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歸來
80 番外 歸來
◎歡迎隊長回家!◎
隊長要回來了,以新訓學員的身份。
這個消息如炸彈一樣在雪鷹基地傳開,先是一中隊,二中隊……不到一個下午,連食堂的老楊都聽說了。
學員名單原本要保密,可這一次,連馮明磊也開了綠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他們議論。
因為要回來的人是路懷勳,對他們這些生死相交過的兄弟們來說,再怎麽激動都不為過。
早晚要知道,還不如由着他們議論,提前有個心理準備。▃
整個基地都高高興興的,唯獨一個人滿臉心事。
馮明磊看着對面的彭南,說,“有事找我?”
彭南努力壓制住情緒,“路懷勳要回來參加新訓,您同意了?”
馮明磊用眼神示意他坐下,“各軍區上報過來的選送名單,理論上不需要我們同意或者反對。”
“你明知道他的手……”彭南急了,被馮明磊一把按在椅子上。
“是,過去他身上有傷。”馮明磊想勸他,“可是一年過去了,他在軍區也拿到了選訓資格,這說明他的手有好轉。”
彭南努力平複着情緒,換了口氣,緩聲說,“您明知道,那傷是不會好的……”
馮明磊被這個輕緩的句子說得心頭一震。
哪怕在一年前,彭南最後點頭同意結束治療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直白地說過這句話。
“傷不會好,可他要回來,艱難困苦是過去的十倍百倍。”彭南見多了醫院殘酷的畫面,可只要一想到路懷勳要歸隊,想他過去一年的複健,想他歸隊以後的未來,心裏就悶着難受。
“就當再見見他,這是好事。”馮明磊在衡量這背後的意義,“他的傷到底如何,選訓結束以後由你做評估。他的去留,到時候你下結論。”
“馮将。”彭南苦笑着,“您這是要把難題都給我。
馮明磊不可置否地笑笑,反問道,“說實話,你信不信他有能力回來?”
“信。”彭南望着窗外散雲,“我今天來,就是因為太信了。”
孟旭作為一中隊的代理隊長,新訓提上日程以後理所應當地接手了新學員的檔案資料。
他把屬于路懷勳的那份攤開在桌子上,面上難掩得高興。
“你們說隊長要回來就回來,不走歸隊考核偏要進新訓過關斬将,也不知道圖什麽。”侯建坤笑得眼眯成一條線,伸手想拿路懷勳的簡歷,被孟旭一巴掌扇開。
“就你這腦子沒情調。”孟旭也笑,“驚天動地的事就該有驚天動地的排面,回頭成績單還能震震今年來的新兵,這才叫用心良苦。”
侯建坤沖他使了個眼色,“那咱們不給隊長送個驚天動地的大禮,對得起他這麽用心良苦嗎。”
“就你點子多。”孟旭眯眼看他,“教官就該有教官的樣子,小心隊長歸隊回來罵你。”
侯建坤似乎已經開始有所計劃,神秘地笑了笑,沒說話。
他沒注意,被旁邊邵言一把拉住,吓了一跳。
“你別亂來。”邵言瞳孔很黑,語氣裏拿捏着分寸,“隊長身上有傷。”
侯建坤愣了愣,笑了,“別鬧,都一年多了。”
孟旭也愣了,“小邵,隊長能回來就說明傷好了。”
邵言還抓着侯建坤的胳膊,“我沒開玩笑,你別亂來。”
侯建坤擺擺手,沒放在心上,他打心裏就沒覺得路懷勳會帶着傷。
孟旭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邵言有可能知道內幕,拐彎抹角地問了幾次,都被邵言糊弄過去。
侯建坤那句話本是無心,可被邵言聽進心裏,加上他多少知道一點兒路懷勳的手傷,一個人越想越猜疑。
隔天下午,他敲門進了馮明磊的辦公室。
“隊長他要回來,可為什麽會在新訓名單裏?”邵言沒再過多猶豫。
馮明磊笑了,“不然你以 為什麽,放出去一年多也不知道成績有沒有退步,我還得敲鑼打鼓開車把他接回來?”
邵言靜了一瞬,“可以給隊長安排歸隊考核,那新訓……”
他還記得一年前在隊長家裏見到他,被他握着手,風輕雲淡地形容手傷的程度。
回家的路上他反複算過那個力道,連手槍都拿不起來。
那個時候,他從沒想過他的隊長還能回來。
馮明磊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攬住邵言的肩,“這是路懷勳自己的選擇。”
剩下的話馮明磊沒說,可邵言忽然就懂了。
在軍區訓練選拔,來到雪鷹從新訓開始。銷聲匿跡的一年,路懷勳選擇的是徹徹底底地重來。
訓練場上一浪一浪的軍號,廣場前銅鑄的雪鷹振翅欲飛。
路懷勳想用最直接的方式來表達,他仍有資格回到這裏。
兩周後,新訓學員在附近軍區集合,統一坐車前往雪鷹基地。
墨綠的軍用運輸車後排視野有限,但攔不住一車的人都對這個地方太過好奇,從進山開始,滿車蠢蠢欲動的靈魂。
路懷勳閉着眼靠在一側,車每拐一次彎,每繞過一個山體,他都記得車外的樣子。
“聽說上山要過四道卡,這麽半天了還沒到第一個?”路懷勳旁邊一個小戰士嘀咕了一聲。
“明明過去倆了。”另一邊有聲音回答道。
“我呸。”他拍拍路懷勳,“你有經驗,你說說,是不是還沒到第一個。”
路懷勳睜開眼睛,皺眉道,“什麽叫我有經驗?”
