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絕望日出（四）

絕望日出（四）

“你殺的？”

陸遙絲蹲在女屍旁，手心向下探過屍體的額頭，喉部和腰腹，反駁的聲音沒有如期而至，于是很快轉過頭來，臉上寫滿“真是你幹的？”的疑惑。

“不是我，她是自殺的。”

看清屍體的面容，悅千千的呼吸瞬間停滞了一刻，在地上安安靜靜的人是她的母親。

絕望日出，原來是這個意思啊，附着在人生中至陰至暗的陰霾，大概是不停重複媽媽離開的時刻，悅千千想。

可是系統終究不能理解複雜的感情，離開很多年的媽媽已經不會帶給她任何悲恸，溺在水裏的人怎麽會怕滂沱大雨呢？反倒是在睡覺時間消耗額外精力處理屍體，才讓她有一點點絕望。

“你們長得很像，”陸遙絲看着她的臉，意識到什麽，用惋惜地口吻說：“你媽死了。”

“………..”

“出門別這樣講話，”悅千千好脾氣的抑制想要揍人的沖動，側身繞開了屍體擠進房間，垂着眼翻找睡衣，疲憊地吩咐陸遙絲：“把屍體處理掉，不要随便扔在路邊，可以的話麻煩你把她埋了。”

陸遙絲将安眠藥瓶身放在手裏，目光落在服用說明那行小字，淡白色的粉末溢出傾斜的瓶口，粘在他的指縫間。

将買錯尺碼的短褲和團建穿的巨大短袖放在床尾，悅千千抱住自己的睡衣從他身旁掠過，“衣服在床上自己拿，我去洗澡了。”

“你不好奇她是怎麽死的嗎？”

只當是老妖男沒見過安眠藥的世面，悅千千已經走進了浴室，關門之前她說：“不好奇。”

花灑密密匝匝的水珠噴灑在光滑瓷面，潺潺水聲在小屋內格外響亮，陸遙絲扔掉空瓶目光又回到了屍體。

“處理掉啊…..”陸遙絲擡頭，掉漆的天花板空空如也，使壞的本能在瘋狂叫嚣，他勾唇露出一抹壞笑。

用毛巾裹住濕漉漉的頭發，悅千千洗完澡出來，防盜門也在此時打開，從外面回來的陸遙絲似乎心情很不錯，步伐輕松，甚至沒有挑剔海綿寶寶圖案的短褲，美滋滋地進浴室沖涼。

“滋個大牙傻樂什麽？”悅千千擠一坨乳液，雙手在臉上啪啪，想不明白這人還有做苦力工的癖好。

陸遙絲在衛浴鏡前左支右側，海綿寶寶笑容燦爛，兩顆潔白的大門牙剛好在他屁股上，一邊一顆，和身上這件寫着青山綠水的短袖搭一起看，他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複雜辣眼的顏色。

床上的悅千千陷入沉睡，呼吸均勻而綿長，側躺的臉埋在枕頭裏，虛掩的領口兀自露出光滑的皮膚，陸遙絲刻意放輕動作，慢慢走進。

幾縷頭發緊緊纏繞脖頸，悅千千毫無察覺睡的很熟，陸遙絲撥弄發絲，才發現她整個人汗涔涔的。

陸遙絲喜涼，常年将自己的體溫控制在最舒适的狀态，所以春夏秋冬在他這裏失去了意義，按正常的時間計算，現在正值酷暑。

他看了看房間角落裏黯淡的空調，熟悉的蛛絲網墜在通風管口，明顯是壞了，而悅千千這個窮鬼舍不得修，到頭就睡的樣子，熟練的令人費解。

陸遙絲伸出兩根手指按在她的額頭，淺藍色光茫注入，雪花狀的冰晶符文便在臉上綻放，滲泌的汗珠轉瞬消失，悅千千無意識蹭了蹭他的手，碎碎念着夢話，“下雪了…..…”

