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皇後竊國(完) 便随着水波,搖轉東流……

第69章 皇後竊國(完) 便随着水波,搖轉東流……

元鳳二年年中, 安朝發生了一場令人哭笑不得的叛亂,韓王不顧在京都的質子,密謀拉起人馬, 進京為退位的聞人承祚靖難。

說是要幫助這個傻孩子複位,但其實還是因為, 他覺得自己可以當皇帝——女帝都可以, 他難道不可以嗎?

沒等組織好軍隊, 便被人告發。

告發他的人不是外人,竟然是他沒有什麽存在感的庶女。

這個小姑娘叫聞人芷柔,看着也确實柔軟可欺, 誰都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事。

聞人芷柔卻想,她是庶女, 哪怕是推恩令,她能分到的也就是韓王手裏的三瓜兩棗, 比不上那些兄弟。

女帝并不昏庸, 手段也很高明厲害, 父親卻要造反,自古以來,哪有能從藩地裏打到京城的宗室?

他成功了,自己也就是分他手裏多一點的三瓜兩棗,他失敗了,她就只能被連累得腦袋搬家!

他想造反, 卻不會和他身後站着的這些親眷們提前商量。

聞人芷柔也決定不和韓王商量。

她一個告密,韓王府覆巢傾卵, 唯有她摘了出去。

她大義滅親,周圍人嘴上贊嘆,心中卻是沒有一個願意和她要好的。

女帝召她進京城觐見, 覺得她很有些惡毒自私,心中滿意了些,問她:“你沒有親人了,會難過嗎?”

聞人芷柔悲傷點頭,但依然向女帝剖白自己的忠心。她用實際行動證明,她的忠心甚至能高過她的家庭,高過她真正血濃于水的親人。

女帝說:“那你願意做我的女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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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芷柔怔愣在那裏一瞬,巨大的驚異與狂喜襲上心頭,想謙虛推拒,又怕女帝只是随便說說,她一推就沒了,便拼命點頭,讓女帝覺得她蠻好笑的。

于是女帝有了一個女兒。

這件事情被女帝大肆宣揚,誰都知道,哪怕是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宗室旁支女兒,放棄謀逆的家族,擁護女帝,能得到怎樣天大的好處。

宗室們更加不敢做小動作,唯恐家裏有個表面正常實際陰暗爬行的兒女将他們獻祭。誰能保證有些人會為了權欲放棄什麽呢?

聞人芷柔雖然有些聰明,但卻不是特別聰明,女帝不确定她未來會怎麽樣,在元鳳三年的時候,又召集宗室,說自己想找幾個适齡的兒女,過繼到她和鳳君的名下。

這樣大的餡餅,宗室們都搶破了頭,根本不去思考什麽希望渺茫的造反,只推着自家的子弟去女帝面前表現,希望能合女帝的眼緣。

短短幾個月,女帝和鳳君擁有了四個女兒,三個兒子,一下子變得多子多福了起來。

女帝回到威鳳殿,久違地稱呼鳳君為“陛下”。

她神情有些歡喜,對鳳君說:“陛下,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新的孩子嗎,現在有了,就記在我們倆的名下。”

鳳君擡了擡眼睛,将視線落在女帝的腹部。

他們這些日子在床榻上都做了什麽,鳳君心中有數——孩子不是他的。

鳳君沙啞着嗓子,問:“是喬珂的嗎?”

豈料女帝歡喜的神情僵硬一瞬。

過了好久,女帝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平靜地說:“喬珂死了。”

“已經好久了,喬珂殺了喬頌,然後自殺了。”

鳳君許久沒有聽到過“喬頌”這個名字,她對于他,甚至像是上一世的人了,現在聽到,竟然是她慘烈的死訊。

鳳君也沉默着。

女帝撫摸着自己的小腹,離開了這裏。

喬珂已經壞了,心裏是自罪感,身體被玩透了,又親手殺死姐姐,手上的血洗不掉。

哪怕是被別人捅死,也不如他內心的秩序徹底崩塌,然後自殺來的苦痛。

這代表他真的壞掉了。

女帝好喜歡又痛苦,又浪蕩的喬珂,沒有了這個玩具,确實讓人失落。

至于鳳君什麽時候壞掉,女帝不知道。

.

到了元鳳三年夏間的時候,鳳君的身體,已經不大好了。

準确地說,鳳君的身體每況愈下,只是女帝忙于政事,又有宮廷裏的新人分散注意力,女帝一直沒有意識到罷了。

她請廖女醫為他診治,廖女醫避開鳳君,才對女帝明說。

“鳳君這是心病。”

女帝不說話了,她們當然知道鳳君為什麽會有心病。

女帝問:“可有解決之法?”

