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22章

因為那天無意的表白,因取玻斯和雷蒙培爾欽的氣氛變得很奇怪。因取玻斯有意避開,雷蒙培爾欽似乎也沒說什麽。

就這樣過去了一個月,一天下午,雷蒙培爾欽突然敲響了因取玻斯的房門,然後打開門走了進來,大步流星地直直朝因取玻斯走過去。

“有東西要給你看。”雷蒙培爾欽直直地看着因取玻斯,“所以,過來。”

因取玻斯跟着雷蒙培爾欽出門上了馬車,久違地在狹窄空間裏獨處,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窗外說:“你要帶我去看什麽?”

“畫。”

“畫?”

“之前約好的。”雷蒙培爾欽看着因取玻斯的側臉,“現在畫完了。”

“在房間裏看不行嗎?”因取玻斯能夠感覺到雷蒙培爾欽的視線正鎖定自己。

“不止一副。搬來搬去不方便。”

……到底有多少幅啊?

因取玻斯跟着雷蒙培爾欽下了馬車到了一個很多魔的地方,面前還有一個有點像是什麽大會場的建築物,突然有些打退堂鼓了,而且仔細想想雷蒙培爾欽畫的畫表現力很強,他有些畏懼了起來。

“今天還是算了……”讓我做點心理準備再去看你畫的我吧。

“不。”

雷蒙培爾欽又抓住了因取玻斯的手腕,竟是直接往裏拖,因取玻斯被驚到了,雷蒙培爾欽其實并不算太主動的魔,極少強迫其他魔做什麽,更不用說是拖着誰走了,他自己走路都慢騰騰的。

“等等,你先松手……”

“不行。要看畫。”

“看畫就看畫了,你拖着我做什麽?”

“不這樣的話一會你會走。”雷蒙培爾欽腳步不停地往前走,推開了門——

一入眼的就是一幅幅的畫很明顯,這是一個畫展。每幅畫下有标注名字的牌子,但也就僅此而已,甚至連創作者是誰都沒有備注,更不用說是解析之類的了。不知道為什麽展廳中擺着一個很大的長方形的東西,被巨大的紅布遮蓋着。

“不是說你有畫要給我看嗎?”

“……?”雷蒙培爾欽看了看展覽的畫,又看了看因取玻斯。

“……等等,你把要給我看的畫展出了?”

“嗯。”

“為什麽?”

“因為想要答案,所以需要參考。越多魔看,樣本越多。如果你不來,就找其他魔問。”

每個字都聽得懂,但合起來就完全不懂了。

“……好吧,總之先去看看畫?”

雷蒙培爾欽于是拉着因取玻斯走到一幅畫前,正好是走進來後靠得最近的那一幅。因取玻斯不由得被畫作吸引了,這幅畫大體上主要由黃色和粉色構成,上半部分是大片的藍色,下半部分是有層次的分紅,就像是粉色的波浪在輕輕蕩漾,泛出玫紅色或者說草莓紅色的浪花,但仔細一看,又會覺得這潮水相當柔軟,好像一大團棉花糖。畫中還摻雜了些許綠色,不知是植物還是葉片,也可能是代表了生機?總之,這是一幅相當溫暖的畫。

“《甜夢》。我畫的時候想要畫出你讓我做的夢的感覺,所以這麽畫了。”雷蒙培爾欽突然開始解說起來,他以前從來不做這種事,“想要畫得盡量柔軟。”

雷蒙培爾欽的解說該怎麽說呢……很有他的風格。不過幸好雷蒙培爾欽的畫很直觀。

雷蒙培爾欽站着等了一會,而後拉着因取玻斯往下走,路過了幾幅畫後停在某一幅前。因取玻斯來不及看剛剛經過的那幾幅,但只是用餘光瞥他都知道那也是雷蒙培爾欽畫的。

"你到底畫了多少……?"

