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皇後竊國(五) “別怕

第44章 皇後竊國(五) “別怕。他們沒有看見……

喬珂的指尖輕輕顫動了一下。

或許這絹花掉顏色, 他的指尖仿佛也被染成了淡粉色了。

“怎麽了?”她小聲問。

“……沒什麽。”喬珂說。

她也不在意,依舊将頭低着,仿佛十分信任似的, 等待他幫忙把絹花調正。

喬珂笑了起來:“你不用低頭,我也能碰到你頭發的。”

“好像是這樣。”她恍然大悟, 又擡起頭, 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看他。

被她這樣看着, 他笨手笨腳起來。

“好了沒有啊?”她有些不耐煩了。

喬珂有點着急,心裏一急,手上的動作就開始亂。

但她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喬珂只好将手從她頭上拿開,唯恐唐突了她。

他底氣不足地說道:“好了。”

其實那朵粉絹花好像依舊有點歪, 只是她看不到,他也不敢說了。

她心情不錯, 不再禍禍花叢裏的花, 只摸着頭上的新絹花笑。

“你平日裏喜歡做什麽呀?”她問喬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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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珂回答她:“讀書, 習武。”

“真是無趣。”她評價道。

“那你喜歡做什麽?”喬珂反問她。

她想了想,說:“我喜歡摘花。”

喬珂疑惑地看着她。

她指着花叢裏那些争豔鬥芳的鮮花,感嘆一般地說着:“你看它們,多漂亮,擁有一朵花,心情也會變好呢。”

喬珂心想, 她其實也是一朵花了。

“要是能擁有最大最好,最漂亮的一朵, 那就太好了。”她低聲嘟囔着。

她似乎與自己想象中的有點不一樣,喬珂心想。

她看起來像是那種不争不搶,無意争春的漂亮姑娘, 但她開口卻說,想要最好的花。

喬珂轉念想起他們當初相遇的時候,她說她來樂坊偷師,是因為想得到陛下的青睐,不由得面色又冷了幾分。

他不知道為什麽,低落起來。

樂坊裏又傳來絲竹管弦的聲音,樂人們又排練起來,她不再看她,只專心看着樂人們跳舞。

喬珂看着她認真的神色,沉默地待在她的身邊。

分別的時候,她将手伸在他的面前,掌心向上。

喬珂不解,問她:“怎麽了?”

她笑着說:“把我的舊絹花還給我。”

喬珂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将那枚綠絹花放在她的手心。

他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低下頭時,影子依偎在一起。

她依舊嘟囔着:“這是我拿別人的。”

他又覺得她有些凄慘了,連絹花都是別人的。

喬珂問她:“你以後還會過來嗎?”

“會的。”她揮了揮手。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再來一次這裏,喬珂卻已經開始期待。

.

皇後娘娘回到椒房殿後,将那枚淡綠絹花還給了錦文。

錦文沒想到她還有物歸原主的時候,小心把絹花收到了盒子裏,說道:“娘娘您用過的,我給娘娘存起來,說不準娘娘什麽時候還要用呢?”

皇後娘娘指着自己頭上的粉絹花,說:“本宮有新的了。”

錦文沒敢問她哪裏來的新的。

這新絹花看起來也不值錢,配不上皇後娘娘的身份,總不能……娘娘又征用了哪個宮女的吧?

還戴歪了。

皇後娘娘又換上華貴的衣服,讓錦文重新給她盤頭。

“我爹什麽時候回京?”她突然問。

元樂長公主的驸馬是車騎将軍蘇業,也是皇後娘娘的生父,數月前帶着軍隊往南疆平叛,至今還未歸來。

錦文輕聲說:“南疆毒蛇蟲瘴,大軍行進艱難,想要回京,還得等一會兒呢。”

皇後娘娘點了點頭,她又指着那個粉絹花:“這個還要給我別上。”

錦文又給她把絹花戴上。

天子進來的時候,便看到皇後娘娘正在梳妝。

現在又不是早晨,皇後娘娘卻在梳妝,天子并沒有在意,他這個皇後從小就愛美,老是擺弄她那些首飾。

皇後娘娘聽到他進來,連忙回頭,眼睛瞬間笑起來,問他:“好看嗎?”

