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意識逐漸沉了下去。

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進了水,越來越沉,一點點消失在未知的汪洋海洋中,能感覺到自己在慢慢消失。

但雷蒙培爾欽并不覺得恐懼,他知道因取玻斯不會傷害自己。

只是,下意識地,他想要去碰手上帶着的手套,直到隐約感覺到肌膚,他才想起來現在自己并沒有戴。

于是他突然想念起因取玻斯手指的溫度。

仔細想來,因為因取玻斯忙着舉報的事,他感覺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見因取玻斯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雷蒙培爾欽眼前的世界終于逐漸顯現。這個場景既熟悉又陌生,是雷蒙培爾欽以前的家,然而在他的印象中這個家要更加淩亂更面目可憎一些,至少夢裏的是這樣。看來因取玻斯重塑過。

……雷蒙培爾欽大概猜得出因取玻斯為何要道歉了。

果然,僅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熟悉的一幕就再次浮現。

「……別欽,你覺得我的畫怎麽樣?」

說完這句話,夢裏的世界就完全停滞了。

“很普通。”

夢又開始流動,印象中自己對父親怪異的神态提出了疑惑,只是這個夢境掐去了他的反應。而且他的話無法傳達個欸夢裏的魔,也無法改變夢的走向,一切都自顧自地推進了下去,像是故事書現實化一樣。

「不要轉移話題,別欽。……告訴我你的答案。」

「哪裏奇怪?」

「……我沒有畫到一半。」

“……”我知道。

嗯?夢又停了。

……對了,要說出來。

“我知道。”

「——閉嘴!!」

魔的語言很激烈,然而表情卻沒有太大的變化。

這時的德文本該變得相當恐怖,聲音大得能刺破耳膜,但現在的德文更像是一個機器,連聲音有些失真好像蒙了一層布。

這都是因取玻斯做的處理嗎?好像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一樣,盡可能地保持和諧,過濾過激的部分……不,與其說是孩子,不如說是某種很稀有的需要用心對待的東西。

明明重新面對這個當年無比畏懼的畫面,可此時此刻,雷蒙培爾欽心中只有一陣湧動的暖意。他不由得捂住了胸口,不想這個舒适的感覺散去,不想放走。

「別培爾欽。」

「你有時候真的很殘酷。」

“或許是這樣沒有錯。”

如今的雷蒙培爾欽能夠明白當年自己的無心之言有多麽尖銳了。

「我以為你能理解我,我居然以為你能理解我……我真的太蠢了,太蠢了……」

「我明明是這麽地相信你!明明就連他反對我都要養你!」

「可是我錯了。」

「你其實真的什麽都不明白。」

“……”

畫面定格在德文崩潰的笑上。

雷蒙培爾欽沒有立刻說什麽,他只是靜靜地端詳,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就是想要這麽做。

是的,當年德文的确選中了他,選中了好幾次都沒魔要的他。這應該不是謊言。

“可是你真的看中了我嗎。”

“你看中的到底是我,還是誇贊了你的畫的我?”

或許二者皆有吧。

突然有什麽黑色的東西遮住了雷蒙培爾欽的視線,那黑色越來越大,最終完全蓋在雷蒙培爾欽的眼前。

觸感很熟悉。

是因取玻斯的手。

因取玻斯短暫輕柔地捂住了他的眼睛,再次移開時,眼前已經換成下一個場景了。

「……

自我表達的過程需要相當程度上的沉澱,這樣才能把心裏的那些想法化作具體的畫面呈現在紙上。然而如果僅僅只是這樣我也無法創作出這樣的作品來,為了更好地表達我想傳達的東西,我會在腦海裏一點點剔除不必要的部分,直到去無可去……」

德文站在臺上演講着,儀表堂堂自信大方。

印象中德文當時說的話像天書一樣,完全無法理解,充滿了晦澀難懂的話語,但……原來只是這麽普通的套話而已嗎?

什麽啊,原來他也沒有比我理解多多少嗎?

雷蒙培爾欽沉默地擡頭看着那只男魔。是德文教會了他畫畫,包括了所有最基本的技巧和理解,所以那時德文在他心中一直亦師亦父,有非同一般的權威。

當時的自己像現在這樣擡頭仰望時在想什麽?

他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很混亂。

而現在雷蒙培爾欽竟然奇異地平靜。

「這時候我就能像是呼吸一樣自然地畫出我想要的東西,不需要過多地考慮,因為我仿佛已經和畫融為了一體。」

“說謊。”

畫面依舊停滞着,雷蒙培爾欽愣了愣,他不是已經把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嗎?難道還有別的嗎?