“先看畫。”

“……”

因取玻斯把視線移現在這幅畫面前,這幅畫和剛剛的色調截然不同,并沒有什麽主導的顏色,乍一看頗為雜亂。各種顏色的線條沒什麽章法地抖動穿插着,卻又大體遵循着同一個放射性的方向,似乎在指向畫外的觀衆,又像是指向畫對面的深層世界。再多看幾眼,能看出所有顏色底下都鋪藏着各種色相不同的紅色,根據線條的顏色做了細致的處理,隐隐約約又無法忽視,有種詭異的美感,讓大家不自覺地想要順着線條找尋它所指向的東西。

“《癢》。”雷蒙培爾欽扣着因取玻斯的手指略微收縮,擦過因取玻斯的手腕,“想要畫出被你碰到時的感覺。很混亂,很奇怪。但都是因為你。”

“……”因取玻斯隐約有些明白雷蒙培爾欽想要做什麽了。

雷蒙培爾欽已經來到了展臺門口對面,這次他帶着因取玻斯駐足的畫和前面的風格截然不同:大片大片的漆黑,似乎有深綠色的鬼魅暗影在畫中舞動,随時要沖出來,邊緣卻有暖色逼近,像是在追尋着漆黑的顏色。

“《對不起》。”

說完這三個字,雷蒙培爾欽停了下來,去看因取玻斯的表情。

因取玻斯只覺得手腕上熱得冒汗,就連雷蒙培爾欽握着自己的手都被打得有些粘膩。

“好了,可以了……”

明明因取玻斯這麽說了,但雷蒙培爾欽卻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繼續介紹:”你突然離開了,我不知道要怎麽做,又找不到你。我又說錯話了。我一直在想要怎麽辦,想你會不會對我失望然後離開。後來你生氣了,再後來我又說錯話了。所以全部一起畫了出來。”

“你沒有做錯什麽……”

“就算是那樣也說錯了。“雷蒙培爾欽繼續往前走,”因為我沒有準确地表達出我的想法。因為效果不是我想要的效果。所以是錯的。說錯了。”

雷蒙培爾欽停下腳步。這次的畫比之前的要大,因取玻斯不得不稍微擡起頭——是前段時間雷蒙培爾欽第一次完整畫出的那幅畫,像雨的那副畫。

“《沖動》。“雷蒙培爾欽略微遲疑,聲音小了一些,”我在夢裏欺負你了,但是我卻很喜歡,很恐怖。總是忍不住想。而且很舒服,所以更恐怖。”

換做平時因取玻斯一定聽不明白,然而畫出這幅畫的前一天雷蒙培爾欽會做的夢就只有一種:他親手讓雷蒙培爾欽做的春夢。

春夢,欺負。還能是什麽?

再看這幅畫的白色,因取玻斯渾身一顫,臉霎時間變得通紅,連嘴唇都在顫抖:“你、你……你都畫了什麽亂七八糟的……”

“……”雷蒙培爾欽的耳朵抖了抖,卻把因取玻斯的手腕捏得更緊,怕因取玻斯跑了。

周圍傳來細細的議論聲,因取玻斯猛然反應過來現在在畫展裏,而且還很多魔,頓時站不住腳了。

“好了,我看夠了……“因取玻斯慌張堅持着:“還有一幅。最後一幅。”

“我不會走的,你松手……”因取玻斯掙紮着,“好多魔在看……”

“就是要讓他們看。”

“你、你……你你……”

因取玻斯眼前一黑,這是什麽話??

他只不過是一段時間沒有和雷蒙培爾欽溝通而已,怎麽感覺雷蒙培爾欽和他已經完全不在一個世界裏了??

“你舉報了以後,大家查出了你是我的助手。父親說報社那邊問我能不能暴露我的身份,要不要像以前一樣閉口不談。但我聽到有魔私底下說你是我指使的,領工資替我炒作的。”雷蒙培爾欽眉毛略微下壓,“我不想聽到這種話。很不喜歡。還有,你幫我做了那麽多,我也需要回應。”

“所以你辦了畫展……?”

雷蒙培爾欽點點頭:“把之前沒有畫完的重新畫完後,我和父親聯系了。”

“但就算是這樣,也沒必要硬拉着我過來看畫啊……?”

