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石

白狐的接受能力驚人的快,過了幾天還會振作精神幫忙做一些家事,可孔雲煙的精神卻一日不如一日,萎靡不振身體瘦骨伶仃。

一日孔雲煙恍惚的對着空氣說話,白狐聽到了爹爹的名字,他走過去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

沒想孔雲煙突然大呼小叫發起脾氣,把桌上的東西一掃而空,甚至把酒杯摔到白狐身上

白狐往後躲了躲,孔雲煙氣頭上,起身揪住他的頭發,一個耳光扇了過去。

白狐哇哇直哭,孔雲煙卻還沒蘇醒,反而更是下了狠手,白狐的臉紅腫一塊,淚水漣漣。

倏然孔雲煙松手,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後悔不已,連聲道歉。

一連好幾天,孔雲煙清醒一會兒,又會陷入瘋狂,白狐身上的傷越來越多,忍受了一月盼着孔叔叔能夠恢複正常,然而孔雲煙意識一直消沉,瘋了,白狐終于受不了,逃走了。

他逃到一個鎮城中,天天看人臉色讨飯,期間問了幾次去淩雲門的路,他本想問個清楚——白家真如孔叔叔所說…是你們下的殺手嗎?卻在看到他們高興地互相嬉鬧時望而怯步。

白狐四處打聽着自己可以做的事兒,可是往往有個饅頭吃就不錯了,工錢根本沒有,吃不飽穿不暖,白狐很快消瘦下去,面黃肌瘦跟個猴子似的。

從前錦衣玉食好吃好喝地被人供着,現在雲泥之別。

他決定去偷錢,可是跑得不快,沒有力氣逃,每次被人追着打。

有一天夜晚他宿在巷口,看見大街上兩個穿着白衣的人路過,一個爛醉,一個幫忙攙扶,應該是哪家仙門弟子。

他們的錢袋掉在了地上,白狐走過去好心給人拾起,結果喝得爛醉的那人罵道:“小鬼,偷錢偷到本爺的身上,有你好瞧。”

白狐急忙解釋,一緊張,說話結結巴巴的:“我沒有偷錢,是你,是你們的錢掉了我給你們撿起來。”

“撒謊,明明就是偷的,還不承認。”讓人踹了白狐一腳,道:“滾滾滾。”

白狐抓着他的褲腿不放,道:“我真的沒偷。“

“沒偷?一看你就是慣犯吧,一身髒兮兮的,別碰我!”

有幾人走過來瞧熱鬧,看着那小孩,不懷好意地笑道:“這不是那個總是偷不到錢的蠢蛋嗎?”

白狐面紅耳赤地跑了。

冬天時他會偷偷跑到人家屋裏的竈房裏去,傍着餘溫睡上幾個時辰,然後趁天還沒亮,早早出去。

不過也有幾次睡過頭,被人連打帶踢地趕出來,就這樣過了不知多久,孔雲煙找到了他。

正值冬天,白狐縮在破廟裏瑟瑟發抖,他披着一件破舊不堪的衣袍,冷得要命。

白狐搓着手,哈了口白氣。

想起從前,在雪山,那裏很冷很冷,但他不敢走,怕阿娘找不到自己,等到晚上,夜特別黑,沒有人來,他感覺自己要凍死了,失去知覺。

而現在,自己好像就處在雪山。

寒風呼呼吹,刮在臉上如刀割,疼得厲害,手腳冰涼,兩眼開始發黑。

雪下了一天一夜沒有要停的意思,漫天大雪,狂風怒號,廟外的枯枝殘樹左搖右擺。

他覺得自己快死了,身體凍成了冰塊。

就在這時,門口處有一人仿若從天而降,他一人站在那擋住了背後風雪。

白狐艱難地睜開眼皮,遠目一看,有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是來救他的嗎?

