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

第 18 章

何啓智從驚魂未定中恢複過來，額頭上全都是汗水。

一開始他完全沒想到時熠竟然那麽瘋，用這種方法來威脅他的生命安全。

但現在回想剛才時熠那瘋狂而冷靜的眼神，何啓智明白了一件事：為了能進入那個廢棄的地鐵站，找到那個仿生女郎，時熠願意做一切，包括付出自己的生命。

随即何啓智再一次重重撞在背後的座椅上，随即壓力猛地壓上。何啓智意識到兩座緊緊連在一起的懸浮器正在迅速上升。

“啓智哥，你打開這個區域的密閉場，讓我去找明霜……嗯，是霜明。你對我家公寓的闖入和私自劫持的事，我對你既往不咎，如何？”

時熠說話的時候表情有點古怪，語調輕柔，唇角微微上翹似乎帶着笑，但讓人看了又會覺得有點凄涼。

但何啓智陡然睜大了眼睛，感到毛骨悚然——他第一時間明白了對手言語裏的潛在威脅。

如果他不肯答應，那麽下一次懸浮器就不會停在距離地面還有十幾米的地方。

這個瘋子會選擇同歸于盡。

何啓智似乎是對自己喃喃地說了些什麽，忽然臉上露出一道冷厲狡狯的笑容：“這是你自己說的！時熠，我這就打開地鐵站的密閉場，你同時把我放開，好不好？”

重力的方向轉變了。何啓智從躺倒在駕駛座椅背上的姿勢慢慢轉了過來，終于能夠平視自己的對手。

随着喀喀的振動聲，小小的機械臂都一只只地縮了回去。

兩座懸浮器之間的虛拟廊橋緩緩消失，何啓智的懸浮器震動着、發出粗重的呼嘯，似乎急于離開這個尴尬的地點。在懸浮器背後，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正在緩緩消失。

“啓智哥，你總算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時熠真誠地說，眼中同時閃現焦灼。他已經急不可耐，就算下方的地鐵站完全不具備懸浮器停泊的能力，他撞也要撞到地面上去。

何啓智的懸浮器已經完全脫離了時熠的座駕。兩人之間開始出現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何啓智見時熠已經再也不可能抓住他，低頭看了一眼面板上的數據，忽然用一種扭曲的聲音大笑着說：“無所謂。小熠，我想你可能了解一些常識：仿生人如果中斷電能會是什麽情況的。祝你好運！”

冬令的寒風呼嘯着，将何啓智的話吹得七零八落。但時熠還是聽清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時熠心頭一緊，馬上回頭去看遠處的“穹窿”。

“穹窿”那邊，盛大的煙火秀已經落幕，餘下的只有城市各處市民們自發燃放的慶祝煙花。零點的鐘聲已經敲過，歡聚在城市中心的人們想必已經經歷了狂歡的頂點，正回味着邁入新一年之後的喜悅與激勵。

時熠心中卻只回蕩着一個聲音，那是葉霜明對他說的：“撐到跨年應該沒問題”。

話雖如此，可那是在賽博酒吧，中心區的鬧市不比這郊外廢棄的地鐵站。這裏寒冷、孤寂，而且他無法想象葉霜明遭到了何等對待。

按說支持普通人大腦的神經元全部算力的電子元件，長時間不充電應該是沒事的。但是廢棄地鐵站的環境寒冷，可能會造成蓄電池電量的快速消耗。

如果徹底中斷電能，一般擁有電子芯片的仿生人只是會出現blackout的情況，充電重啓就好。

但只要想一想，那具身體裏承載了明霜的意識——時熠頓時不寒而栗。

普通人的意識在身體的消亡之後就會随之消亡。那麽被移植的意識呢？它會不會因為沒有足夠的能量維持而難以為繼？就像是人類的肉身極度困頓，意志再強大也只能徒呼荷荷？

時熠手心迅速湧出汗水，雙手顫抖，幾乎無法操控懸浮器。

但是，他的愛人已經死過一次，難道還要再經歷一次面對死亡的恐懼？

一想到這裏，時熠頓時又生出勇氣。他開口使用聲紋操控懸浮器，讓這座靈巧的飛行器停泊在地鐵站跟前一座小小的站前廣場上。

雖然何啓智解開了籠罩整座地鐵站的密閉場，但是這裏年久失修，地鐵站的入口有一盞橙紅色的老式警示燈，不停旋轉着，閃爍着，映亮了卷簾門上的八個大字：“危險結構，請勿入內。”

時熠剛剛打開懸浮器的駕駛艙，就感到寒冷就像是一記鐵拳，兜頭給他來了一下。

市郊無人煙處，廢棄多年的地鐵站……這裏的溫度甚至比“賽博酒吧”的室外觀景區更低。

但時熠根本顧不上這些，他用力拉開沒有上鎖的卷簾門，躬身從縫隙裏鑽了進去。陳舊的卷簾門在他身後落下，發出一道極其慘烈的刮擦音。

通向地鐵站內的通道裏，有幾盞應急燈孤零零地亮着。時熠猜可能是因為何啓智的人早先來過，把葉霜明留在了這裏。

應急燈釋放的清冷光線裏，時熠呵出一口氣，便凝結成了水霧。這裏的溫度很低，反襯着時熠心內如火焚——在找到葉霜明之前，他沒法兒感覺到任何寒意。

“葉小姐，葉霜明……你能聽得見嗎？”