“……”

雷蒙培爾欽突然沉默了,松了手轉過身,和因取玻斯雙目相對,周圍的聲音逐漸遠去了。那個神情相當認真嚴肅,因取玻斯甚至能夠看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中倒映的自己,好像被雷蒙培爾欽用視線勾勒出了所有的細節一樣。氣氛忽地灼熱粘稠,因取玻斯不由得心跳加速,自己捏住了自己發燙的手腕,那裏還混着他和雷蒙培爾欽的熱汗。

“我不能理解情感,永遠都不能。”

“但——”

“聽我說。”雷蒙培爾欽罕見地打斷了因取玻斯的話,“我不擅長表達自己。要是突然加入回應你的需求,會說得很混亂。”

“……好。”

雷蒙培爾欽按着自己的手掌,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去。

“我覺得我和其他魔生活在兩個世界,我們感受到全部是不一樣的,建立在不同的基礎上,有兩套體系,所以無法順利溝通。就算一時順利了,但總會在某個時候突然又錯誤起來,我已經習慣了。和孤兒院的其他孩子是這樣。和院長是這樣。和本來想要收養我的魔是這樣。和第一個收養我的魔是這樣。和父親是這樣。和你很可能最後也會是這樣。”

“就算說出口也不代表事态會變好,甚至可能會變得更糟。所以與其變成那樣,不如從一開始就保持沉默。”

“所以,你似乎不想提那件事了,我不該說什麽。”

“……但我不想這樣。就算可能會導致糟糕的後果,我也想要告訴你我的想法。”

雷蒙培爾欽身體微微向前傾,舔了舔幹澀的嘴唇。

“表白後被拒絕會很難過,我不想讓你傷心,所以我想答應。如果是和你的話一輩子在一起也可以,不和其他魔親近也可以。”

“我對你有性欲。并且我想要成為唯一一個和你做最親密的事的魔。我沒法想象你和其他魔做,我知道是什麽樣的,但是我想不下去,就像是畫畫的時候沒有感覺。大概是因為我不想看到。我不想去想。我會非常不舒服。”

“我覺得很合适。但是你不覺得。”

“你不想和我讨論這件事。”

“但是我想。我想說。我想告訴你。我想讓你知道。”

“想說謝謝你。想說你幫我很高興。很感動。想說你沒必要為我做這麽多。想說你不要讓自己不舒服我會害怕。”

雷蒙培爾欽轉過身走向正中央的那一大塊箱子一樣的東西前,揪住紅布後又轉過頭來看着因取玻斯,一字一句地說着,每個音節都咬得很重。

“但說什麽都不對,都不是我想說的,都說不完。詞不達意,都是錯的。都不對。”

“所以我只能畫。”

刷刷——

“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我只會這種方式。”

紅布被扯了下來。

原來那裏并不是什麽箱子,只是巨大的木架子而已。

木架子中間的是一幅畫。這是當然的,畫展裏面不擺畫要擺什麽?

可因取玻斯還是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眼睛——太大了。畫幅大得出奇,和其他的完全不是一個規格。難怪雷蒙培爾欽說在家裏不方便看。

展廳用最适合看的角度和燈光烘托起這副放在正中央萬衆矚目的畫,讓這幅畫仿佛蒙上一層不真實的光芒。

最特別的還是這幅畫的風格:現場所有的畫中,只有這一幅是寫實的。

“《你》。“雷蒙培爾欽平穩沒有曲折的聲音穩穩地在展廳中回響。

沒有任何解釋。

也不需要任何解釋。

畫中的魔似乎是因取玻斯——因取玻斯只能這麽說,因為這幅畫裏的他美好得不真實。

畫中的魔用左手的手背撐着臉,右手輕輕搭着手腕,微微側着頭凝視畫外的誰,整只魔呈現相當放松的狀态,自然得感覺真的有那麽一直魔坐在那裏看着你……整幅畫的視角是略微俯視的,能看到畫中魔自然舒張懸空的左手五指遮擋了潔白的脖頸,卻從指縫中露出上衣下的胸口和精致的鎖骨,同時魔微微仰着頭,臉頰因為倚靠的姿勢被壓下去一點又有些鼓起,柔和的光影凸顯着臉頰的形狀,你不由得認定那張臉一定柔軟得不可思議。