他的步伐急促紊亂,急急地大喊了一聲自己的名字,蹲身抱住了他。

白狐愣頭愣腦的,覺得是夢,當他抱着自己時,身體被厚厚的狐裘圍着,一股暖意湧上全身,才敢信是真的。

他又回到了竹樓。

孔雲煙似乎清醒了,從瘋癫的狀态好轉了過來,待他很好。

白狐卻時時刻刻小心翼翼謹小慎微地觀察着他的臉色,他怕,這一切都是假象。

日子比外面好多了,至少有吃有住不會再擔心挨餓受凍,只是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的,除此之外也沒什麽。白狐自我安慰。

白狐開始常日笑着,只是那笑浮于表面,假得很。

他再沒有真心笑過,為了讨孔雲煙歡心,總是百依百順的,溫順得像只綿羊。

白狐發現,孔雲煙在吃一種藥,應該是保持清醒的藥。

藥物控制終究對身體有害,他開始咳血,有時會睡上很久,藥效也越來越低。

所以當孔雲煙表情狂躁,或神色恍惚低迷時。白狐就會想方設法躲起來。

孔雲煙開始教導他劍術,白狐學得很用心,他很有天賦,學得很快,劍術日日精進,日子也一天天過去。

過了大概一年,藥幾乎沒用了,孔雲煙脾性更加變化無常,白狐夜夜擔驚受怕,睡不安穩經常徹夜不眠。

竹樓很少有人來,不過有時會來一兩人。

每次來人了,孔雲煙會叫自己躲起來,不要他們發現自己的存在。

一個冬日,來了一個大人一個小孩。

白狐在樹後看着,覺得奇怪,因為一般不會有小孩來。

遠遠望去,小孩披着雪白的裘衣,毛領子将半張臉都擋住了。

他看了一眼,覺得無趣,走到常來的後山玩雪。他堆了個小小的雪人,剛堆完,身後傳來啪嚓啪嚓的腳步聲,是那個小孩。

“你不冷嗎?”奶聲奶氣的聲音。

白狐沒答話,轉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小臉紅撲撲的,眼睛很大很亮,睫毛彎彎的,五官小巧秀氣。

小孩見他雙頰凍得通紅,耳根都發紫了,穿得也太過單薄,連棉襖都沒穿。

小孩皺了皺眉,想了想把身上的裘衣解開披在了白狐的肩上。

裘衣包裹着身體很暖和,白狐微微一怔,爹爹死後,從來沒人關心過自己。

他今日其實是故意沒穿襖子,是想着引起孔雲煙的注意,給自己添衣。

很幼稚很蠢的想法。

白狐都要鄙視自己,可是他真的想要有人能對他好一點,哪怕就一點,也足夠他開心好久。

白狐牽着小孩的手往林子深處走,小孩沒問他要去哪,很乖地跟着他來到一個山洞裏,裏邊有熄了的火堆。

白狐熟練地生火,火苗轟地一下子竄高,火光照映裏,小孩的眼睛亮晶晶的。

白狐問:“你叫什麽?”

小孩烘着手,道:“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兔崽子,霜葉大師看我可憐收養我,他說要收我為徒,等回觀裏再給我取名。”

白狐道:“既然你沒名字,那我叫你兔子吧?”

“好呀。”兔子開心道:“那你呢?”

白狐道:“叫我小狐貍就好。”

兔子好奇道:“那小狐貍的家在哪呢?這是你的家嗎?”