廖女醫回避了最重要的解決之法,只說道:“或許讓鳳君出去走走,身體能好一點。”

身體再好的人,被關在一個地方五年,都會日漸衰敗的。

多少人都會被永久不變的環境逼瘋,鳳君本來便有些對幽閉黑暗的恐懼,現在只是心情郁郁,而不是思維崩斷精神發瘋,足以看出鳳君精神內核足夠的強大。

女帝聽到廖女醫的話,心情也沉重起來,她轉入威鳳殿內室,脫了外衫,與她的表哥躺在一起。

他并沒有理會她,睜着那雙昳麗鳳眸,焦點卻不知看向何處。

甚至他早年間鳳眸中那種令人不可逼視,卻又無比引人注目,吸引着觀者忍不住探尋,忍不住飛蛾撲火的威儀光彩,也被這幾年的時光消磨得差不多了。

她去吻他,去愛撫他,去侵犯他,他也不反抗,平靜到他本該就是她的玩具。

她抱住他,哭了起來。

她哭得肝腸寸斷,滾燙的眼淚落在他的身上,他依然是那樣的平靜,仿佛一個僵硬的木雕。

她哭了一場,哭得那樣慘,眼睛都腫了起來,卻依然沒有放他出去。

她給他珍馐美食,給他绫羅綢緞,給他她永不消弭的愛意,就是不能給他自由。

她被關在靜心宮,他便也要被關在威鳳殿,他們是交叉的枝葉,要享受同一片陽光,抵抗同一場風雨。

年少時許下的諾言,她從不失約。

只是這信誓旦旦的約定纏繞了兩世光陰,只有她放在了心上罷了。

她将眼淚擦幹,去外間的書架邊,踮起腳,選了一卷書。

她又坐在他旁邊,給他讀書。

那是一本游記,早些年他們兩個一起讀過,還讨論過該怎麽去世界上最高的山上,游記裏記載的稀奇古怪的地方是否存在,他們要從哪裏出發,經過哪裏,然後到達。

但事實上,他們至今都沒有去過。

女帝讀着讀着,又哽咽起來。

他正在慢慢的衰敗。

在這些天裏,女帝甚至沒有告訴他太皇太後的死訊,沒有讓他去送生母最後一程。

但喪期宮裏亂糟糟的,他是否若有所感,女帝不知道。

又過了一個月,他徹底木僵,甚至出現了幻覺,每天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哪怕醒着,也只是睜着空洞的雙眼。

他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那幾天,女帝停了朝會,專門在威鳳殿陪他。

那天晚上,京城下了好大好大的暴雨,白雨如幕如簾拍打在威鳳殿的窗棂上,盛大着轟響。

他睜着鳳眸,聽着雨聲。

他已經五年沒有見過雨。

雨聲拍打在他的腦海裏,他像整個人都置身于暗夜下的雨幕裏。

他甚至感受到了威鳳殿外盤旋的浩大的夏風,感受到了屋檐下輕響的風鈴,草木搖曳中,窸窣躲雨的生靈,破裂的蛛網,感受到雨滴擊打在地面,一滴崩裂成更小更小的跳珠。

真是自由啊,這場大雨。

他感受到,頭頂濕漉漉的氣息。

那是她在哭呢。

他空洞又麻木地看了她一眼,輕輕閉上鳳眸。

窒息的感覺又充斥喉間,他沒有躲避,只身向痛苦的亘古的黑暗中沉去。

他再沒有看她。

女帝親眼看着他的生機不斷流逝,直到那最後一點活人生氣消逝不見,徹底斷絕。

他已然沒了氣息,至死拴着狗一樣的金鏈。

好大的一場雨。

元鳳三年夏末,鳳君沒有等到他的下一個生辰,像一個被過度使用催折的玩偶,零件散掉,死在威鳳殿的床榻上。

女帝為他梳頭。

她已經學會了為他梳頭。

她聽過一些俗語,說是一梳梳到底,就能舉案齊眉,這話一定是假的。

因為他為她梳過千次萬次的頭發。

她整理好他的發髻,第二次收殓自己的丈夫。

她給他嘴裏放入真正的明珠,手心握上真正的玉石。

這次,她沒有将他放進任何一具棺材。

她給他蓋上華麗的銘旌,在雨季過去之後,命人升起大火,将他埋葬在火裏。

這近乎挫骨揚灰的葬儀太過不合禮數,卻沒有人敢提出什麽異議。

因為現在的女帝,有一種近乎理智的瘋感。

鳳君的墳冢裏,只有一身舊衣。

辦完鳳君的喪事,女帝照常處理政事,照常寵幸後宮,只有偶爾,會想念他。

又過了幾年,女帝立周貴君為後,給了周家一個遲來的名分。

送走了元樂長公主之後,等到這具肉身的眼角出現了第一條細紋,女帝覺得自己應該走了。

這幾年孩子們打生打死,又被壓着良性競争,已經卷出了最後的卷王,是一個叫聞人舜蘭的女郎。

這女郎是長沙王一脈的後裔,學識很好,又去地方上歷練過,懂得民生疾苦,她很有想法,手段也有帝王之風,女帝相信她能比自己做的更好,将皇位傳給了她。

很久以前在椒房殿批量攢的花箋,也能定期寄給蘇将軍。

女帝帶着鳳君的骨灰,走過了那本游記上的每一個地方,将骨灰傾灑。

她帶着他坐在安朝最高的山上看夜雪,直到清晨明澈。

在奔湧的江流清可見底,閃着碎光的時候,她将她身上最後有關于他的東西摘下。

那是一枚骨制的戒指。

戒指被放進水裏,沾染上一瞬碎光,便随着水波,搖轉東流。

“z001,走啦。”張婉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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