“有些素淨。”天子說。

在皇後娘娘一堆金的玉的的妝奁裏,這朵小花确實因為太過素淨,反而紮眼了起來。

天子走到她身邊,錦文連忙退到一旁。

天子把那朵粉絹花拆下來,将一支嵌寶銜珠的金鳳釵插在她的發間。

他拿起象牙梳,替她梳理着那頭長發。

天子的動作很熟練,仿佛做過千次萬次,盤好頭發,他給她的眉心點上花钿。

她終于像個皇後的樣子了。

她以前就不怎麽像個郡主,打馬球玩六博倒是很有一手。

由于皇後娘娘連日的修補,天子的心也漸漸不再煩擾。

前幾日天子在朝堂上狠狠斥責了太傅,若是朝政上一切不順的事由都是天子失德,那學生失德,自然是老師的不是,太傅又怎能安然若素,不知道自省呢?

這麽一通斥罵,讓朝堂上蹦來蹦去出頭的聲音都小了很多。

不過天子依舊沒睡什麽安穩覺,因為廣采秀女的奏折又堆上了他的案頭。

天子對皇後娘娘說:“這幾日母後也在提大選的事情,不如,你看着辦吧。”

皇後娘娘的笑容僵了一下,平淡地說:“好啊。”

仿佛受不了兩人之間裏沉悶的氛圍,天子再次離開了椒房殿。

他确實有愧,他們都心知肚明。

椒房殿的燈熄滅時,喬貴妃的千秋殿裏燈火通明。

.

夏天的小雨,總是在猝不及防時到來。

再次見到喬珂時,皇後娘娘依舊靠坐在假山裏面,外面的花地已經濕成了泥,幸好裏面還幹燥,她并沒有被淋濕。

她擡起眼,顯然有些心不在焉,随意問他說:“你怎麽又路過這裏?”

喬珂撐着傘,沒有回答她。

她也不在意喬珂的答案,她的眼睛一直朝喬珂的腳下看,跟随着喬珂的腳步。幾滴雨珠順着他玄色的衣擺落下來,莫名有了一分難以言明的意境。

喬珂隔着雨霧問她:“你看什麽呢?”

她說:“我數一數,你從那裏走過來,需要幾步。”

她這樣一說,喬珂感覺她的視線都有了重量,讓他的手腳發燙起來。

他走在青石板上,看着她的臉,也不由自主地在心裏記起了數。

一共十三步,他想。

“一共十三步。”她說。

仿佛剛剛參與了一個很好玩的游戲,她看起來興致好了很多。

她又指了指喬珂剛剛走過來的路,說道:“我從那裏走過來,得十七步。”

喬珂回答她:“我記住了。”

她疑惑地看着喬珂,仿佛在說,他記這個幹什麽?

她終于笑了起來,清麗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說道:“我是想說,你腿好長啊。”

喬珂的臉突然有些發燙。

他在心裏想,這個叫婉兒的小宮女,怎麽這麽無聊?

他收了傘,又坐在她旁邊,說:“你今天看起來,怎麽像被霜打了一樣?”

她鼓起臉,說:“我是個受氣包,誰都能踩我一下。”

這樣自輕自艾的話簡直不像是她能說出來的。

他連忙問她:“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她悵然地搖了搖頭,說道:“宮裏的事情,我又怎麽好對你這個外男說呢?”

喬珂有些着急,他想了想,引導她道:“你先說出來,說不定我能幫到你呢?”

見她沒什麽反應,他又道:“哪怕我不能幫你,你說出來了,心情也會變好的吧……我們,不是朋友嗎?”

他的話語很有道理,她似乎終于被他打動了,低着頭,小聲說:“宮裏又要選秀女了。”

這麽一個雨天,她看起來就要哭出來了。

喬珂愣在了那裏。

……原來她是為這種事煩惱。

她還沒在陛下面前嶄露頭角,宮裏便要再進一大批又有美貌又有才情的秀女了。

她甚至不是什麽待選的秀女,而只是一個身份低微,不知道何時能撞大運得見天顏的,略有姿色的小宮女。

喬珂忍下心中的不悅,安慰她道:“你很好,又長得這麽漂亮……”

她轉頭盯着他:“我漂亮嗎?”

喬珂點了點頭。

她看着他們身前的那片花叢,指着那些似乎開着就永不凋謝的花,說:“你看,下着雨呢,這麽多花都還在開,都各有各的漂亮。”

喬珂說:“或許在別人眼裏,你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朵漂亮的花,可說不準在關心你的人眼裏,你是最漂亮最特別的那一個呢?”