扣上房門，陸遙絲選擇憩在沙發，直到他躺上去，困意徹底退散，這小破沙發和村長家叫做床的東西有什麽區別！

嘶嘶幾聲輕響，天花板的漆皮應聲脫落，幾股手腕粗的蛛絲牢牢抓住天花板的四角，一張諾大的蛛網憑空出世，穩穩地吊在半空。

陸遙絲雙手枕在腦後，閉上雙眼，惬意的睡了過去。

需要趕早八的除了打工人還有大學生，不同的是一個在工位渾渾噩噩，一個在教室最後一排消息轟炸。

千竹蟲戰隊頁面群聊：

鬼火少年：自從我們組隊成功後世界頻道就打不開了，所以游戲進行時，外界無法幹預游戲，同理我們也不能向外界求救。

鬼火少年：而且我發現，這個本神神叨叨的，不是傳統意義的穿越到過去，時間在正常的往前走，痛苦的經歷和回憶會在時間的某個節點突然跳出來吓人。

織網貴族：比如？

鬼火少年：陸哥！好久不見！陸哥！你有地方住嗎？陸哥！要不要飙車！

織網貴族退出群聊。

鬼火少年：欸！我繼續講，你快回來！

織網貴族：講。

鬼火少年：今天打開我的課表，滿課，要知道我已經大四了，所以現在，我不僅要全天上課還要寫論文。

你們知道上課上到一半，我遠在新加坡的導師瘋狂打□□電話罵我是水貨的感受嗎？

我有種預感，系統不會是想讓我延畢吧，我爸會打死我的。

織網貴族：你爸打死你的這段也會被系統反複播放。

鬼火少年：嘤，千姐你看他！

千姐沒有時間搭理他們，今天的同事格外讨厭不說，還紮堆兒往她面前湊，其中甚至有離職半年的同事。

喝水被罵摸魚，做報表被罵捏造，打印資料被罵占用公共資源，地上有垃圾被罵不講衛生……..她就應該長出八只手，提數據的同時額外做一份數據源代碼，接電話要趁客戶呼吸的空隙喝水，倒立在打印機上給同事們騰出位置，順便把辦公室清掃幹淨在打蠟拖地，最好一個人幹一個部門的活。

艾琳用指節敲擊辦公桌，吩咐道：“十分鐘後開會，樂易的合同添加五條甲方要求，打印兩份，樂易是公司好不容易談下來的合作，不要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悅千千：“我沒有合同。”

艾琳的表情石破天驚，極度驚詫地說：“你昨天為什麽不加班寫合同？公司又不找你要電費？”

人原來還可以這麽無恥，悅千千将手裏的資料摔在桌上，毫不留情的回嘴，“什麽時候安排我寫的合同？我沒找公司要精神損失費就不錯了，花你幾度電就是天賜的恩惠啦？自己的合同自己寫。”

管她和公司領導是哪門子親戚，想甩鍋，悅千千直接把鍋端了，一刻也不會慣着她。

仗着身份特殊，艾琳喜歡把自己的工作安排給別人，偏偏公司上下巴結她的人還不少，悅千千雖然不巴結她，但很少像今天那麽直言不諱。

破天荒挨了一頓罵，艾琳臉漲的通紅，委屈極了，不甘示弱回怼，“我很早就發了郵箱，自己偷懶還這麽理直氣壯！”

悅千千懶得跟她廢話，迅速點開郵箱搜索過往郵件，居然真的找到了，而且郵件顯示已讀。

！

什麽情況！悅千千懷疑自己在做夢，不說過目不忘，至少看過的東西會有印象，她很确定，自己沒有收到這封郵件，除非…….是系統在搞鬼。

“哼，證據确鑿，我看你怎麽狡辯，這單生意黃了，你難辭其咎！”

艾琳看着悅千千偃旗息鼓的模樣，忽然不生氣了，她笑笑不說話，新災樂禍明晃晃挂在臉上，她轉身，如同打了勝仗一般，志得意滿地走進敞開的會議室大門。

悅千千站起身，她看了看四周，大家聚在一起明裏暗裏的冷嘲熱諷，有人說活該，有人說不識好歹，有人說她拽着張臉裝獨一無二，別有用心………

職場裏的勾心鬥角不是沒有，而是深藏不露，但凡腦子稍微笨一點，還真傻呼呼相信人間自由真情在。

大家每月的工資沒有固定保障，而是設置了一個大獎池，獎池裏資金不少相反還很多，且都有瓜分的機會，為了得到更多，一個部門暗戳戳較勁的同事多了去了，當然，合格的成年人會在競争中保持美好的體面。

