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第 17 章

曾幾何時，那艘原屬于忒休斯的海船安靜地停泊在雅典的港口。作為英雄的座駕它曾經參與了一次又一次英勇的冒險。

但是，不止是英雄本人，就連他的船也無法承受時間的考驗。一片又一片的木板開始腐朽，海水侵蝕着船身，海風消磨着桅杆和甲板……

工匠們不得不用一片片新木板替換原有的腐朽部件。他們經年累月地勞作，發現一片壞了就換上一片，直至所有的木板都被換成了新的。

于是，人們在這樣一座嶄新的海船跟前面面相觑，并且發出靈魂拷問：老天啊，這還是原來的忒休斯之船嗎？

那麽，我們究竟根據物體的“組成”還是“形式”來定義它的身份？

如果，這種改變是漸進的，它究竟有沒有邊界，存不存在一個比例，在它被替換了百分之多少的那一刻能夠決定它已經改變？

又或者，将這艘船類比人類，如果一個人的身體甚至意識，都在随着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地替換，那麽等到完全被替換的那一刻，我們還是原來的那個人類嗎？

……

當何啓智提出忒休斯之船的悖論，時熠略微愣了愣。

但是這個哲學悖論并未讓他的反應比平時慢多少，很快時熠就平靜地給出答案：

“我想，這不該由我們來決定。

“葉霜明小姐存在與人類相同、至少是類似的意識。如果她認為自己是明霜意識的延續，那麽我認為她就是明霜。如果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全新的、獨立的個體，那麽我也會無條件地支持……”

“但是你愛上了她。”

何啓智聲音冷淡，沒有感情地評論道。

時熠一時間語塞，心想：确實如此。

那麽，他這算不算是背棄了天長地久的誓言，辜負了與明霜的感情呢？

“不過，時熠，我也算是佩服你。雖然你沒有收到葉教授的郵件，但是這些日子以來你在沒有任何人指點的前提下，所作所為竟然也是在幫助那仿生女人一點點覺醒以前的意識……”

時熠立即想起随身聽耳機裏傳來的諄諄教誨，葉曉舟博士以她那閑話家常的風格唠嗑似的碎碎念着：

“當她剛剛以仿生人的軀殼為載體醒來的時候，意識顯然是最為脆弱的。我們總不能馬上就跟她打招呼：哈啰，明霜，你已經死了，我們做了一個新的你，然後把你的意識複制了一份，你現在就用這麽個身軀湊合着活吧！”

這樣顯然不行。

而且，葉曉舟在試驗完成之前也沒有把握，複制之後的究竟是不是原屬于明霜的意識，亦或會是個“四不像”。

“我需要你為她指引她原來生活的環境，給她嘗她以前喜歡的食物，聽她喜歡的音樂……

“帶她去訪問熟悉的環境，認識過去的朋友，但不要急于告訴他們這就是明霜。可以請人們從一開始就将她當成是仿生人看待，但保留她內心的種子，看看她能不能自我覺醒，自己勾連熟悉感與記憶，讓她能真正‘想起來’……”

時熠忽然有點汗顏：他似乎确實按照葉博士的吩咐去做了，但這一切都出于巧合，要麽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所以，我等不及了。”

說到這裏，何啓智比了一個手勢。

“我用了一點簡單的技巧，就把她從你那裏帶了出來。放心，我會賠償你公寓的損失，幫你修好你家那個小垃圾桶……”

時熠擰起眉頭：“何啓智，你沒有權利從我家帶走葉小姐。”

何啓智：“權利？我根本不需要！

“時熠，你想想看——如果将這件事公開鬧大，誰也不會有好果子吃。葉教授造出來的那個仿生女郎，根本就是一個非法的産物！”

一聽何啓智這麽說，時熠立即想起了以前看過的各種新聞，關于仿生人技術的各種讨論，道德倫理委員會對此的限制。

可是念頭一閃，時熠立即找到了到何啓智話裏的漏洞：“我相信葉博士的操守，但我也要再次提醒你，就算葉小姐是違規試驗的産物，你也沒有資格來處置她。”

何啓智聽到這裏就嘆了一口氣：“時熠！我說，你怎麽就這麽死腦筋？你知道你那小女友意味着什麽嗎？”

“她意味着——永生。”

“永生”這兩個字令何啓智的野心昭然若揭，他派人進入時熠的公寓劫走葉霜明明顯是被這背後可觀的利益所驅使。

但時熠根本就不管：管你什麽永生、什麽不朽，葉霜明現在是我女朋友。

他的要求始終都只有一個：“啓智哥，将地鐵站的密閉場打開，讓我進去找到葉小姐。”

何啓智卻搖搖頭拒絕：“不行。”

他的神色一點一點變得異常誠懇，眼睛睜大，專注望着對面的時熠。

“小熠，你聽我說，我這麽做，其實也出于一點小小的私心。”