她的臉上依然帶着些憂郁,說:“要是這片花叢被雨打了,什麽都沒有了,該多好啊。”

“那就要到冬天了。”他說。

“也是。”她小聲說。

看了一會兒雨,喬珂又暗暗地觀察她。

她今天心情這樣差,和他說話也神魂不屬,心裏像是總壓着一樁事情,讓他的心情也差起來。

雨沒打濕這些茂盛的花,反而先把她給打蔫了。

真是嬌貴,他在心中想。

他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讓她回神,冷冷地對她說:“你上次不是說喜歡花嗎?我們一起摘花。”

她提不起興致,無趣道:“沒什麽好玩的。”

喬珂拉住她的衣袖。

她疑惑地看向他。

他拉起她出了假山,将那把油紙傘傾斜在她的頭頂,遮住她的頭臉,在石板小路上踩着雨。

“去哪兒?”她說。

她聲音很低,差點被雨聲吞沒,萬幸他離她很近很近,這聲音像貼在他耳邊。

他依舊冷着臉,沒有回答她。

她也不說話了。

直到繞着小路來到禦花園,她還不知道他在發什麽瘋。

雨越下越大,禦花園裏沒有什麽人,涼亭裏似乎還坐着人,但離他們兩個還很遠很遠。

喬珂跑到了那株牡丹花王前。

“你幹什麽?”她問。

他依舊不理她,伸出手,折下了開得最高,最紅,最鮮豔,最漂亮的那枝。

“你幹什麽?”她的聲音壓得更低了,還帶上了些許緊張。

來不及回答他,不遠處帶着怒氣的聲音響起:“誰在那裏!”

一道雷聲也炸在頭頂。

她打了一個抖,張皇失措,拉住他的胳膊。

他也拉住她,飛快地往回跑。

她只被他拽着在雨中奔跑,半分不敢回頭。

喬珂依舊用傘遮在她頭頂,回頭看了一眼。

管理禦花園的太監顧不得想這宮裏怎麽會有這麽大膽冒失不要命的人,他看到那株牡丹花被折的凄慘枝幹的第一眼,就感覺自己要完了。

他身後還帶着兩個小太監,拔腿追這摘花的将死之人。

喬珂拿傘遮住她回頭的那一瞬間,朝他們搖了搖頭。

看清了喬珂的臉,太監對身後的小太監說:“行了,別追了。”

“這……這可不行……”

“那是喬貴妃的弟弟,追什麽追。”

對話淹沒在了雷聲裏,被奔跑的他們甩在身後,她完全不回頭,粉色的絹花在風雨裏一搖一搖,又随着她的腳步一跳一跳。

這朵絹花仿佛要被他們的奔跑跑散掉了。

心髒也要散掉,她一只手攀着喬珂,一只手捂着胸口。

她已經好久沒有跑得這麽快過,往前追溯,只能追溯到數年前還未出閣時,和天子青梅竹馬的時光。

她不回頭,她只跟着他奔跑,她什麽都不再去想。

冷雨跟着風撲在她臉上,她涼透的血,卻好像重新燃燒。

他們沒有被追到。

他又收起那把聊勝于無的油紙傘,把她拉回假山裏面。

她的腦袋确實沒淋上雨,但裙擺卻因為他們跳過水窪,濡濕了一大片。

喬珂就更狼狽了。

他既要撐傘護住她,又要護住那朵最漂亮的牡丹花,堪稱手忙腳亂。

他的頭發被雨水打濕,冰冷的臉上也流落水珠,一直落到他的衣襟裏去。

他的衣裳也濕了半邊,一半還勉強能算得上幹燥,另一半簡直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

“你幹什麽?”她聲音顫抖。

奔跑的心跳還沒平複下來,他将那枝牡丹花捧到她的面前。

她沒有接,只說:“你瘋了嗎?”

他笑了起來:“你那天說,你喜歡最大最好最漂亮的花。”

她看向他,眼眸裏的神色因為雨水,他看的不甚分明。

他又将那枝花往前捧了一下:“現在,你擁有了。”

他只是想告訴她,她在旁人眼中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宮女,但她确實是特別的一個。

他又說:“別怕。他們沒有看見你。”

她別過頭,不再看他。

他忐忑起來。

她對他說:“你過來吧,我給你擦擦臉。”

他便坐在她面前,任由她拿着手帕,給他抹臉。

給他擦完臉,又幫他擰幹衣角,他們之間擁有了難言的默契。

他們像往常一般無二,靠坐在一起。

那枝牡丹花被放在一邊的地上,仿佛無人在意了。

她終于捂住嘴,輕輕笑了起來。

喬珂割下了皇宮裏開得最盛的花兒的頭顱。

真好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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