“我……”

“……”

他還想說什麽?對德文他還有什麽好說的?當年以區區五十幅畫斷絕關系後,他明明已經覺得完全沒有溝通的必要了啊……

難道是德文以外的魔?可這裏除了德文還有誰?

在場的其他魔嗎?但他并不在意那些陌生魔,除非他們說了一些讓自己無法不在意的話……

……已經沒有誰了啊?

雷蒙培爾欽環顧四周,終于在看到展示的畫時感覺到了心髒像是被戳了一下,随即跳動的速度稍微變快。

畫……我想對畫說什麽嗎?

并不是。就算去想要對畫說什麽,腦袋裏也是一片空白。

畫、畫……和畫有關的……

對了,說起來——

“——這是我的畫吧。”

……嗯?自己剛剛說了什麽?

那完全就是一句無意識的嘟囔,純粹的自言自語。

是說……那幅畫是我的嗎?

然而說出了這句話後夢依舊停滞着,看來自己還想要說些什麽。繼續往這個方向想的話……

“那些畫都是我的。”

“我并沒有剔除不必要的部分,因為對于我來說全部都是難得産生的東西。不畫下來就消失了,很浪費。”啊……好順暢。

怎麽回事,話語自然而然地流了出去。

“我也從來沒有未經考慮地畫過。……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考慮什麽,但我仔細想過哪些适合哪些不适合。”

“什麽都不想怎麽可能能畫出畫來。”

因取玻斯的手再度從看不見的地方伸了過來,這次捂的時間長了一些。

但雷蒙培爾欽已經隐約明白因取玻斯到底想要做什麽了,他不需要刻意出示什麽證據,只需要複現出以前的場景,讓自己置身其中梳理思緒,自己就會給自己出示證據。

或許是因為在夢中,身體完全放松,感覺不到肌肉緊繃帶來的阻力,雷蒙培爾欽覺得自己更容易說出自己的想法了。僅僅只是意念稍微動了一下而已,話語就會一下子從喉嚨裏跑出去。

因取玻斯撤出手,這次是雷蒙培爾欽自己站在臺上了,魔少了很多——其實雷蒙培爾欽記得魔應該更多一些,不過或許只是他的回憶誇大了而已。因取玻斯複現這些場景不可能只靠他的夢,一定實地考察過,報紙上也刊載了因取玻斯查出的當年有多少魔在場,并沒有雷蒙培爾欽記憶力的這麽多。

……因取玻斯到底花了多少心思準備呢?雷蒙培爾欽再一次提出了這個疑問。

當然是不會有魔回答的。

夢境還在繼續:「這是你畫的嗎?和德文大師的也太像了。」

“不,風格并不像。”雷蒙培爾欽望着眼前的魔說,“而是一模一樣。因為都是我畫的。”

「什麽啊,果然不是你的畫吧!」

“是我的。”

喉嚨有些不舒服,臉上有些繃緊了。

……是厭惡嗎?大概是。

我在讨厭什麽?

我不在意他們的評價,應該不在意才對。我在意的只是我無法回應他們的評價,由此我開始懷疑自己。而我現在能回應了。

但胸口還是堵着的,還有什麽沒有放出去。

還想說些什麽。

就在雷蒙培爾欽心思流轉的時候,因取玻斯突兀的咳嗽突然傳了過來。這個聲音和夢裏所有的聲音都不一樣,是從腦子裏響起的。

“怎麽了?”

因取玻斯不回答,雷蒙培爾欽找不到他在哪。那個咳嗽聽起來不太對勁,似乎比平時虛弱。

“你怎麽了?”

“……”

莫非這種夢其實需要消耗許多力量嗎?畢竟要讀取潛意識的想法,而且構築的場景也很真實,還要控制暫停和流動……

“今天就到這裏。”剩下的以後就別做了。

“……”

“我已經有些理解你的說法了。”

“……這個夢一旦開始就沒辦法停下來。”因取玻斯這次聽起來很正常,但到最後語尾還是透露出了些許疲意。

“撒謊。”

“……”

“不用在意我的事,之後——”

“我就是在意!……每次看到你畫畫時痛苦的樣子,我就很難受。現在知道了原因,我想為你做些什麽。”

“我知道。我……很感激,但是……”

