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女郎的身體向前傾，湊近那道狹窄的透明舷窗，好奇地向外張望。

她乘坐的懸浮器正快速接近繁華的中心區，舷窗外，一片鋼鐵與玻璃交織的城市森林正肆意鋪張。摩天大樓如春筍般破土而出，直插雲霄，蓬勃生長。

數百米的高空中，懸浮着各種用途的空中平臺，透明的連廊橋梁縱橫交錯。各式各樣的飛行載具不斷往來，就像是城市的脈搏般永遠律動。

【那裏就是“時代大廈”嗎？】

女郎望向于城市森林中緩緩現身的一大片開闊地帶——

開闊地中央坐落着一座古典式樣的大廈。

這座建築外立面完全由白色大理石建成，古樸而寧靜，與四周現代城市的風格迥異，別有韻味。

這座白色大廈頂端的鐘樓附近有一條連廊步道連接距離最近的空中載具站臺，無論是私人駕駛的懸浮器還是作為公共交通的空中列車，都可以在此方便地停靠。

此時此刻，夕陽西下，大廈潔白的大理石外牆沐浴着夕照，仿佛披上了一層溫暖的橙紅色外衣，被周圍的玻璃幕牆一映，更是光影流動，美不勝收。

“前方即将抵達，時代大廈。”

懸浮器傳出無情感的電子音播報：“水平距離1.463公裏，垂直落差572米，懸浮器減速準備降落中……”

與此同時——

站臺上，接收到懸浮器的降落信號，迎賓者的腦袋快速轉過180°，電子眼迅速掃描了懸浮器傳遞的數據，突然咕哝了一句：“是載貨懸浮器！”

雖然這裏的站臺很少停泊這種類型的懸浮器，但是迎賓者這款仿生機器人在開發時并沒有設定“奇怪”、“驚訝”之類的情緒。面對從天而降的“來賓”，迎賓者迅速上前，立在艙門口，擺出和煦笑容，微微躬身。

懸浮器停穩後，滑動艙門向兩邊緩緩打開。

迎賓者最先看見的是一只穿着香槟色軟底船鞋的腳，形狀纖美。軟底鞋的口很淺，露出的腳背皮膚白皙，隐隐約約可以看見雪膚之下淡青色的血管。

腳的主人躬身走出艙門，挺直腰板，視線停留在眼前美輪美奂的白色建築上，目光流連了好一會兒。

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由衷地感嘆：“這就是‘時代大廈’嗎？”

迎賓者态度禮貌地回答：“是的，女士。”

來人是一位看起來二十五歲左右的青春女郎，穿着一套香槟色的連身套裙，黑色的長發整齊披在肩上。她的容貌清新可人，有一雙令人過目難忘的大眼睛，烏溜溜的眼眸純澈透亮，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然而迎賓者從未被設定為可以擁有“好感”或“惡感”，它只是公事公辦地招呼：“尊敬的女士，您好。目前‘時代大廈’內正舉行私人宴會，暫不對外開放。請問，您有出席宴會的邀請函嗎？”

女郎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反問迎賓者：“該怎麽稱呼您？”

迎賓者似乎從未被問過這個問題，似乎一下子被嗆住了，停頓了0.5秒才給出答案：“您可以稱呼我‘YB3531’。”

——YB系列仿生機器人，序列號為3531的産品。

女郎聽見這個名字，忍不住笑了起來：“YB3531，我也不知道什麽是‘邀請函’。但是，這個算嗎？”

她從手包中取出一個信封，信封中是一張內置了超薄液晶顯示設備的紙張，此刻紙張上泛着熒光，顯示着任何仿生機器人都可以掃描識別的編碼。

“這是……好吧！雖然這并不是正式邀請函，但我想，您完全可以進入時代大廈。”

YB3531将那張紙還給年輕女人，轉身在前面引路，一直将她引至宴會廳門前。

“YB3531，謝謝你。”女郎笑着向它致謝。

迎賓者的電子眼微微轉動，忽然開口問：“尊敬的女士，我能冒昧地問一下嗎？我們是同類吧？”

女郎微怔，似乎思考了一下YB3531口中的“同類”所指，想明白了便馬上點頭，笑着承認：“是的，我是仿生人，和你一樣，我也是有型號的。”

“果然如此！”YB3531頗有些感慨，“通常我接待的來賓不會像您這樣向我致謝。他們覺得沒有必要，畢竟我只是個仿生迎賓，不是真正的人類。”

“這樣嗎？”女郎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上揚：“如果我是個人類，我會向任何幫助我的事物表達感謝，不管對方是人類還是仿生人。”

說着，她已按照YB3531的指點，向大宴會廳走去。

“這樣啊！”YB3531目送同類款款離開，忍不住喃喃自語：“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仿生人，它看起來與真人毫無區別……而且好像真的……真的有‘靈魂’。”

說着，YB3531的電子眼又閃了閃，想要确認似地重新讀取了剛才那張“邀請函”上的編碼。

那其實是一張電子收貨單據，時間地點都對，簽收人也就在宴會現場——

“她”是被人投遞到這裏的一件物品。

*

作為中心區的地标，時代大廈本身就是現代科技飛速發展的見證。同樣，它也象征着“時”這個姓氏過去近百年中取得輝煌成就。

這座風格古典而優雅的大廈一度是時家的私産，時家在将其捐贈作為公共活動場所之後依然在特別日期享有優先使用權。今天是時代集團上市九十周年的紀念日，因此，時家正在大宴會廳舉辦招待會，廣邀親朋與科技、商業界人士前來赴宴。

