聲,卻沒多少人轉過頭,臉上也沒有幾個帶着驚訝和恐懼,連意外也鮮有,只吃完了自己的吃食便紛紛上樓了。
蒼茫大漠,連下多天的雪,只能在客棧這一方空間內走動。
經常走邊的人都知道,每年這個時候,漠邊客棧總有幾個人受不了或者鬧矛盾而自相殘殺的。
王七身形高大,健碩而有力,張六身材瘦小,一個用砍刀連劈,另一個倒也不落下風,找準機會伺機連刺。
重劈、躲閃、橫砍、跳跑連刺……
二人雙雙過招,身上都見了血。
方才那一堆镖師此時都擠在二樓,眼見這場打鬥,有幾個邊往嘴裏又抛進一粒花生米,邊碰了碰旁邊的人。
“诶,你說這次是誰贏?”
“我賭那個高的。”
“我覺得那個矮的也不錯。”
“你別說了,你上次可賭輸了。”
镖師們打趣出神瞬間,局勢卻瞬間定下。高個将大刀橫在了矮個脖頸前,張六喘着粗氣,無力地撐着手趴在地上,眼神仇恨地仰頭望向王七。樓上觀賽的镖師們直覺無趣,揮了揮手打算走了。
畢竟他們的比試下一秒肯定就要以張六的頸間血見了分曉。
窗棂不知怎地被大風吹開,森冷的寒意立刻灌了進來。
風聲中夾雜着殺氣,冷冽而刺骨。
原本趴在角落桌上睡覺的女人動了。她揉了揉眼,伸了個懶腰,帶着些許起床氣,快速地提起了那把王七原先以為很重的長劍。
“誰吵我睡覺。”
女聲清冽如泉,劍鋒卻肅殺如冬雪,磅礴之氣迅似獵鷹翺翔于空,遮天蔽日。
那抹黑色衣袍動如鬼魅,王七覺得自己都沒看清那道影子,女人卻兩步三步提重劍向前,彷佛不是行路而是載雲。
他只覺頸間一涼,接着又是一股熱意。
涼的是劍刃,沾了雪,熱的是他源源不斷湧出的頸間血。
“別吵我,下輩子知道了麽?”
王七聽見了從背後傳來的聲音,但這冷淡的聲音,于現在的他而言,卻形同惡鬼。
他全身頓失了力,想要拼命捂住自己的脖頸,殷紅的血還是止不住往外流。一陣眩暈感襲來,因驚懼而瞳孔縮小的眼中,倒映着那個女人的模樣。
鵝蛋臉,柳葉眉,偏狹長的杏眼。
墨黑發絲被灌進的風雪吹着,挂上了點星的雪飄動。
她眼尾下垂,俯視着在地上掙紮的王六,又掏出了一塊布仔細耐心地在擦拭着長劍。
張六被眼前措不及防的一幕幕吓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踉跄着想要跑出客棧。
客棧門一打開,朔雪再也肆無忌憚。
那女人的動作卻比他更快,不過片刻便追了出來。
小腿是針刺下去一般密密麻麻的痛,讓他再也跑不動,只得兩手拖着下半身努力在雪地裏移動。
“我應該沒認錯,你是人牙子吧?”女人蹲下了身,語氣懶懶,含着些倦怠,玩弄着手中的裝着毒藥的瓷瓶,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語氣沉了下來,“上月你走的買賣裏,有沒有見過一個約十歲的小女孩,右臉有塊紅色的花瓣胎記?”
張六竟被驚懼得吓尿了褲子,尿/騷/味很快彌漫了上來。
女人嫌惡地退後了幾步。
他哆哆嗦嗦說:“我記得!我記得!女俠別殺我!”
“是她自己跑了!她沒死!”
張六悄悄擡眼望她,低下頭眼珠左右一轉,大腿卻也随之頓痛。
“說實話,”女人長劍輕易分開了張六的五指,她臉上沒有表情,比這肅雪還冷,“再說一句假話,剁一根。”
“好好好,我說實話!
因為當時她一直想逃,特別不聽話,還傷了我們的一個人,所以我們……打了她一頓,後來也不知道她怎麽的又趁我們不注意逃了出去!雖然後來她又被我們的人抓回來了,但是我敢打保票!”
“我沒有殺她!!!”
張六害怕得語氣倏地升高,女人卻不耐煩了,長劍揮下:“我可沒權利替那些被你拐走的孩子原諒你。”
她長睫落下,耳邊呼過風雪,勁風吹動了她肩頸的衣服而翻飛,一抹刺下的墨色字跡若隐若現。
“他們原本不會變成奴隸。”
依稀辨認,她肩上的墨字應是一個“奴”字。
話尾尚未落盡,石子迅疾飛來與劍刃擦過相撞,随着铿聲而火星乍現,用力之大,竟使那女人的劍尖略微偏了方向。
她擡起頭來,見風雪中有人提刀飛奔而來。
冰天雪地之中,落在樹枝枝頭的一片雪花被顫得下落,碎瓊亂玉被踏得留下一串不深不淺的腳印。
刀劍相向。
她反應機敏,立時揚劍格擋,卻聽得來人輕笑。
“沈令儀,別來無恙啊。”
長劍之後,她看清了他的眉眼。比起五年前,他更加清俊硬朗,可惜這幅優越的皮囊,也藏不住他狼一般的雙眼。
當真是野性不減。
她在心裏暗道。
戚堯這人從前就難馴,如今再遇到……怕是難纏了。
沈令儀劍尖的方向一轉,力道化柔,化解了戚堯方才的攻勢,背過身想去殺不知何時已經匍匐着爬了三十米地的張六。
戚堯的長刀卻又攻了過來,沈令儀只得接下這一擊與他纏鬥起來。
“你什麽意思?”
她覺得這個人是在記仇。
“和老朋友打一局。”
二人一來一回,刀光劍刃閃過,竟沒有誰落了下風。
攻他左腿!
沈令儀敏銳地在餘光中察覺到他的左腿似乎在行動的時候有所遲緩,故而抓住了這一點,右腿踢了上去。
戚堯見她這一連串的姿勢使得如雲流水,挑了挑眉,低頭瞟了一眼左腿,打鬥的動作果然慢了下來。
等他再擡頭,就見沈令儀的劍尖向前,直指他咽喉。
冷冷的劍刃,也沾上了白雪。
一霎靜默。
天上的雪已經小了許多,星星點點地落在二人肩頭發梢。
二人相對而立。
“我贏了,戚堯。”
沈令儀忽地露出笑來,戚堯卻在她向來雲淡風輕的眼裏,看見了和他一般無二的野性。
他們從來都是一種人。
戚堯心想。
幾年前是,幾年後也幸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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