“對啊,我是只獨來獨往的小狐貍,生活在山洞裏,小心我吃掉你哦。”白狐張牙舞爪朝兔子嗷嗚叫。

兔子咯咯笑起來。

白狐不知道為什麽也跟着笑了,常日板着的面孔舒展開來,唇角上揚,眼眸彎彎,笑容暖洋洋的,能融化外邊的冬雪

“你過來。”白狐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旁邊。

兔子從對面邁着小短腿哼哧哼哧地走過來,緊挨着他坐下。

白狐将裘衣扯了一半,圍在他肩上。“這樣應該就不冷了。”

“嗯,不冷了。”兔子對他甜甜一笑,他從懷中拿出一個乳白色的石頭和一把很小的刀來。

兔子一刀一刀地雕琢着石子,很有耐心。

白狐看着他,火光照着他的臉暖融融的。

過了一刻,兔子道:“你等一下啊,馬上就好了。”

白狐垂眼一看,他手裏的石子快要成型了,但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他在刻什麽。

又過了一刻,兔子放下小刀,大功告成了,他将石子遞給白狐,道:“給你的,小狐貍。”

白狐驚訝道:“給我的?”

兔子點點頭,道:“嗯,你可要保管好,不能丢了哦。”

刻的是一只睡着的狐貍,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

白狐認真地看了又看,笑得格外開心。

白狐問他:“以後你還會來嗎?”

“嗯,當然,我一定會來的。”兔子伸手跟他拉鈎。

白狐十五歲時,身體拔節得修長,身高腿長的,模樣也愈發好看。

孔雲煙常看着他發呆,說着:“你和雲鶴長得也太像了,特別是眼睛……”

白狐想起記憶中模糊的面孔,不置一詞。

有時白狐獨自練劍回來,孔雲煙會歡快地迎接自己,走到他跟前,叫着:“雲鶴。”

白狐暗覺奇怪,後來才知道他竟然喜歡雲鶴,自己的親爹爹。

白狐睡着時,孔雲煙會悄悄過來,伏在床邊撫摩着他的發,然後說一些話,一邊喊着雲鶴雲鶴,一邊吻他。

荒唐、惡心。

白狐好幾次告知他,自己不是雲鶴,他大夢驚醒,渾身抖如篩糠,揚起手毫不客氣地發起瘋。

白狐反抗,他打得更兇。

他長大了,不像小時候還不了手,他一腳踢了過去。

兩人撕打在一塊,怪誕又好笑。

白狐又一次逃了。他試着走出這個竹樓,來到外面的世界,很多人很多人,白狐一開始還想終于逃出來了,松了口氣。

可後來,人群的目光掃過來,腿居然在發軟,滿懷惡意的目光,他們一個個好像化身魔鬼撲了過來,猙獰的面孔,血紅的眼睛,扭曲了。

心裏恐慌極了,可是不會人來救他。他腳步慌亂重新回了竹樓。

白狐遙看坐在竹梯上的人,心想,至少孔叔叔還會關心自己,給他上藥,教他練劍。

不知道是什麽藥,非常神奇,身上被打出的傷不超過三日很快就會消失。

白狐的記性變差了,他握着手裏的石頭,想不起是何人給他的,心裏很在意,可就是想不起是誰。

石子應是時時摩擦,特別光滑。

“我一定會來找你。”

“那我在這等你啊,你可一定要來。”

好像和誰這樣約定過。可是冬天一個個過去,那人還是沒來,他言而無信失約了。

心口處有點悶,白狐想不起是誰,年紀輕輕記性就不好了,連親人的模樣也不記得了,遑論一個陌生人。

他揚起手把石子扔在了遠處高高的草叢裏。

白狐擡頭望着火紅的天空,日落西山,人幾乎也已近黃昏了。

又是一個黑沉沉的夜晚。白狐半夢半醒間,感覺唇上有微小的觸感。

他睜眼沒有像往常一樣躲開,反而捧住孔雲煙的臉回吻他。

孔雲煙看他主動回應了自己,有些意亂情迷,還沒高興一會兒,一只手穿過胸膛,心髒毫不留情地被捏碎了。

孔雲煙還沒做出驚愕失色的表情,人就死了過去。

溫熱的血糊了一臉,白狐眼睛空空如也,面無表情地抱着屍體閉眼睡了過去。

很久沒感受過的溫暖。

一點點流失,轉而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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