時代集團如今的話事人是時家長女時苒，此刻她正落落大方地立于流光溢彩的水晶大吊燈之下，正與衆多來賓們寒暄客套。時代集團的業務很廣，從生物科技到人工智能，從反重力技術到空間科技，跨越多條事業線。一下子應對各個領域的多位賓客，時苒卻始終泰然自若，儀态萬方。

只是……時苒的視線時不時在大宴會廳內逡巡，待找到某個郁郁寡歡的身影之後，她悄悄松了一口氣：小熠總算肯來參加這一類活動了。

想到這裏，時苒卻又無奈地嘆息了一聲：

——一年了，都快一年了啊……

十一個月前，時苒的弟弟時熠失去了他的未婚妻葉明霜。

從那時起，她就再也沒有看見過時熠露過笑容。

剛出事的那幾天還好，剛處理完各項善後事宜的時熠并未顯得特別悲傷，照常吃喝睡覺，去公司工作，參加會議……連時苒都忍不住暗中吐槽——世間是個男人都薄情，連自己的親弟弟概莫能外。

然而，幾天之後，時熠毫無征兆地崩潰了。

事後時家的醫生告訴時苒，時熠最開始的反應其實是一種人體自我保護機制：并不是不悲傷，而是太過悲傷了，因此他的大腦自動摒除了那些記憶，無論是痛徹心扉的，還是曾經甜蜜的美滿的……都被強制暫時遺忘。

但偏偏那些記憶太過重要，彌足珍貴，因此總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當時，醫生曾建議時家為時熠使用“輔助記憶”，也就是将時熠所有記憶全部導出，使用電子設備存儲，僅在他需要的時候提供必要輔助。這對于時熠而言便相當于一切重新開始，人生重啓。他可以選擇将明霜永久遺忘，也可以選擇将這些珍貴記憶在未來某一時刻全部重新載入。

但是時熠拒絕了——明霜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忘卻的愛人，哪怕是暫時将記憶放在一邊，他也做不到。

時家的醫生一度對時熠的心理狀态并不看好。然而在漫長的十一個月裏，時熠到底是一點點地好了起來。

畢竟時間本身，就是一味能夠彌合創口的藥劑。

時間這味“藥”，一年的劑量顯然還不太夠。但經過這段時間的療愈，時熠終于願意出席這種重要場合了，如今正與幾個從小便相識的朋友坐在一起。

時熠的話依舊極少，旁人都在寒暄閑聊的時候他也只是獨坐沉默着，偶爾會伸出手指揉揉眉心。他的手指很長，人又偏瘦，指節十分明顯，蒼白的手指揉着眉心，便令他越發透出一種沉郁與哀傷。

一桌的發小們相顧無言。

座中一個名叫何啓真的年輕姑娘眼含擔憂，小聲勸慰：“熠哥哥，想必明霜姐也不希望見到你總是這樣……”

她話都還未說完，一桌人都向她擠眉弄眼，示意要她別再提“明霜”這兩個字。

“明霜啊……”

時熠略有些茫然地擡起視線，眼光在宴會廳裏沒有焦點地打轉。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哦”了一聲，說：“明霜已經走了，她不會再見到我這樣……”

朋友們面面相觑：這麽說話還真是時熠一貫的風格——疏離而木讷，反射弧總是超長。

“女朋友沒了就沒了呗，照樣複制一個仿生人出來放身邊不就行了？現在的技術又不是做不到。哪兒用得着這樣兒女情長、婆婆媽媽？”座中一個眉宇陰沉的男人突然開口冷嘲熱諷。

一桌人都這家夥怒目而視，尤其是那個名叫何啓真的女孩。她漲紅了臉，大聲抗議：“哥，你怎麽能這麽說？熠哥哥和明霜姐的情義，又怎麽是仿生人能夠替代的？”

她的哥哥何啓智卻壓根兒不理會妹妹的反駁，只是冷笑一聲，向大宴會廳的入口處那裏努了努嘴：“看，那難道不是複制了一個？和小葉長得一模一樣。”

所有人聞言頓時都向何啓智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那裏俏生生地立着一個身穿香槟色連身裙的妙齡女郎，正在東張西望。她顯然從沒有經歷過這宴會廳裏的大陣仗，此刻眼中頗有些茫然，不知該向哪裏去。

“那是……”

這邊何啓真等人認出了來人的面貌之後，全都驚訝地站了起來，然後齊刷刷地轉過臉看向時熠。

而時熠自己，此刻正臉色蒼白，毫無血色，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上。他原本容貌俊朗，臉龐輪廓線極其秀雅，是個十分耐看的年輕人。在這個瞬間，他的心跳似乎完全停止了，呼吸也徹底屏住，在外人看來，他就像是一個中了神明的咒語石化而成的大理石雕像。

身邊的人見到他這樣都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就像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好不容易愈合了一丁點兒，結了個痂，卻因為眼前突然出現的這副情景這個人……被活生生揭了去，露出那血糊糊的創傷。

然而再深的創口也總有漸漸愈合的一天，雕像也有打破咒語重新化為人的時候。

“明霜……”

時熠猛地躍起，徑直穿過大廳中央密集的人群，迅速繞過兩三名手中高舉托盤的仿生人侍者，奔向門口那位女郎。

他不會看錯的，那是葉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