小戰士被他問得一愣,随機一副了然的樣子,壓低聲音說,“裴隊都跟我們說了,你來過這裏。”他拍拍路懷勳的胳膊,“這又不丢人,你還怕別人知道啊。”
路懷勳拍開他的手,心裏一股不詳的預感,“裴立哲都說什麽了?”
“不就你上次來沒考上被淘汰回家的事嗎。”
“……”路懷勳忍了再忍才沒把到嘴邊的髒話說出來。
小戰士見他不悅,低聲說,“裴隊也是好意。咱們仨從一個軍區來到這裏就是親人,你有選訓的經驗別藏着掖着,咱們多照應。”
路懷勳想起臨行前,裴立哲私下問他對另外兩個選送的學員評價如何,他搖搖頭說看着懸。
這大概就是報應。
選送的第三個人就在旁邊,他擔心這話戳到路懷勳痛處,小聲說,“你別說話了,聽說雪鷹考核特別玄乎,私下做了什麽他們都知道。”他環顧四周,“說不定這車上就有僞裝的教官。你再這麽嘀咕下去沒等進基地就要被淘汰。”
小戰士聞言吓了一跳,看向路懷勳,“真的假的啊?!”
路懷勳輕咳兩聲,一邊感嘆這些年外面都把雪鷹魔化成什麽樣兒了,一邊故意吓唬他,“真的。”
那小戰士瞬間老老實實正襟危坐,過了幾秒,還不是忍不住湊過來補了一句,“你去年不會就因為這個淘汰的吧。”
路懷勳看着外邊的藍天,努力告訴自己不要跟年輕人一般見識。
車上的人大約都是第一次來,都伸着脖子想看這一路的風景,又顧忌他們剛聊到到處都是僞裝教官的事,動作十分克制。
路懷勳看得想笑,重新閉上眼睛養神。
半小時後,他感覺到車在爬坡,自己竟也有些興奮,“到了。”
一車人還沒來得及轉頭質疑,就看見森嚴的圍牆欄杆過去,雪鷹雕塑已經到眼前。
“我靠,哥你到底來考過幾次啊。”小戰士對他這熟悉程度啧啧稱奇。
“……”路懷勳模棱兩可地說,“過去不再提,這是最後一次。”
小戰士遺憾地搖頭,“唉,屢戰屢敗的痛,我懂你。”
路懷勳覺得自己血壓有點高。
下了車,第一個見到的教官是孟旭,旁邊跟着的是邵言。
孟旭還是老樣子,在低頭給剛下車的學員簽到分組。邵言跟過去有很大變化,似乎在跟學員講解這幾天大致的安排,倒真像個成熟的前輩。
路懷勳拎包跳下車,邵言擡眼看過來,沒過兩秒,眼圈就紅了。
路懷勳沖他笑笑,示意他別讓其他人看出異樣,自己跟着隊伍站到後面。
隔着隊伍再看過去,他已經壓住情緒,冷靜地繼續着自己的工作。
“叫什麽?”
隊伍排到路懷勳,孟旭都沒擡頭。
“路懷勳。”他答。
孟旭猛地擡頭,舌頭不受控制,“隊……不,不是下一輛車嗎。”
“什麽?”路懷勳若無其事地問。
“沒什麽。”孟旭低頭找名單,為了掩飾自己,又問了一遍,“路什麽?”
“路懷勳。”路懷勳陪他演。
“嗯,去訓練場B區集合。”孟旭盡量鎮定地指了指。
路懷勳邁出去半步,被身後人輕輕拽了一下,無奈地退回來,“教官。”
“啊?”孟旭光聽這倆字就有點冒汗。
“我們三個能不能一組啊。”路懷勳指指後面兩個小戰士,兩個人随即響應期待地看向孟旭。
“……”孟旭一時間沒有領會到他的意思。
“我們一個部隊來的,想互相照應。”路懷勳又暗示了一句。
孟旭終于接收到信息,搖搖頭,裝作為難的樣子,“這個不行,同一個部隊來的到我們這都要分開。”他瞥了一眼路懷勳,“這是我們隊長定的規矩。”
路懷勳點點頭,背過身笑開了花。
幾分鐘後,他被那兩個小戰士追上,頗有怨念地吐槽,“不行就不行呗,用得着撒謊嗎。”
路懷勳不解,“什麽撒謊?”
“就剛剛那個,人高馬大的教官。”小戰士誇張地比劃着,“他自己就是隊長,還說什麽‘我們隊長定的規矩’,假不假啊。”
“是嗎。”路懷勳努力凝眉沉思,“那可真夠虛僞的。”
彭南整理好新學員呈交上來的體檢檔案就馬不停蹄地往訓練場趕。但還是晚了一步,隊列已經解散,連一中隊的幾個教官都不見人影。
他自己去新訓宿舍逛了一圈,收獲一堆畢恭畢敬的“教官好”,卻沒找到路懷勳。
正要回醫院的時候,迎面看見了剛從食堂走出來的人。
路懷勳看起來精神狀态還可以,走路的時候,兩邊手臂擺動幅度差不多,不像在忍着什麽疼痛。
彭南稍稍放心了一些,迎上去想打招呼,看見他兩邊的人似乎跟他認識,在聊天。
當着外人的面說話要顧忌的總是更多,畢竟路懷勳現在是新訓的身份,要是跟他這個雪鷹內部人員走得太近,将來說不清。
“哎,你們幾個。”彭南攔住他們,“覺得食堂的飯怎麽樣?”