再仔細看,畫中比較罕見的嫩紅基本都用在手指上,那自然地彎曲但不蜷曲一點都不緊張的毫無防備的手指,似乎在勾引你去觸碰一樣,滑嫩柔軟,似乎帶着熱乎乎的柔和的沒有侵略性的香氣,你會覺得被這樣的手撫摸相當放松。

魔的眼睛很清澈,卻仿佛能看到裏面有萬千世界在流轉。

都是為了你。

如水般的目光緩緩滲入到你的腦海裏,乍看沒什麽,但無論是睜眼閉眼都總是不知不覺忽然想到那雙眼睛,然後你就會發覺那溫和的微笑似乎變了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似乎都在看着你,在容許你肯定你這麽做,但你不能肯定那因美好到像是幻夢般帶着神秘色彩的笑是不是真的是這樣,于是你着了魔地再次去追尋那雙眼睛中的你自己。

這幅畫實在是過于寫實,明明繪畫的是虛假的場景,卻會讓你覺得比真實還要更加真實。你挑不出其中任何一個看起來不必自然的地方,就連五官臉型身材等等細節也完全能和模特一比一對上,不如說真的放大了真的魔可能都沒這麽細膩。巨大的畫幅仿佛在展現作者的自信和某種難以言說的情感:随便你看,我畫這麽大一幅,給我看得清清楚楚。

任何一個地方都很漂亮,對不對?

——你仿佛能聽到畫師在這樣說着。

“好美……”

因取玻斯不知不覺間說出口了。

這種美麗并不是指性的美麗或者外貌的美麗,更多地是一種奇異的氛圍,讓你不由得覺得舒适和被吸引的渾然天成的氛圍。

這是雷蒙培爾欽眼中的因取玻斯。

因取玻斯甚至不知道自己連脖子都通紅了起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這幅畫。沒有任何沖擊性的畫面,卻這般直擊心靈,這般震撼。

雷蒙培爾欽在訴說着什麽。跨越符號界的壁壘地,超脫語言的限制地,訴說着什麽。

“我沒法畫出你給我的感覺。”

雷蒙培爾欽把手上的紅布卷起來,放到一邊。

“所以我只能原原本本地把你畫出來。”

撒謊。這分明就美化了不知道多少倍。因取玻斯想這麽說。

但雷蒙培爾欽是實話實說的魔。

“你說我的身體裏存在着我的感情。我的畫裏真的有自己的想法,不是我的錯覺。”

雷蒙培爾欽緩緩朝因取玻斯走過來,每一步踏在地面上都發出沉重結實的腳步聲。

“所以你看到了什麽?”

雷蒙培爾欽撫摸因取玻斯的臉頰。

“我給了你什麽回答?”

雷蒙培爾欽的手順着臉頰滑到肩膀上,又順着向下,最後握住了因取玻斯的手腕,擡起,按到自己的胸口上。

“你要給我什麽樣的答案?”

清晰熱烈的心跳聲傳了過去。

“我不知道我的感情是什麽。但它或許存在。我無法描述。無法讓你理解。我全部畫出來了。”

“我心中的你就在這裏。”

“我果然還是不知道算是什麽。所以請你告訴我。”

原諒我,我只會這種方式。我只有這種方式。

但即使如此笨拙,我也要讓你知道。

“所以,和我說話。和我溝通。”

“要是你不理我的話。要是你明明很難過卻不和我說的話。”

雷蒙培爾欽的聲音微微顫抖,但很快他控制着使之平穩。他下壓着眉毛,慢慢順着呼吸,似乎困惑不解又有些惶然無措地用另外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胸口,關節突出指頭繃緊地扣入衣服中,留下深深的褶皺。

“——我會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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