但是現在，大家連裝都不裝了，好像悅千千犯了多大的錯，好像她們的貧窮、屈辱，都是悅千千造成的。

辦公室的空氣中彌漫着緊張和敵意，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可能引發沖突，每一句話語都像是箭矢一般，直指人心。

身邊的人也站了起來，許雲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別開視線，艾琳的筆記本忘在她的桌上，她拿起筆記本送進了辦公室。

悅千千又坐回了位置，一言不發檢查所有的郵件，文檔……她還是臭着張臉，怼天怼地的嘴向下緊緊抿着，裝得無所畏懼，內心深處已然波濤洶湧。

這天裏餘下的時間，悅千千的工位特別熱鬧，幾乎每個部門都有人過來，質問她犯的錯誤，質疑她的工作能力，最後攻擊她的智商人格，悅千千第一次知道原來公司裏有這麽多人。

最後李總滿懷歉意地送走合作甲方，路過悅千千工位時，狠狠剜了她一眼。

悅千千嘆了口氣，沒完沒了。

目送甲方離開，李總的臉瞬間陰沉，風雨欲來，他當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悅千千大罵：“這樁生意要是黃了，你作為第一責任人，全權負責！立刻拟一份挽救方案，明早上班之前我要看到成果。”

悅千千手指扣住鍵盤帽，直到按鍵失靈，鍵盤帽彈飛，她才勉強忍下怒火，不知道這次副本的時間也不知道它與真實世界的聯系，悅千千沒有失去這份工作的勇氣。

忍氣吞聲就是工作的本質，到哪裏都一樣。

直到下班天黑，辦公室裏的人陸續走掉，李總走時還關掉了辦公區的空調，無所謂，悅千千心中刮起了寒冬劣風，酷夏的高溫早已無濟于事。

寫字樓的電梯似乎出了故障，紅燈詭異地閃爍，悅千千蹲下身仔細拴緊了鞋帶，自言自語，“系統，這招也太明顯了，我前腳踏進去，你後腳就電梯故障，電梯墜井，對吧？”

空蕩蕩的寫字樓寂寥無聲，系統沒有回答，系統希望她擁有無盡的孤獨。

悅千千坐在石墩上等車，這塊石墩別的都要幹淨，是加班人的專屬座位，10分鐘過去，依然沒有司機接單，悅千千熄滅了手機，平靜的望着街道。

街燈下，墨色蒼穹與昏黃燈光的交界，她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拉得長長的，像是時間本身的延伸，世界仿佛靜止了，只剩下街燈和她的呼吸聲。

包包裏的貓眼石又響了，悅千千終于想起她的隊友，聊天框內是謝竹知的瘋狂吐槽，陸遙絲偶爾回複兩句，然後話痨少年閉嘴抑郁，消失半小時，自己把自己哄好，又搖着小狗尾巴歡脫的跑回來。

鬼火少年：千姐怎麽不說話。

鬼火少年：今天，還好嗎？

…………

悅千千的視線忽然模糊了，她努力的克制流淚的沖動，眼淚的渦旋轉了一圈又一圈，她可以挨罵，可以加班，就是不可以被關心，所有的倔強倨傲都會在一句“還好嗎？”的魔法下潰不成軍。

織網貴族：你在哪裏？

我曾有個你這樣的兒子：公司樓下。

聊天框接連發了好幾天消息，鬼火少年吵鬧着要投訴公司，深更半夜讓人加班，一個人聊出了世界頻道的氣勢。

悅千千想回複說“這就是大人的世界”，手指卻不聽使喚，什麽話都打不出來，她團在石墩上，像路邊的流浪貓。

忽然頭頂觸感一片冰涼，像昨晚夢裏的雪花，悅千千擡頭，陸遙絲站在她身邊，覆在頭頂的手心滑落，搭在悅千千的額頭。

悅千千喃喃：“你怎麽在這…..”

陸遙絲：“因為你不回家。”

眼淚不争氣的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