兩個小戰士看見他臂章上挂着雪鷹,不敢草率回答,支支吾吾半天。
只有路懷勳目光跟他對上,眼神裏笑了笑,臉上卻沒什麽表情,“不咋地,還沒有我們軍區好吃。”
小戰士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在背後扯他衣服提醒他注意措辭。
“教官。”路懷勳裝得心虛,“你們不會因為我說實話就把我淘汰吧。”
“那倒不會。”彭南配合他演,故弄玄虛地笑笑,“不過這可能是你們未來一個月吃得最好的一頓了。”
“是嗎。”路懷勳驚訝,“那我們必須回去再多吃兩口。”
他想轉身離開,被彭南一把拉住。可他反應更快,左手利索地按上去,兩個人瞬間換了個身位。
彭南抓着他的左手,想使勁,自己卻被束縛得更緊。
路懷勳用後背遮住身後的兩個小戰士,快而輕地說了句,“放心,沒事。”
這句話若是在過去,從路懷勳口中說出來總是沒什麽說服力。可現在,彭南雙手被他用受過傷的左手按住動彈不得,好像給這句話加了籌碼。
周圍安靜了幾秒,兩個小戰士見路懷勳跟教官打起來吓得魂飛魄散,後知後覺地要上來勸架。
路懷勳覺得差不多了,忽然卸力主動把自己送到彭南手上。彭南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雙手還在使着勁,瞬間把路懷勳按在了地上。
“我靠。”路懷勳滿臉不服氣演得跟真的一樣,“至于嗎教官,說你們飯難吃就打人。”
“……”彭南覺得自己百口莫辯。
就論厚臉皮程度,他跟路懷勳之間真是差了八百個裴立哲。
彭南松開手,兩個小戰士扶起路懷勳還向他連連道歉。
“教官對不起,我們也不是故意頂撞您。”
路懷勳背過身嘀咕,“我不是故意頂撞他,他可是故意打我。”
一個小戰士飛身捂住他的嘴把他往遠處拽,另一個在原地安撫彭南,“教……教官,他沒有惡意您別往心裏去。”
彭南擺擺手,放人走了。
頭頂藍天白雲,看得他心情舒暢。
這趟親眼見到路懷勳,不僅确認了他精神狀态很好,還摸準了他的手傷。
即使臨床上沒有相關的痊愈記錄,彭南已經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路懷勳的恢複。他甚至開始相信,路懷勳這次歸隊以後,仍然能做狙擊手。
這是他過去一年來想都不敢想的事。
路懷勳一直被拉到樓後拐彎的地方。
“哥,我總算知道你為啥屢戰屢敗了。”小戰士後怕地說,“我要是雪鷹的教官,我也淘汰你。”
“為什麽?”路懷勳拍拍身上的土,心想自己為了保全彭南的面子實在是煞費苦心,等将來歸隊以後還是得找彭南打一架解氣。
“剛來就頂撞教官,你太刺激了。”小戰士回想起來還覺得驚險,“要不是我倆救你,你今晚可能就要被送回軍區。”
“可不是嗎。”另一個應和了兩句,想了想,還是說道,“而且……你是不是格鬥成績不太好啊。”
“?”路懷勳腳步一頓。
“開會的時候介紹過,剛剛那個人其實是軍醫,不是真正的教官。”他小聲補充,“雖說這裏是雪鷹人人都是精英,但是哥你怎麽連軍醫都打不過啊。”
這是兩個小戰士和路懷勳最後一次稱得上輕松的聊天,當天晚上選訓正式開始,他們像被海浪推着往前走,要速度要成績更要質量,更絕望的是,吃飯睡覺都成了奢侈。
無止境的跑道,危險未知的叢林,變化莫測的靶位,甚至還有在極端環境下忽然被沒收了槍械裝備……
運輸車永遠跟着救護車以防萬一,戰時模拟深刻且痛心,生命的脆弱令過去宣誓過的句子層層鍍金。
吊在身後的時鐘把每個人逼到極限,但是依然,不是每個人都有實力留在雪鷹。
每一輪計分公示都有超過半數的人掉隊淘汰,強者如雲的隊內差距很小,計分制成績單背後,入圍線內的名字每天都在大換水。
除了和大部隊遠遠拉開距離的第一名。
路懷勳。
他是整個選訓隊伍裏的異類。
不管是常規 定時定點列隊還是深夜淩晨的緊急集合,路懷勳永遠第一個到達,永遠最高效精準地完成任務。
而在某些高強度任務裏短短五分鐘的休整時間,他又可以在任何惡劣環境裏找到能閉目養神的位置,哪怕是叢林沼澤邊。
好像從選訓開始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裏就只有作戰和休息。高強度作戰保證成績和速度,見縫插針調整狀态随時為下一次作戰做好準備。
學員們有很多次看着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成績在想,過去聽說的、影視文學裏描寫的、包括動員講座國防軍報裏描述的特種兵形象,都在路懷勳身上完美契合。
可就是這樣的人,現在仍在選訓的隊伍裏争奪進入雪鷹大隊的名額,甚至聽小道消息說,他曾經報考雪鷹多次未果。
那正式的雪鷹隊員該是什麽水平……
時間越久,路懷勳帶給他們的震撼越多,他們對正式雪鷹隊員的敬仰也就更深。
這樣的效果在未來的日子裏不斷翻倍,點燃了學員們對于雪鷹的空前熱情。
然而熱情歸熱情,該淘汰還是要淘汰。
到選訓後半程,隊裏的人數已經只剩下十分之一,跟路懷勳一起進來的兩個小戰士以吊車尾的成績僥幸留下。而此時,更嚴峻的考驗已經拉開帷幕。
山地越野。
教官組全程嚴格輪守,醫療組二十四小時嚴陣以待,直升機随時待命。
每年選訓都有大大小小的意外,他們要做的就是降低意外發生率,力圖把事故解決在第一線。
第四天,考核區域下了小雨,不僅對學員來說難度翻倍,醫療組的壓力也更大。
彭南帶隊守在越野終點,一邊對惡劣天氣的影響有些擔心,一邊計算着時間,以路懷勳的實力,今天就能完成總長了。
到中午,通訊器傳來消息,卻不是什麽喜訊。
有學員意外受傷宣告退出,孟旭要求距離最近的醫療組集合協助。
電子地圖顯示的目标位置離終點很近,整個學員隊伍裏能用四天走到這裏的人并不多。
邵言蹭得一下站起來,“誰受傷了?”