他一邊向前走，一邊打開R2D2早先發來的地鐵站立體結構圖，深達數層、內部四通八達的地下交通樞紐以三維立體冷光投影的形式出現在他眼前。

地下一層是原本的檢票廳，二層至五層則是在此交彙的幾條地鐵線各自的站臺。時熠順着結構圖的指引，一層一層地找下去。

越往下，燈光越是昏暗。

周遭極其安靜，除了時熠自己的腳步聲與呼吸聲之外便是一片死寂。

在哪裏，在哪裏？——時熠似乎能聽見自己內心的恐慌。記憶中明霜離開時那副支離破碎的模樣始終在腦海裏徘徊不去。他真的深怕下一秒眼前便出現仿生女友的軀體，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地躺在地鐵站臺冰冷的地板上，精美、逼真，但也沒有任何與生命相聯系的跡象。

時熠，你這個大白癡，你怎麽會這麽蠢？

如果一早就收到了葉曉舟的信，如果早知道葉霜明與明霜的關系，他寧願抛下一切，把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獻給他的仿生女友。

他要把她好好地護在掌心裏，要支持她實現一切理想。

他要延續他們倆未能達成的心願，要挽着她的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他要……

可如果他錯過了呢？

……

時熠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說過：人類總是通過“失去”來學習“愛情”的，他們只有陷入幽暗的時候才會記起光明，只有下雪的時候才會想念太陽，也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終于明白內心深處的愛戀①。

這麽一想，他就更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因為他失去了兩次，兩次！

“葉霜明……霜明，你在哪裏？”

眼看着找到第五層依舊一無所獲，時熠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難聽，雙眼裏布滿血絲。他的肢體因為四周的低溫而變得僵硬，但他本人竟然絲毫都不覺得。

“你在哪裏？哪裏……哪裏……哪裏……”

影影綽綽地，地鐵通道裏傳來回音。時熠的心至此終于完全墜入谷底。

他剛剛伸手捂住面頰，卻突然挪開了。

“時熠……”

一個聲音從角落裏傳了出來。

那是他魂牽夢繞的，在他心中響徹了無數遍的……他愛的人的聲音。

時熠猛地轉向聲音的方向，卻發現有點不對，那聲音的來處，似乎在比他的視線更高的地方。

“唉，可憐的時熠，你是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的呢？”

聲音溫柔地嘆息。

時熠的視線向上一擡，這才發現站臺末端的角落裏竟然安了一座一人多高的配電箱。他怔了一秒才想起：對啊！地鐵站這麽重要的公共設施裏無論如何都會安裝有備用電源的呀。

他順着配電箱向上看。只見葉霜明正坐在配電箱上方，雙手撐着配電箱的邊緣，一對曲線優美的小腿交叉着垂下，腳尖上勾着的是她早先出門時穿的那對顏色鮮亮的船鞋，此刻兩只鞋子正随着她的雙腳時時刻刻地晃來晃去，顯得既活潑又頑皮。

借着附近一座應急燈的光線，時熠正好看見葉霜明那修長的脖頸後牽出了一根線，一直延伸着，直至備電箱內。

“好聰明！”

時熠只覺眼前一亮，他突然暢快地笑了。

她竟然在這裏找到了緊急電源，然後謹慎地選擇留在這裏補充能量，耐心地等待營救。

在這一刻，他所有的擔憂與焦慮盡數一洗而空。

還不止如此，長久以來他記憶中關于明霜的印象，與眼前這個仿生女郎活潑開朗的形象竟然完全重疊在一起，不再有任何違和感。

在他心裏，葉霜明就是葉明霜，不再是什麽仿制品和原型，她倆完全是一體的。

此刻葉霜明居高臨下地望着時熠，笑着說：“你終于來了啊！”

時熠只覺得心裏有無數的話想要講，但此時此刻，那種失而複得的喜悅完全堵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只是發出幾聲類似“嗯嗯”的聲音。

“我恢複意識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被困在這裏了。”

她說着，向光線黯淡的地鐵站臺看了一眼，補充道：“然後我發現這裏氣溫很低，我的能量值下降得很快。劫持我的人雖然不在，但也許很快就會回來。與其在這裏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撲尋找出路，不如躲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耐心等待，反正R2D2肯定會替我把求救信號發出去的。”

時熠聽着先是欣慰，随即忽然有點嫉妒。

聽起來葉霜明最為信任的是他家鐵疙瘩，而不是他？

他見到葉霜明安然無恙之後，緊繃的神經終于得到放松，身體也終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寒冷。“阿嚏！”他打了一個異常響亮的噴嚏，整個地鐵層裏都回蕩着這響亮的一聲。

葉霜明從配電箱上探出頭，看了看時熠身上單薄的衣物，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俯身向時熠伸出手。

“看在你跑來這裏找我的份兒上，我也幫你一回。到我身邊來吧——”

“前男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