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皇後竊國(六) 誰不會傾慕将山河日月……

第45章 皇後竊國(六) 誰不會傾慕将山河日月……

千秋殿。

喬珂低着頭, 對喬貴妃說道:“阿姐,我找人給你打了一套紅玉的頭面,你看看吧。”

喬貴妃打開錦盒, 便見裏面一套首飾金光燦燦,上面又鑲嵌着一顆顆南紅的各樣裝飾, 沒有一絲一毫的裂紋, 樣式也精巧美麗, 能将頭面做成這樣的工匠,皇宮裏有幾個,皇宮外面的, 簡直是千金難求。

看得出來喬珂為長姐花了很多心思。

但喬貴妃僅僅只是打開盒子看了一眼,便又将蓋子合上, 并沒有為喬珂花的心思露出笑模樣。

她只是任由喬珂在那裏站着,過了半盞茶時間, 她才說:“你昨天去哪兒了?”

喬珂也不隐瞞, 說道:“禦花園。”

喬貴妃見他坦誠, 反而更加添了幾分怒氣,說:“你拉着一個女人,去禦花園摘花了?”

喬珂點點頭。

喬貴妃說:“你知道那花是誰命人種下的嗎?”

喬珂說:“知道。”

喬貴妃聽見他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氣笑了:“要是那花是別人種的,哪怕是陛下我還能給你周全周全,可要是皇後種的, 她鬧起來,我還能安安心心地在這裏看你的紅玉首飾?”

“我知道阿姐不會追究, 所以才摘的。”喬珂說。

喬貴妃扶住額頭,顯然被他氣的不輕。

夏天已經過了牡丹的花期,想讓一株牡丹安安穩穩地開花, 需要禦花園裏的太監們仔仔細細地服侍,這花怕熱,怕冷,怕幹,怕濕,就是禦花園裏最大的活祖宗,和她喬頌的待遇都不差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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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珂摘下來的那枝,放在世面上,能換萬兩金。

喬貴妃說:“我早說了樂坊裏的那群樂人們卑賤,讓你去找找樂子也就罷了,可現在你在幹什麽?才短短幾天,你就被勾得這麽沒規矩?”

喬珂沒有說話。

喬貴妃繼續道:“她們都是賤籍,好不容易碰上了你,可不就用盡了渾身解數想要留住你,指望着靠你改命,自然要讨好你,這群虛情假意的人,你也信麽?”

喬珂動了動唇,說:“沒有。”

喬貴妃說:“什麽沒有?”

喬珂想說她并不是樂坊裏的樂人,也沒有怎麽讨好他,甚至不指望靠他改命。

但想到自己對她許下的諾言,他不會告訴任何人。

于是喬珂就閉了嘴,不再說一句話。

喬貴妃捂住眼睛,說:“你走吧,今日我看見你就來氣。”

喬珂轉身就走。

“回來!”喬貴妃又叫住喬珂。

喬珂看她:“怎麽了?”

喬貴妃說:“不要往樂坊去了,你也該定定性子,過幾日我給你挑選幾個世家貴女,你看看哪個合适,等成了婚,父親也高興。”

聯姻當然得對喬家有所助益,可不能是什麽不三不四的人。

喬珂抿住唇,點了點頭。

.

犯罪分子總是會回到自己曾經的犯罪現場,來觀察回味她犯罪時所做的一切,以此讓內心産生巨大的滿足感,這是合乎人性的。

第二天,皇後娘娘便莅臨禦花園,坐在遠處的涼亭裏,觀察着那株被斬首的牡丹花王。

其他的牡丹花還是開得很美很豔,但少了姿态最好,最豔冠群芳的那朵花,這叢牡丹仿佛也被降低了品格,變得不過如此了。

皇後娘娘心情頗好地吃了一塊合桃百果蜜糕,又問錦書拿了一把魚食,給那群聞着味道過來的五彩錦鯉喂食。

她真的是個很善良的好人,上次這群魚兒在她這裏沒讨到食,這次她特意惦記着它們,讓錦書提前備好了魚兒能吃的東西。

魚兒們追逐在魚食投喂的方向,像一道洶湧而來的彩練,一旦喂食的量太少,它們就會瘋狂地推擠,直到那一丁點的食物被幸運兒吞吃入腹。

它們為了生存所做出來的追逐推擠,正是人類無趣時逗樂子時觀看的好表演。

新雨初晴,空氣像是被雨水洗了一遍,若是有人仔細嗅嗅,能聞到泥土的氣息和新鮮草葉的芳香,還有一些花的殘魂。

清麗的美人靠坐在涼亭邊,神情慵懶倦怠,好一副美人夏憩的圖卷,甚至讓人不舍得破壞這份安閑。

腳步聲傳來,一個不速之客入畫了。

齊王今日換了一把折扇,扇子上繪着潑墨的山河日月,扇邊燙了碎金,他搖着扇,也沒有行禮,便坐到了皇後娘娘身邊。

他依然是那樣的觀之可親,朝錦書伸出手,拿了最後一把魚食。

他漫不經心地将魚食灑入水中,叫她道:“表姐。”

皇後娘娘不悅道:“魚都跑到你那裏去了。”

齊王笑着說:“表姐這話不對,我與表姐就離了一兩步遠,我們之間這麽一點距離,哪裏分什麽你呀我呀。”

皇後娘娘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她指了指桌上的糕點,說:“你要吃嗎?”