“誰要退出?”彭南也在頻道裏叫孟旭。
“不是他。”孟旭仿佛知道他們擔心什麽,“學員輕傷,出意外受驚吓才要退出。”
彭南放心了,這種事常有,意外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讓人直面生死瞬間,學員接受不了難以繼續完成考核,輕傷已是大幸。
邵言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比預期要長,路懷勳還沒到。
“沒事,盯好你們那邊,這兩天意外高發期。”孟旭說。
彭南應下,通訊器重回平靜。
四十分鐘後,路懷勳出現在視野範圍裏。
越野終點是一面陡峭的山崖,學員向上攀爬卻不能登頂,靠臂力挂在崖壁上射擊對面山坡上的靶子。
邵言安靜地看着路懷勳,他在體力消耗巨大的情況下仍然很快爬到崖頂,緊接着兩只腳勾住繩索,一只手抓穩,另一只手握槍瞄準。在邵言以為他要射擊的時候,他忽然讓自己吊在崖壁邊,左右手交換,重新瞄準糾偏。
這一次他打得很穩,步槍後坐力不比狙擊槍,他的射擊間隔也在縮短。
彈匣全部打完後,路懷勳松開腳上纏繞的繩索蹬在崖壁上,同時手上用力,把自己送到山頂。
山上的人在鼓掌,路懷勳滿身的泥,還有不知什麽時候擦傷留下的血跡,臉上留下的汗都裹着灰塵。
因為時間還早,路懷勳第一個到達終點,山頂除了教官只有他一個人。
路懷勳看着周圍全是過去的戰友,頭一次卸下只是學員的僞裝,輕輕笑了,“你們啊,就是這麽歡迎我的?”他喘着氣,體力已經到了極限,“按摩椅,滿漢全席,都給我搬出來。”
邵言盯着他提槍的左手,忽然覺得笑中帶淚。
當天,學員随身攜帶的全程錄像被導出評估,雪鷹衆人最關心兩個人的錄像,一個是路懷勳,一個是因意外退出的新學員。
偏偏巧的是這兩個人竟然都出現在了對方的錄像裏。
教官組的人開會分析,最後得出結論,新學員一直跟随路懷勳的路線,省去了很多思考動手的過程才勉強跟上,但到最後還是因為個人實力不足偏要追求速度,在攀岩的過程中險些墜落。
當時的他撐在半山腰,甚至不敢分出一只手去按緊急通訊器。
是路懷勳聽到呼救折返回來,這才避免了悲劇發生。
教官組看完兩個視角的錄像後讨論激烈,一方面對路懷勳身手能力狂吹彩虹屁,一方面又因為新學員一路跟随路懷勳違背了越野的賽制,是否應該通報原單位産生分歧。
只有邵言在旁邊一言不發。
到晚上散會的時候,邵言找蔣啓要了數據權限,說想留下來多看幾遍。
因為隐隐覺得哪裏不對。
從一開始就有擔心,隊長為什麽在射擊之前突然交換左右手。
當時覺得崖壁上碎石多,想換個舒服的姿勢可以理解,加上他用左手射擊的驚喜大過一切就沒多想,現在聯系起來才覺得不安。
邵言按着暫停鍵多看了兩遍錄像,忍不住起身推門而出。
因為新訓學員太多,絕大部分又不會留下,雪鷹并沒有給他們準備宿舍,就只能臨時住宿在基地北角的廢舊平房,上下兩層都是大通鋪。
邵言踩着落葉來到房前,看見房外牆邊睡着一個人。走近再看,正是路懷勳。
他在地上鋪了個睡袋,人朝牆邊微微側身,右邊的胳膊壓着額頭,左手搭在睡袋外面,蓋了件迷彩外套。
很像左手仍不舒服的樣子。
邵言忙快走兩步蹲在他旁邊,想拉開迷彩看看他的手,被人猛地抓住了。
“隊長,是我。”邵言怕吵到裏面的學員,小聲道。
路懷勳已經坐起來,條件反射地要制住來人,聽見邵言的聲音才停住。
“你來幹什麽?”他盤腿坐在地上,臉上倦意未散,眼睛裏還有血絲。
“你……”邵言默默觀察他的手,可天色太黑,加上他有意擋着,看不出異常。“你怎麽樣,這幾天。”
“能怎麽樣。我開始參加山地越野的時候,你還沒高考吧。”路懷勳覺得好笑。
邵言考慮着,換了個問題,“考核區域你以前去過嗎?”
路懷勳實話實說,“去過。”
這些年他自己加訓,附近幾座山都走遍了。
“所以你用的時間比預計要多,是因為出什麽事了嗎。”邵言突然問。
“教官組還沒看錄像?你們的效率不太行啊。”路懷勳嘲諷道,“因為那個跟屁蟲,稍微耽誤了點時間。”
“可是算上你折返回去的時間,也還要多。”邵言心一橫,繼續說,“錄像因為視角問題,有幾分鐘照不到你的動作。”
路懷勳訝異,有好幾秒沒說話。
“隊長,”邵言斟酌着用詞,“你回去救他的時候,沒碰到左手吧?”