“我也不知道這樣能不能奏效,可我不想再看着你痛苦的樣子什麽都做不到了。”因取玻斯的聲音低了下去,“夢裏的你一直在落淚,我讨厭那樣的夢……”

“我不會。”

“我就是看到了。你的夢一直在哭,你的手也在哭。”

“……不管那個了。”因取玻斯的聲音果然比平時要虛弱,雷蒙培爾欽再次催促,“你先停下。”

“不。”

“……因取玻斯。”

雷蒙培爾欽的聲音不太平穩了,然而因取玻斯不再開口。顯然他堅持要一口氣梳理到底。

夢境繼續了下去,那些魔刺耳的聲音再次響起。

「就算模仿前輩也不能這麽赤裸啊!一點自己的東西都沒有!」

雷蒙培爾欽不由得焦躁起來,再拖下去因取玻斯不知道會不會出事,這些魔還這麽啰嗦,甚至夢境居然還在停滞。

想說的話、這種情況下想說的話,和外部因素無關僅僅只是這種時候想說的……快點想出來、快點……

“我沒有模仿,只是畫出自己想畫的。”太吵了,就不能安靜點嗎。

「模仿不是什麽可恥的事,不承認才是最可恥的。」

“那不是德文的畫。”就不能滾出我的腦袋滾出我的耳朵嗎,吵死了。

「照着抄都抄不好!」

可惡……又停住了。我想說什麽?我明明不在意這些魔對我的畫的評價,只是因為無法回應而茫然而已。現在已經能回應了,可依舊感覺到的類似于讨厭的反應到底是什麽?

這個感覺很熟悉,很多年前也有。

“德文畫不出那種畫。”不對,不是這句。

“我不喜歡你們說的話。”好像對了,但不夠徹底。

“我讨厭你們的言論。”就是這個。

會是什麽?我“讨厭”的是什麽?他們的言論意味着什麽?

快點想出來。我知道的。我一定知道的。在所謂的潛意識裏。在腦子裏。在夢裏。只要挖出來就好。要立刻從腦子裏挖出來。

是什麽?是什麽?

不行……想不明白。

必須想明白。聽到哪個字哪個詞後反應最大?是——

“‘大師’兩個字很讨厭。”

……就是這個。

“我不想聽到。”

“我不覺得他是大師。”

“那種對着別的魔的畫胡說八道的家夥,不配稱為畫師。”

我不喜歡他在畫上簽的名,會破壞畫面。

我不喜歡他用莫名其妙完全聽不懂的話解釋我的畫。

我不喜歡他用我的畫争取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不喜歡那些魔在他荒謬的解釋的基礎上去理解那些畫——

“我不喜歡他用這麽随便這麽惡心的态度面對我的畫。”

……啊,原來如此。

那個時候胸口感覺到是害怕和厭惡……至少定義上符合。

“因為即使是我也能從畫中感受到什麽。”

如果是腦袋空空的無法理解感情的我能明白的東西,他也應該能明白。我都畫進去了。

“但是他不明白。”

“他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我的畫。”

甚至還要用五十幅畫斷絕關系。

所以我明白了,他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只魔了。

我害怕的是自己的父親變成那樣惡心的魔,害怕自己以前所認識到的都是假的,害怕自己的判斷其實不可靠無法相信,害怕自己繪畫的東西沒有任何意義自己一直做的事只是機械的習慣;我他厭惡的則是自己所信賴的尊敬的魔玷污畫作,厭惡明明理論上比自己一個新手要更有經驗卻不認真評價畫作而是在意那些莫名其妙和畫畫無關的東西的專業魔士。

一旦想到自己是為了讓德文玷污畫作而創作的,為了幫助那個兩面三刀的魔創作的,為了維護那個虛僞的家創作的,就一點都不想畫下去了。

但我還要畫,因為我被帶到那個一度給過溫暖的地方、我理解為的想法乃至自己讓父親高興起來解決矛盾都是用的畫。所以繼續畫下去,只要畫下去就好。我想這麽相信。我只能這麽相信。因為如果不這麽相信,之前的一切包括我的世界都會崩塌,而我無力重建。

時間再次開始流動。

所有東西都化作片片飛羽,随着一陣風飛走,又像是花瓣雨落下掉到地面上泛起陣陣波紋,顏色逐漸褪去,歸于黑暗。

最終就連黑暗也一齊消融,如同糖化在水裏一樣,是甜甜的輕軟的。

夢境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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