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雪

“雲煙,小狐貍就交給你了,你可要好生照顧他啊,他怕黑,夜裏總要有人在身邊守着才能睡着,他還怕冷,現在初冬時節,記得給他穿嚴實些……”

“我也不求他将來能有出息,但求他平平安安,做個普通人,一生幸福快樂。”

坐在床邊的男子,兩鬓斑白,模樣卻年輕英俊得很。

他手撫摩床上沉睡之人的臉頰,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很可愛很漂亮的小孩,秀氣的鼻子,圓潤的臉蛋,眼睫卷卷的在燭光的映照下投出一道好看的陰影,嘴唇粉粉嫩嫩的,臉頰還有胖嘟嘟的嬰兒肥。

一頭墨黑的短發襯得臉白潤潤的,他砸吧砸吧嘴,也不知做了什麽美夢。

男子笑了笑,淩厲的五官柔和了下來,笑着笑着眼角悄然紅了。

他握着小狐貍的手,大手牽小手,很是溫馨的一幕,可是以後再也不能這樣牽着他的手,不能陪他長大了,鼻子很酸,心很澀,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沒掉淚。

良久,他起身道:“我走了,安若還在等我。”

站在他背後一直不說話的人,模樣很是清秀,衣着古樸素雅,一身道骨仙風。

見他要走,孔雲煙急忙扯住他的手,道:“雲鶴,不要走好不好。”

白雲鶴看了眼外邊暗沉的天色,道:“快沒時間了,我必須得走了。”

孔雲煙蹙眉道:“現在指不定會有什麽陷阱等着你,你還要堅持去送死嗎?”

白雲鶴道:“雲煙你知道的,安若面對的是整個惡獄和修真界,她一個人勢單力薄,我一定要救她,這一趟即使是龍潭虎穴,我也勢必慷慨以赴,以後恐再無緣相見,你…多保重。”

“安若安若!一天到晚只念着她,你到底想沒想過我……”孔雲煙猝然閉了嘴,他眉頭一皺繼續道:“小狐貍的以後該怎麽辦?他還只有六歲,他最黏你了,你怎麽能這麽自私,萬一你有什麽好歹,他無父無母淪為孤兒,也沒關系嗎?”

白雲鶴笑着寬慰道:“你放心,我一向命大,未必會死,再說清竹那老頭和師父是舊相識,看着師父的顏面也會讓我們幾分的。”

孔雲煙反問道:“這次情況不同,就算他放過你們,那其他人呢?”

白雲鶴知道這番安慰人的話蒼白而無力,這一去鐵定九死一生,但現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孔雲煙垂頭喪氣道:“萬一你死了,小狐貍該怎麽辦啊?你要我怎麽說出口?怎麽跟小狐貍交待你的後事?”

白雲鶴看了一眼熟睡的人,道:“就說我修煉禁術,走火入魔爆體而亡了。”

孔雲煙擡頭,眼睛漆黑如墨,眸中情緒複雜,他盯着白雲鶴英挺的側臉,道:“雲鶴,他會恨你也沒關系嗎?”

白雲鶴緘口無言,他當然不希望自己的親生兒子将自己當成仇人,可是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法子呢?

孔雲煙懇求道:“不要去好不好?就當是為了小狐貍,你看在他這麽小的份上,你真的忍心走嗎?你該知道,這一去再難回來,此後你們父子生離死別,家破人亡,你教他怎麽承受?”

——對啊,小狐貍還那麽小,此後卻要孤身只影地生活,一想到這白雲鶴哀思如潮。

白雲鶴面露痛苦之色,他轉身背對着孔雲煙沉默不語。

孔雲煙口不擇言道:“雲鶴別管了,沒了她,生活也是一樣過,等時間久了,感情自然也就淡了,跟我一起像以前一樣生活不也挺好,師父他老人家在世的話也不會讓你去送死的。”

孔雲煙抹了一下眼睛,低聲道:“安若她死了也是活該。”

靜了片刻,白雲鶴緩慢道:“雲煙,我不會忘了她,我愛她,在我心裏,她是我的全部,就算這個世界都容不下她,我也會義無反顧地去擁抱她。”

孔雲煙表情一怔,道:“她可是惡獄的人,這幾年她潛伏在你身邊,肯定心懷叵測,惡獄頻繁出來尋釁作亂,少不了她的指使。”

白雲鶴一張臉靜如止水,道:“她一開始的确是有目的地接近我,不過後來她放下了仇恨,她是真心待我的,你不懂。”

孔雲煙氣急敗壞道:“我不懂?惡獄和修真界結下的梁子不是一兩天了,她哪能那麽輕易說放下就放下?雲鶴,你也太過天真了,當年她把小狐貍丢到雪山,你不記得了嗎?”