錄像裏,他的行進速度就是從這裏開始降下來的。
山裏光源太少,映得月光更加皎潔。
“一年不見,你怎麽淨想這些有的沒的。”他故意嘆了口氣,“我剛做完英雄,就不能放慢速度自我陶醉幾分鐘嗎,到你這裏什麽都跟我的手有關系。”
邵言低頭,看着他的手沉默不語,半晌,輕輕問,“你的手真的好了嗎。”
路懷勳沒躲他的目光,“要不選訓結束後我們射擊場比比,你再下結論?”
邵言對他的話仍有疑慮,可心裏另一個聲音也在告訴自己,手要是沒好,再回來選訓還能拿這樣的成績,不太現實。
矛盾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該不該信。
“你要是沒別的事就回去吧,好心讓我多睡會兒。”路懷勳已經開始重新整理睡袋。
邵言不死心,還想挖掘更多線索,趕緊問,“這麽冷的天,你為什麽睡外面?”
路懷勳擺擺手,“裏面有人睡覺跟螞蚱似的,我很難抑制毆打戰友的沖動。”
他翻身閉眼,一副困極送客的樣子。
等腳步聲漸遠才睜開眼睛,重新用迷彩外套墊起左手。
第二天的狙擊訓練,邵言早早到集合地點等着,路懷勳果然還是第一個趕到。
他看見邵言,似乎已經忘了昨晚的對話,走過去,老老實實喊了聲,“教官。”
無論再喊多少次,邵言都覺得沒法習慣。他避開路懷勳的目光,下意識去看他的手。
路懷勳偏要躲,嘴上還在說,“教官,今天什麽項目,你給我透個題。”
邵言知道他這是開玩笑,卻沒心思跟他打趣。
“一會兒六點半,你去彭南辦公室一趟。”邵言說這話時,為了緩解緊張,裝作在理迷彩外套的袖口。
“找他幹什麽,六點訓練就開始了。”路懷勳笑容一頓,“你跟他說什麽了?”
“他說找你有事。”邵言專心致志地對付自己袖口。
“有什麽事考核完再說。”路懷勳下結論,“你跟他說,萬事要有輕重緩急,選訓面前,他的事先靠邊兒。”
他轉身,不想繼續談下去。
邵言想抓住他,情急之下還記得要抓右手,“隊長!”
路懷勳停下來,朝陽剛剛灑下淡金色的光,落在他身上,連帶他的神情都變得柔和。
“你是隊長,過去和未來都是,你說什麽都是命令。”邵言下定了決心,“但這個月,我是你的教官,你該聽我的。”
路懷勳愣住了,似乎在認真考慮他的話。
“我沒說錯。”邵言見他不應,又補了一句。“這也是你教我的。”
“是沒說錯。”路懷勳頭一次見邵言說這種話,忽然想開了,低聲笑着說,“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讓我去彭南的辦公室,這是命令?”
邵言抿嘴不語,末了,點點頭。
“行。”路懷勳認命,“我服從命令,教官說什麽是什麽。”
等路懷勳來到彭南的辦公室,剛剛六點一刻,人已經在等他了。
選訓都在訓練場那邊,醫院沒幾個新兵,他懶得再裝樣子,象征性敲敲門,大搖大擺走進去。
“大軍醫不忙選訓後勤的事,找我幹什麽。”路懷勳往他對面一坐,先發制人。
彭南沉着臉沒說話,示意他把胳膊放到桌上。
路懷勳裝沒看懂,“聽說今年新兵的身體素質都還可以,你這兒的結果什麽時候出啊。”
彭南指關節敲敲桌面,直接說,“左手給我看看。”
路懷勳只是笑,“那天不都試過了嗎,手早沒事了。”
窗外遠處,新訓的隊伍已經開始射擊,槍聲在往這邊傳。
近處桌對面,彭南不為所動,就這麽看着他。
半晌,路懷勳突然松了面上的僞裝,嘆了口氣,“彭南,我都走到這裏了,最後攔我的竟然是你嗎。”
這一句 話說得彭南撐了一早上的氣勢全沒了。
從昨晚聽邵言說他手不舒服開始,彭南準備了很多說法,想勸他走。如果說全隊只有一個人不希望路懷勳回來,那就是彭南。因為知情,因為了解。
準備好的話到現在,反而都說不出口了。
“給我看看吧。”彭南看着他,不是什麽醫生面對患者,純粹是看着共命的兄弟。“經歷了那麽多才走到這裏,更應該珍惜這只手。”他頓了頓,“比我這拿手術刀的手還要金貴。”
路懷勳被他的目光說服,慢慢把左手擡上來,放在桌上。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開拓了中醫業務,這是要號脈。”路懷勳笑道。
彭南沒說話,只是在小心地檢查他的手腕。
痛感上來,路懷勳也不說話了。
嘴上可以騙人說不疼,但肌肉緊繃騙不了人。
尤其騙不了彭南。
“拉那個跟屁蟲的時候扭了一下,不是什麽大事。”路懷勳心虛地解釋道,“換誰都一樣,就跟屁蟲那個體積,誰拉誰倒黴。”
彭南檢查過,扭傷倒真是小事,但他想說的不是這個,是經由這個扭傷拉開的真相。
路懷勳的手根本不是好了,是他花一年的時間适應疼痛到不影響成績的地步。
真是瘋了。
“你到底怎麽想的。”彭南想找個委婉的說法,“歸隊不是選訓這麽簡單,将來每一步都沒有回頭路,你比我清楚。”
子彈橫飛的戰場,健康健全的人尚有可能随時喪命。
沒見過他這樣的人,帶着傷還要回來。