時熠心想：什麽小小的私心？你的野心恐怕都已經頂到天外去了。

但他一向不擅長直截了當地表達，當下也沒有戳破，只是沉默着繼續聽下去。

“真真從小就喜歡你，你知道嗎？”

時熠：“我知道！”

何啓智一面說一面遐想着，似乎完全陷入回憶：“然而你卻認得了小葉。當時你對小葉是真感情，我們這幫狐朋狗友全都看得出來。因此我早就勸真真死心。誰知她剛剛有點聽進去，小葉就出了意外，你那個狀态……真真根本放不下你。”

時熠默然：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何啓智動了心思讓何啓真在自己的郵箱裏開後門的吧。

何啓智：“為了我家幺妹兒，我想，男方二婚就二婚吧！只要你心裏再沒別人就行。”

“可正當我以為你倆還能撮合的時候，這個仿生女人卻又出現了。你的心思就又全轉到了她身上。真真的心意就又落了空。”

“所以，小熠，對不住，為了真真，我才帶走了……”

還沒等何啓智說完，時熠就打斷了他的話。

他一字一頓地說：“按你說的法，我就是一個三心二意、見異思遷，動不動就移情別戀的男人，根本配不上真真。”

何啓智一愣，這才記起剛才自己曾經暗暗揶揄過對方，見到近乎完美的仿生女郎，就将所有的傷痛都給抛在腦後了。

“其實你根本不關心真真的幸福。你不知道誰最适合她，也不知道這麽多年來誰一直在默默照顧她，誰對她情比金堅……”

“你也絲毫不關心真真的前途，她那麽聰明，你卻只是将她圈在你身邊，時不時幫你做一些侵犯他人隐私，犯法的事……”

時熠一口氣全都說了出來。以他在何啓智等人心目中固有印象，絕對沒有過這副“伶牙俐齒”的模樣。何啓智臉上那種隐隐約約的得意勁兒立即消失了，神色立即變得陰鸷。

誰知時熠還沒有說完。

“你從頭到尾都只是為了你自己，為了報複當年抛棄你們的父母。包括你現在千方百計要弄到意識延續獲得永生的方法，也都只是為了證明你自己，證明你可以，你比能做得比他們更好。他們放棄你這個兒子是他們的損失……”

時熠的話還未止歇，何啓智已經出離憤怒了。他的臉漲得通紅，腦門和脖子上都迸出一道道青色的血管。他的雙眼圓瞪，幾乎能跳出眼眶外，似乎怎麽也不能相信，這番話竟然是一向不懂人情世故、不善交際、反應遲鈍的時熠口中說出來的。

“但說實話，在我眼裏，你跟你父母根本就是一路貨色！你們都只知道伸手索要不屬于你們的東西，得不到就搶、就騙、就偷！”

“你放屁！”

這時何啓智再也忍不住了，從他懸浮器的駕駛座上一躍而起，右手猛擊駕駛臺上的按鈕，顯然是要啓動自動控制系統，讓懸浮器退出與時熠座駕的連接，飛離現場，讓難得過了一把“嘴瘾”的時熠自己死磕密閉場去吧。

只聽“喀”的一聲，何啓智忽覺不對，向上下看了看，這才察覺，是時熠的懸浮器上伸出了很多只細小的機械手，它們緊緊地卡住了兩只懸浮器相互對接的位置。

這些機械手明顯都是由時熠控制的——何啓智忽然反應過來，難怪時熠剛才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絕，撩撥他的怒氣，讓他亂了方寸。這完全是為了引開他的注意力，讓他不會留意到懸浮器上做的手腳。

時熠是玩懸浮器的高手——何啓智突然記起。

緊接着，他感受到了重力。

重力的方向改變了。何啓智由原本正坐着的姿态，改變為背靠着大地，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壓在背後的座椅上。

在他對面，何啓智看見時熠正劍拔弩張地俯身看着自己，雙臂牢牢地撐着駕駛臺。

“這是……”

何啓智只愣了0.5秒就反應過來：“時熠你瘋了嗎？”

下一刻，脊背上他自己身體的壓力全都消失了，整個人由內而外地感受到空虛。緊接着他被自己身上的安全帶一扯，整個人立即随着兩座連接在一起的懸浮器，被地球硬控着向下方墜落。

“原來自由落體的感覺是這樣的。”他想。

但馬上恐懼就占據了何啓智的全部心神，他再次失聲大喊：“你瘋了，時熠！”

他們現在身處地面以上百米處的高空，下面可不是升降坪。懸浮器根本沒有“懸浮”，而是以自由落體的姿态直線下落。

坐在他對面的時熠沒有任何表情，聽見何啓智的聲音他沒有任何反應。硬是又過了七八秒，時熠才伸手撥開了懸浮器的動力源。

轟鳴聲中，他用那一貫冷漠木讷的口吻回應何啓智：“啓智哥，我只是想請你解開地鐵站上方的密閉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