齊王搖了搖頭,笑意盈盈的:“多謝表姐關心。”

皇後娘娘便掰碎糕點,向遠處的水面扔過去。

魚群也抛棄齊王,遠遠向那裏游去。

皇後娘娘笑起來,仿佛玩得很高興,說道:“現在能分你呀我呀了。”

齊王說道:“表姐這樣說,可傷了臣弟的心。”

“都多大的人了,怎麽還動不動就傷心,小九的心是瓷瓶做的不成?”皇後娘娘調笑他。

齊王又靠近了皇後娘娘一點,用那雙與天子肖似的丹鳳眼看她,輕輕說道:“因為臣弟心悅表姐啊。”

“放肆!”皇後娘娘還未反應,身後的錦文先怒斥出聲。

錦書已經向前跨了一步,對齊王擺出了防備的姿勢。

皇後娘娘倒是很平靜,說道:“齊王怎麽說起胡話了。”

“臣弟沒有說胡話,臣弟一直心悅表姐。”齊王再次剖白道。

皇後娘娘依舊輕輕笑着,笑容中帶着長姐般無奈的包容:“你還小呢。”

這樣包容的笑容反而刺中了齊王,他對着皇後娘娘,一字一句地說道:“昨天的事情,臣弟看到了。”

錦文和錦書面上怒氣沖沖,心中卻泛起了嘀咕——齊王說什麽昨天的事?什麽意思?

皇後娘娘依舊無奈的看着他,竟然既不驚訝,也不辯駁。

齊王想伸手觸碰皇後娘娘,卻被她不着痕跡地退開,他終于口不擇言,說道:“那是喬貴妃的弟弟喬珂吧?表姐和喬貴妃的弟弟好了,不覺得心虛嗎?表姐身為一國之母,卻做出這樣的事……”

錦文和錦書差點沒保持住臉上的表情,錦文悄悄看了一眼皇後娘娘的臉色,發現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神情安然,錦文的心也安定下來。

皇後娘娘擡眼,冷着臉,說道:“是又怎樣?齊王要去告訴你皇兄嗎?”

她這麽平靜地承認了。

齊王的臉上終于顯現出對她的失望。

皇後娘娘繼續說:“還是要告訴太後娘娘?還是要告訴朝臣?”

“還是——對全天下宣揚?”

她這樣步步緊逼,理直氣壯,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做了壞事的是齊王。

至少齊王開口之前,從來沒有想象過她會是這種反應。

他年紀小,又從小傾慕這個大他幾歲的表姐,此時被表姐這樣看着眼睛問,氣勢先短了三分。

他說:“我不會的……”

皇後娘娘收了冷眼,贊許地看向他:“乖孩子。”

齊王說完不會,又在心裏懊悔起來,他這樣,仿佛矮了她一頭一樣。

他又拿那雙和天子很像的丹鳳眼看她,說:“為什麽皇兄和喬珂可以,臣弟就不行呢?”

皇後娘娘嘆了口氣。

“喬家一個落魄貴族,能與你相比嗎?”她問齊王。

齊王搖了搖頭。

皇後娘娘又說:“可齊王你,能和你皇兄比嗎?”

齊王愣着,只看着她。

“天子富有四海,威儀萬千,普天之下莫不俯首,本宮愛天子,豈非理所應當?”

天子冷落于她,她或許是氣極了,才與天子賭氣,去找喬貴妃的弟弟。

她那麽愛天子。

她會放着天子不要,要他這麽一個即将去封地的藩王?

上一世沒有皇後娘娘與喬珂的這一樁事,喬貴妃又平安産子後,他甚至一直将對表姐的傾慕與欲念壓在心間,然後踏上了去往封地的路程。

皇後娘娘心想,齊王他哪裏是愛慕表姐,他明明是在內心最深處的欲念裏,渴望去搶天子的東西。

她會推他一把,就像讓這群魚兒争搶食物一般。

她說:“齊王或許是想左了,本宮與你皇兄只是有了一點小磕絆,夫妻之間,怎麽會有化解不了的仇怨呢……”

她頓了頓,拿起齊王的折扇握在掌心,說:“你看,誰不會傾慕将山河日月握在手中的人呢?”

.