“我當然清楚。”路懷勳收起胳膊,在想應該從哪裏說起。“一開始是想在老裴那兒找個清閑的崗待着。”他想起剛去裴立哲那裏報道的時候,“那時候訓練也是,循序漸進,沒帶什麽目的。是我命好,練到最後還能回到這水平。”他笑了,“偶爾疼點也沒什麽,不耽誤任務。”
“沒問你會不會耽誤任務。”彭南別過臉,沒說後半句。
“為國犧牲的事兒,我就這一條命,更不會開玩笑的,”路懷勳反而很輕松。
“能試的都試過了,不影響我行動。”他擡起左手,笑道,“這次扭傷倒像天意,也好向大軍醫證明我疼點真不影響成績。”
彭南被他這強盜邏輯氣瘋了。
“彭南。”路懷勳拿起他桌上的鋼筆,在手心裏掂了掂。“一輩子不信命,你還不是跟我一樣。”
當年彭南本科入學時的體能成績幾乎吊車尾,老師擔心他畢業都是問題,随口跟他立下賭約,考入特種部隊就把這支鋼筆送給他。
多年以後他報考雪鷹行動隊正式錄取,雖然經組織需要調轉醫療組,但體能成績已經非常突出。
幾經周轉,老師也如約托人把這支筆給他,彭南就一直帶着。
這裏的瘋子還真的不止路懷勳一個。
彭南深吸了口氣,拿回鋼筆,說,“想好了就回來吧,至于你這手,還有我呢。”
“讓我打到三十五歲,活……怎麽也要活到退休。”路懷勳笑得眼裏有光,“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經這一耽誤,路懷勳的考核單獨推到了下午。侯建坤順勢提議,為保考核的公平性,該讓其他人場外監督。教官組商議後覺得不無道理,新訓本來也剛過一個大坎,該給他們放松半個下午。
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
路懷勳倒不大在意這個,從彭南那裏出來以後,他借着大部隊還沒解散的時間,溜去食堂小超市順了塊雪糕。
外面天寒地凍,這季節要雪糕太詭異,也幸好超市值班的是老楊。
“我們年輕人不怕冷,越冷的天兒吃雪糕才越刺激。”路懷勳眨眨眼,“拿一塊,回頭記彭南賬上。”
“你還年輕。”老楊瞪他一眼,“再過幾年,來選訓的新人都能叫你叔叔了。”
路懷勳聽得頭疼,“叔叔還不至于吧。”
老楊把雪糕遞給他,關上冰櫃門,道,“你說你也是,走就走了,這麽費勁吧啦再回來幹什麽。履歷夠漂亮了,将來到哪個軍區都能混得很好。”他說着,嘆了口氣,“這趟再回來,又不知道要熬幾年。”
路懷勳笑道,“這不是舍不得你炖的魚湯。”他不願多談,揮揮手,“走了。”
過拐角,他找了處僻靜的小道,把雪糕壓在左手手腕上。
扭傷事小,就算不做處理過兩天也會自愈,可他手腕有舊傷,緊接着還要考核,根本來不及等自愈。
極寒能緩解疼痛,就算只是一時的,也能讓他稍微舒服一會兒。
繞路往臨時宿舍走的時候,不巧碰上了裴立哲手下的小戰士。
“哥你怎麽在這兒。”小戰士兩步跑過來。“氣溫幾度啊你還吃雪糕?”
路懷勳把雪糕拿開,撕開包裝咬了兩口做掩飾,“有事?”
“上午你缺席考核,教官生氣說要罰你……等等你手怎麽了?”
他看見路懷勳通紅的手腕,吓了一跳。
“小事。”路懷勳轉移話題,“你繼續說,教官怎麽個生氣法?”
“說要你下午當着所有人的面考核,說不定還要加訓。”小戰士有些擔心,“你的手怎麽樣,行不行啊。”
路懷勳拍拍他的胳膊,“沒事多看排名,擔心擔心你自己。”
小戰士追上他,“我大不了重新做人明年再來,你要是被淘汰明年可就超年齡了。”
路懷勳腳步一頓,冷着臉評價他,“心态不錯,實力欠缺。”
他們回去得早,臨時宿舍人不多,路懷勳想為下午養足精神,索性補了一覺。
再醒的時候看見手腕上壓着一個冰袋。
怪不得夢裏沒覺到燎燎疼痛。
小戰士盤腿坐在旁邊,見他醒了,主動說,“邵教官給你送來的,他還讓我看着,怕你夢裏醉拳把冰袋打飛。”他爬起來挪到路懷勳旁邊,神神秘秘地說,“我覺得邵教官很看好你,你要是下午表現好,說不定能留下給他當觀察手。”
路懷勳忍了忍,沒憋住,笑了,“你怎麽知道他很看好我。”
小戰士得意地說,“隊裏小傷小痛多了去了,教官組的态度你還不知道嗎。能堅持就堅持,不能堅持滾蛋。”他又往路懷勳旁邊挪挪,“就二隊那個大塊肉,腳踝都腫成饅頭了不是照樣自己單腳跳去醫療組的。”他搖搖頭,“怪不得叫雪鷹呢,鷹都是冷血動物。”
“……”路懷勳打斷他,“鷹是恒溫動物。”
“這不重要。”小戰士絲毫不受影響,“重要的是教官來給你送冰袋了,說明他不希望你淘汰,多明顯的信號。”
路懷勳假裝遺憾地說,“可是他自己也只是一中隊的副狙啊。”
小戰士氣得一口氣沒上來,“哥,你是不是仗着今年成績好就飄了。”他一把拿走冰袋,“副狙的觀察手都看不上眼,我看要不直接讓你當一中隊隊長得了。”
路懷勳思索片刻,認真道,“這個倒是可以考慮。”
下午,射擊場左右被圍得水洩不通,有新學員,還有雪鷹的正式隊員。
路懷勳的單獨考核将要在這裏進行。
小戰士走在路懷勳旁邊,被這陣仗吓得腳步都緩慢了,“哥,你前幾次來是不是得罪過這裏的教官。”他拉住路懷勳,“多大仇啊,這樣公開處刑。”
路懷勳皺眉,“公開處刑?”