一向溫文儒雅遇事和風細雨的人,這下大發雷霆了,他抓緊白雲鶴手腕,甚至抓出了紅痕。

孔雲煙面色陰霾,沉着臉道:“那時候我還奇怪,小狐貍是她和你所生的孩子,她怎會忍心抛棄?早該料到的,她分明從沒将你放在心上,小狐貍也只是她光複惡獄的一個失誤而已,她心是黑的,和惡獄那群狼心狗肺的孽畜一樣!”

白雲鶴辯駁道:“小狐貍是迷路了,她沒不要他。”

孔雲煙譏笑道:“迷路?這麽無理的說辭,你還真信了?那她好端端地帶小狐貍去雪山幹嘛?為了看雪采花?可笑!”

白雲鶴啞口無言。

“你……真是,這幾年惡獄做的孽還不夠多嗎?你還替她狡辯?你代表的可是人間正道,她作惡多端,我心中那個是非分明永遠正直無私的師兄去哪了?”

說到最後,他氣憤地推了白雲鶴一把。

白雲鶴道:“我說了,不是安若的錯,她早就想明白了,要和我好好過日子的,事态發展成這樣,又怎是她所希望的,她能做些什麽?”

孔雲煙簡直對他毫無辦法了,他無力地喊道:“惡獄為虎作伥,這些年來他們暗中使用鬼計,殺了正派人士多少人?不是她的錯?那是誰的錯?難道不是因為她暗中搗鬼?才害得修真界紛争不斷!”

白雲鶴道:“安若沒做任何對我不利的事,包括對修真界,她是清白的,我會跟他們言明。”

孔雲煙搖頭苦笑道:“她說了,你就信?你就一張嘴,和他們怎麽講理?那幫人迂腐頑固得很,你說什麽他們根本不會聽的,在他們眼中你和安若和惡獄他們都是一夥的,等到百口莫辯,受萬人指責,那時你莫要後悔。”

“多說無益,無論怎樣我都會去的,你不要白費口舌勸我了。”

孔雲煙聽了這話,心裏涼飕飕的,自知真的沒法說服他了。

他很深很深地望着白雲鶴的眼睛,他的眼睛還是像以前一般明亮,像是兩汪清澈的水一眼就能望到底,特別幹淨毫無雜質。

孔雲煙最喜歡的就是他的眼睛,向上微挑細長的丹鳳眼,眼中帶着幾分不可忽視的淩人傲氣,眼尾處有一點淚痣,阖眸淺睡時,長長的睫毛投下兩扇美好的弧形,有幾分妩媚,對就是妩媚,比女人還要妩媚。

他豐潤的唇瓣有一道劍痕,那是他和安若大婚的前幾日,他們切磋武藝時,自己故意劃傷的,為的就是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痕跡,教他不要忘了自己。

孔雲煙靠近他,雙手攀上他的肩,在他錯愕的視線中環住他的脖子,死死地摟緊他。

“不要動啊,我們可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師兄弟,抱一下怎麽了,又不會少塊肉。”

白雲鶴身體僵硬,但也沒有推開他。

孔雲煙雙臂越收越緊,緊到白雲鶴呼吸都有些不暢,可他沒說什麽也沒反抗,反而伸出手輕輕回抱他。

孔雲煙愣了愣,眼尾微微紅了,他抑制住哭聲,道:“我和小狐貍在這裏等你,你一定要活着回來。”

白雲鶴沒吭聲。

孔雲煙沒聽見他的回答,心裏慌了神,忍不住哭喊道:“一定要活着回來!聽到沒有啊……聽到了沒啊……”

白雲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背,他真的不敢去保證什麽承諾什麽,如果自己沒回來,白雲鶴都能想到他是何種心情,心死如灰。

“對不起。”

說完,白雲鶴擡手打暈了他,将他抱在床邊,給他們蓋好被子,然後深深地看了他們很久,像是要把這一幕刻在腦子裏,死也不能忘。

他步履堅定地踏出了門,屋外寒風凜冽,晶瑩的雪花如柳絮在空中飄旋。

又是一個難熬的寒冬。

次日,日上三竿。

白狐睡醒見身旁無人,喊了聲,沒有回應,屋子裏空無一人,就連孔叔叔也不在。

“爹爹去哪了?”