“你喜歡上次,我給你摘的牡丹花嗎?”依舊是樂坊邊的那片假山,喬珂偏過頭,認真地問她。

皇後娘娘點點頭,眼睛亮閃閃的,聲音像摻了幾分蜜糖:“嗯。”

喬珂便滿足了,他說:“下次還給你摘。”

皇後娘娘卻連忙擺擺手:“還是別了,上次都被人看見了。”

喬珂以為她說的是禦花園裏的那幾個伺候花的太監,并不在意地說道:“沒關系的。”

皇後娘娘便也點了點頭:“也是。”

喬珂問她:“你之後有什麽打算呢?”

她有些怔住,仿佛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然後才輕輕笑起來,回答他的問題:“我能有什麽打算?”

喬珂說:“那……”

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她打斷,她拉住喬珂的臂脖,說:“你要不要看看我最近偷偷學的舞?”

喬珂點了點頭。

假山裏空間不大,想要跳舞只能往外挪一點,她連忙推喬珂,說:“你去看看外面有沒有人。”

喬珂掃了一眼,搖了搖頭。

她便往外挪了一點點,站在較為開闊不至于撞到頭的地方,嘴上哼着調子,起手擺出一個仙鶴一般的手勢。

她這樣靜靜地擺着姿勢不動,還是很美麗的,等她動起來,反而有些稚拙。

在樂坊外面偷看了這麽多天,她記住了樂人們的動作,做起來卻沒有樂人們那樣優美動人,只是一板一眼,差了幾分大師的靈動。

但她長相太美,神情也自信,這些舞蹈上的稚拙竟然也不算缺點,反而更襯出她的可愛來。

她輕輕晃手搖臂,宛如他等她時見到的那只綠色小鳥,她向後仰身,想把自己跳成一只華麗的孔雀。

她自然而然地沒仰成功。

因為他突然說:“外面好像有腳步聲。”

她趕忙站直身體,跳了一步,又跳進了她之前藏身的地方。

她又從自信的孔雀變成那只綠色小鳥了。

腳步聲越走越近。

她不再哼那個樂坊裏的曲調,他捂住她的唇。

她的呼吸打在他手上,讓他的手心泛起一些癢意。

他們不敢說話,只安靜地等着假山外面那些腳步聲越來越遠。

不知道是幾個呼吸的長度,還是日晷轉移,刻漏從天明到天暗的時光。

直到外面又空寂無人。

她拿開他的手,笑容像最醉人的晚風。

“你覺得,我跳的怎麽樣,”她問他,“陛下會喜歡我這樣嗎?”

他本來正想誇她,聽到她這麽問,他的語氣帶上幾分生硬:“不好。”

她有些失望,嘆了口氣。

“你之前問我有什麽打算,我是真的不知道。”她繼續嘆氣。

“唱歌舞蹈是倡優做的事情,為了陛下,我也在學了。”她說。

“陛下或許會喜歡插花好的女子呢?”

“插花的話,我或許會很擅長呢,可以試試……”

“不過陛下一定不會喜歡過于活潑跳脫,愛奔跑愛打馬球的女子。”

“再娴靜一點,陛下可能會喜歡吧……也說不準,誰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

她不停嘴,在喬珂面前,一直說着關于陛下的一切一切。

她一直不停地說。

不知道為什麽,喬珂一直壓在喉嚨裏的話說了出來:“你不打算出宮嫁人嗎?”

說出這句話後,喬珂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他看着她的唇,等她說出答案。

只要她說,他便将她的話接下去。

他可以接,她出了宮人生地不熟,他或許能給她一個落腳點。他的父親是當朝承恩侯,他的姐姐是寵冠六宮的喬貴妃,他家裏不缺錢,他也算文武雙全。

誰料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只是搖了搖頭。

喬珂跳動的心似乎停下來了一瞬間。

他狀若平常,說:“為什麽呢?”

她擡頭,有些詫異他會追問,卻還是回答他:“我之前都跟你說了啊,因為陛下。”

喬珂呼出一口氣,說:“你的想法或許永遠也不可能實現。”

“會的。”她執拗道。

喬珂突然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了。

皇後娘娘眼神堅定,她又開始摘花叢裏的花瓣,她回憶着他從未參與過的過往。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陛下了,”她說,“我從小就喜歡陛下。”

她簡直是執迷不悟。

喬珂說:“你喜歡陛下什麽呢?他甚至有後宮三千佳麗,他喜愛喬貴妃……”

她突然說:“會只剩下我一個的。”

在喬珂的眼裏,提到陛下,她簡直像發了瘋。

喬珂終于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又怕把她吓到,只能深吸氣,話語間還是流露出來冷意:“你別喜歡陛下了,好不好?”

她又愣住。

她微笑着搖了搖頭。

“你不懂。”她說。

秋老虎這麽兇猛,明明是夏末裏這麽熱這麽熱的天,喬珂心裏的火卻一點一點地熄滅。

他的心徹底涼下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與飛過的花瓣,說:“我先走了。”

“去哪兒?”她問。

喬珂搖了搖頭。

他說:“我以後應該不會來了。”

她似乎發出了什麽疑問的聲音,他卻沒怎麽聽清。

他想,他以後應該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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