小戰士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這不是擔心你手疼影響發揮嗎。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萬一過不了……”他語氣漸弱,忽然改口道,“沒事,哥,反正就算過不了你也不會再來了,丢人也沒人知道。”
路懷勳強忍着打人的沖動,“你少說話,在這等我。”
就位以後,孟旭照規定宣布考核流程,路懷勳在心裏默默過了一遍,考核正式開始。
槍是散亂的,就連部件型號都不是完全匹配的,跟當初他帶訓時一樣。
路懷勳判斷完畢,挑出一把最完整的步槍拼裝好,留下彈匣沒裝,空扣了幾下扳機,然後稍作考慮,朝試槍靶開了第一槍。
子彈落在靶心邊緣,但計分仍是十環。
路懷勳笑了一下,似乎在說自己運氣很好。
心裏卻在想,彈道偏離差了十萬八千裏,這幫崽子們做教官,比他當年還要狠。
他擡起頭,不帶溫度地瞥了孟旭一眼,後者茫然地望過來,不像心虛。
不是孟旭的主意,他在心裏下結論。
孟旭被他這一眼看得心裏發毛,面上還要強裝冷靜地發號命令,指揮考核流程。⑦
路懷勳回神,專心于瞄準鏡裏的世界。
試槍以後他心裏有數,難度有,但對他來說問題不大。
第一組難度稍低,設計時為的是讓新訓學員适應槍支的偏離程度。
毫無懸念。
第二組常規靶位,路懷勳找到了手感,開槍速度越來越快。
全部十環。
侯建坤在外圍高地看着,滿臉盡在掌控中的喜悅。
孟旭始終盯着記分牌上的信息,似乎比路懷勳還擔心丢分。
全場只有彭南和邵言并不在意路懷勳的成績,在看他的左手。
第三組,記分牌和人質牌交替出現。
第四組,全場人質牌,記分牌只會随機閃現。
……
到最後一組,路懷勳沒有一個失分。
所有出現過記分牌被他全部拿到,哪怕只是閃過短暫的幾秒。
在場的新訓學員看得心驚肉跳,沒有人說話,滿場的寂靜是對這不可思議結果最直接的稱贊。
考核通過似乎已是定局,但這樣完美的成績單下面,任何一個小失誤都會變成巨大的遺憾。
場邊的人都攥着拳頭,手心指尖全是汗,替路懷勳緊張。
只剩最後一組了。
在靶位準備好,孟旭将要下命令前,路懷勳輕輕扶了一下左手的手腕。
邵言看見他這個動作,一口氣提在心窩裏。
不止只為今天,是為今天以後的無數個未來。
彭南注意到了,拍拍他的肩。
“你檢查過隊長的手,還同意他回來?”邵言忽然問。
彭南目光還在路懷勳身上,故作輕松道,“看他自己的本事。”
場內的槍聲已經開始,速度、準度都沒有變,甚至還要更快。
絕大多數人不知情,也沒注意到路懷勳扶手腕的動作,只會理解成他手感上來,快是自信。
邵言低着頭,知道他是因為手腕不舒服,想速戰速決。
上午考核時這一組淘汰過半,然而在路懷勳這裏,仍舊未失一分。
最後一槍打完,計分牌的數字刷新。
場邊圍觀的新訓學員自發地在鼓掌,這個成績是毫無疑問的第一。
路懷勳呼出一口氣,這樣高強度又密集的射擊對平時的他不成問題,可現在他左手疼得很難使勁,精神放松以後指尖都有些發抖,身上全 是汗。
不想被看出異樣,還在用精力撐着,微笑着。
他想把槍放下,卻見偏遠的空曠處,有人抓着一大把氣球飛奔着往中央跑。
他下意識重新握緊槍身,并不覺得這些氣球是來慶祝的。
氣球被松開束縛漸漸升空,在氣流中各自分散,飛到半空,露出藏在中間的白色氣球,上面一圈一圈畫着的,正是他最熟悉的靶環。
路懷勳看懂了來意,凝眉在瞄準鏡裏前後試了試,時機還不夠。
氣球飛得太低,左右擁擠遮擋目标,飛得太高又會超過槍的理論射程。這是對判斷力的極致考驗。
周圍掌聲漸漸停了,有人看懂了這項挑戰,在興致勃勃地跟周圍的人解釋。
邵言看清中間的人是侯建坤,轉身就要走。
彭南拉住他,搖搖頭。
都到這份上了,那麽多人看着,再攔也攔不住。
路懷勳有了判斷,毫不猶豫地用左手托住槍,穩定射擊的仰角,然後慢慢走了幾步,在調整位置。
氣球還在上升,已經逐漸到了射程的邊緣。路懷勳忽然放下槍,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兩步跳上主教官的高臺,重新擡起槍,瞄準,射擊!