白狐不由得恐慌起來,昨日爹爹自己來玩,現在怎麽不見了?是不要我了嗎?我一直都很乖的呀。

推開門時,雪飄進了屋,一夜之間,外邊全白,白狐冷得直發抖。

素來怕冷的人,還是跑到外邊找尋了一番,沒有人。

白狐懊悔道早知道就不該睡得太沉,應該早點醒來的。

他床前的木階上抱膝蜷縮成一小團。

等到入夜時分,還是不見人影,天色昏沉下去一片漆黑。

一陣風刮過,窗戶搖搖晃晃地被風吹開了,外邊風響林動,發出沙沙聲,白狐不敢去點燈,哆嗦得厲害,嗚嗚哭泣嘴裏不停地叫着爹爹。

過了好久,困意上頭,迷糊間忽地看見有一團黑影飄忽過來,白狐吓了一跳,屏住呼吸不敢動彈,生怕是個鬼怪嗷嗚一口就把自己吃掉了。

按耐不住好奇心,白狐小心翼翼地睜眼一看,不得了了,一個白臉長發的‘鬼’瞅着他,活像要把自己拆骨入腹。

白狐吞了口唾沫,再一看,發現不對,不是鬼是孔叔叔,白狐定下心,疑問漸生,孔叔叔來了那爹爹呢?怎麽還不來接自己回家?

白狐将心裏的疑問說出口,孔雲煙卻只字不說,他像只游魂似的,晃到裏間。

白狐追過去又問了一遍,爹爹什麽時候回來?

孔雲煙被吵得煩了,面孔猙獰起來,腦中回想起半日前的景象,遮天蔽日的劍芒流光落在雲鶴單薄的身上,最後一場燎原之火,連屍首都沒留,呵,一代劍聖的結局竟是化成飛煙随風而逝。

說什麽除魔衛道,不計得失。

最後卻落得清白不存,威名不在的下場,荒唐至此。

那女人有什麽好?為護住她不顧生死,連小狐貍都丢下不管了,就這麽喜歡她?死也要和她一起,做一對亡命鴛鴦?以為自己很癡情很了不起嗎?

心裏一陣絞痛,心煩氣躁,他吼了一句,別吵了。

白狐意識到不對,但看着孔叔叔疲倦的神态,也就忍着沒繼續問,他安安靜靜地待在一旁發呆。

良久,孔雲煙掀了掀嘴皮,驚人一語道:“你爹爹死了。”

白狐擡頭呆滞地看着他:“孔叔叔人命關天,可不能開玩笑啊。”

孔雲煙道:“雲鶴為了保護你阿娘死了,白家也被滅門了。”

白狐怔愣了一會,呆頭鵝似的,道:“孔叔叔真是的,不要開玩笑啊,一點都不好笑,昨天晚上爹爹還哄我睡覺來着,有說有笑的,怎麽可能過了一天就…死了呢?家裏叔叔伯伯他們都在,他們那麽厲害,不可能死的,孔叔叔不要再戲弄我了。”

孔雲煙半饷沒說話,他輕聲道:“我也想要他們好好地活着,可是事實如此,又哪是我能阻止的?”

“那屍體呢?”

“變成灰燼,被風吹走了。”

白狐不死心,用蠻力拉扯他的手,死命拖着他往外走,道:“帶我去看。”

白狐永遠也忘不了那天。

那是個冬天,寒冷徹骨的冬天,遮天蔽日的大雪舉步難行。

風雪刮得眼睛生疼,不由自主就落下淚,狂風惡浪身體好像要被吹走了。

白狐到白家時,臉凍得通紅,他扯着孔雲煙的衣角,沒哭沒鬧,只是眨了眨幹澀的眼,然後靜靜地杵在那站得筆直。

昔日玉宇瓊樓一夜之間面目全非,只剩殘垣斷壁搖搖欲墜,雪覆蓋得很厚,隐隐能看到其中焦黑的斑斑點點。

倒坍在地上的不明物,東一堆西一堆小山似的,像是墳,雪色的墳。

白狐艱難地走過去,目無表情地跪了下去,磕了幾個頭。

然後跟站在身後的孔雲煙說:“怎麽死的?”

“你的好叔叔清竹大師,夥同衆門派滅殺了雲鶴和你的阿娘,白家一衆無辜之人也慘遭滅口。”

白狐問:“為什麽?”

孔雲煙答:“雲鶴為了抵禦邪魔外道修煉了禁忌之法,他們冠冕堂皇說,雲鶴終有一天會走火入魔誤入歧途,必須早早處決他,以免後患,還不是嫉恨他立了大功,對《碧落黃泉》動了歹念。”

白狐站不起來,他跪着爬到孔雲煙身前拉着他的衣擺,仰頭滿臉淚水雙目充血睜得老大,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着他,道:“真的嗎?真是這樣嗎?”

孔雲煙不知為什麽被他的眼神看得發慌,心虛地退後了一步,才道:“當然是真的。”

這句話似冷水澆頭,白狐雙眼黯然無光凝結成霜,眼睛像是死人停滞不動,如遲眉鈍眼的木偶,半天才緩過神。

白狐急急慌慌地往回爬去,徒手挖着雪墳,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只是僵硬地用手不停扒拉着,雪下除了焦黑的黑灰,什麽都沒有。

手磨出了血,雪融進肉裏,刺骨寒涼,可他麻木了,手一遍一遍地重複着同一個動作,眼睛間或轉動一圈,同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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