白氣球瞬間爆炸。
侯建坤興奮地朝四周招手。
彭南長長呼出那口氣,偏頭看見邵言發紅的眼角。
四周如潮的掌聲中,路懷勳努力站直,笑了一下,對孟旭說,“教官你別介意,情況緊急,不是要搶你的位置。”
孟旭滿眼的高興抑制不住,但礙于周圍還有其他新學員,只伸過來一只手,要向他祝賀。
路懷勳右手拿着槍,左手垂在身側,是真沒力氣再擡起來了。
“謝了。”他把手裏的槍抛給孟旭,轉身跳下臺。
路懷勳的考核全部結束,無論用任何加權統計方法,他的單項總分全是第一,理論上已經不需要等最終結果出來了。
他心情很好,挨個兒謝過前來祝賀的老戰友或是新面孔,耐心地等周圍的人散去,才從射擊場裏走出來。
“不恭喜我順利歸隊?”路懷勳看看彭南,又看看邵言。
“自己按着。”彭南把冰袋扔給他,翻了個白眼,“決定權還在我這裏,你得瑟什麽。”
邵言從彭南的神色言辭中分析,覺得路懷勳的手問題不大,自己也放心了。
“你敢反對,我那麽多兄弟把你的頭卸下來。”路懷勳拍拍邵言,“是吧小邵。”
邵言知道他這是開玩笑,但還是快速瞥了一眼彭南的頭。
“……”彭南被他這下意識的目光氣得太陽穴漲疼,再配合旁邊路懷勳的笑聲,血壓飙升。
笑夠了,路懷勳也懶得再理他,沖邵言伸手,“鑰匙給我。”
“啊?”邵言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宿舍鑰匙。”路懷勳說,“你別告訴我我那張床被人給占了啊。”
彭南抓緊一切機會怼他,搶在邵言開口前道,“那當然,将來把你塞哪個宿舍再等通知吧。”
“哪個不要命的?”路懷勳皺眉,“孟旭給你配觀察手了?”
他放棄再跟彭南溝通,用眼神問邵言。
“沒有,原打算從今年的新人裏挑,還在物色。”邵言趕緊把鑰匙掏出來給他。
路懷勳嗯了一聲,“觀察手的事兒回頭我安排。”他晃晃鑰匙,“你們去忙吧,我回去睡會兒。”
彭南在他後邊侃,“新學員哪有資格睡宿舍,還真把這當你家了。”
路懷勳停下腳步,轉過來,抿着嘴角說,“這可不就是我家嗎。”
他沒吃晚飯,一個人晃悠到熟悉的宿舍樓,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床。
精神一旦放松下來,人是真累,連再回到這裏感慨萬千的情緒都懶得有,直接躺在床上倒頭大睡。
九點半,邵言抱着剛從後勤領的被子回來,門沒鎖。屋裏路懷勳連衣服都沒換,側身朝外睡着,僅僅用迷彩外套蓋住了左手,下面似乎還壓着冰袋,有深綠色的水跡。
邵言理好被子給他蓋上,又悄悄出去了。
門外樓下,安靜又躁動。
路懷勳醒來的時候淩晨兩點,身上蓋着被子,手上的冰袋也被換過,不用猜也知道是邵言。
他坐起來,借着月光往對面床上看,空的。
半夜淩晨夜不歸宿,這小子瘋了?
路懷勳起身洗了把臉,準備出去看看情況,一推門看見邵言就在門外。
“大半夜不睡覺幹什麽呢,鬼鬼祟祟的。”路懷勳皺眉。
“隊長。”邵言沒回答問題,“你先跟我下樓,有點事。”
“什麽事非得現在找我解決,孟旭呢。”路懷勳邊走邊問。
邵言憋了半天,沒答。
路懷勳判斷,邵言眼神飄忽,用詞空洞,一準兒的有事瞞他。
“隊長你還記不記得,我開始狙擊訓練前,你說我也會成為最頂尖的狙擊手。”
路懷勳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笑了,“怎麽,你這是要帶我去訓練場回憶往事。”
邵言不知道怎麽接,從兜裏掏出一張紙,遞給他。
路懷勳好奇地展開,是成績單。
邵言的成績單。
“這麽着急給我看這個,也不怕老馮說你洩密。”路懷勳嘴上這麽說,卻忍不住站定了細細看。
邵言停在旁邊等他,“早就想給你,沒有機會。”
路懷勳大致看完,靜了一會兒,邵言等他點評等得手心冒汗。
這一年發狠練習,自認為成績還行才敢拿給他看。這麽看,還是不滿意?
“新訓裏有個人天賦還行,原想培養出來給你當觀察手。”路懷勳緩緩說,“現在看,他配不上你。”
邵言愣了兩秒,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路懷勳以為邵言叫他出來就是要聊這些,加上成績的确有些出乎他意料,一時間心思全在這張紙上。
毫無防備地出了宿舍大門,被樓前空地上整齊震耳的聲音吓了一跳。
“歡迎隊長回家!!”
整個一中隊都在,常服列隊,軍姿整齊,最前排還拉了條橫幅。
邵言小跑着加入了隊伍。
從晚訓解散到現在近五個小時,所有人就在樓下耐心地等他睡醒,也不叫他。
邵言在樓上守着,其實是放哨。
就為了給他這麽一個驚喜。
長久的安靜,似乎連寂靜都是烘托氣氛的催化劑。
“站多久了,明天都不訓練了是吧。”路懷勳清清嗓子,擺手解散了隊列。
可沒人走,隊伍散開,曾經風雲戰場裏過命的兄弟都默契地湊過來圍在他身邊。
孟旭在前排,笑得嘴角咧到耳根,說,“報告,明天放假,我說的。”
“還知道打報告,”路懷勳笑,“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孟旭摸摸鼻子,接道,“暫時我說了算,以後你說了算。”
路懷勳裝得一本正經,“以後也是你說了算,我才是個剛通過選訓的新兵,這裏沒有我的話語權。”他想想,又補充道,“結果還沒公示,能不能選上都懸着呢。”
周圍都在笑,可笑完,灼灼目光都在他身上。
說點什麽呢?
路懷勳在心裏問自己。
曾經戰前、訓練前,他有很多次面對這些兄弟說心裏話,為國為家為忠誠為信仰,他總是能三兩句說盡人心。◆
這次純粹為自己,反倒難以開口了。
深夜的靜托着挂在遠處山峰的一點圓月。
“久等了。”他最後說。
【作者有話說】
···繼續搬番外···
同類推薦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