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後會有期(壹)

後會有期(壹)

雨後初晴,花影缤紛,和煦的春光照在疏密錯落的柳枝,垂下一地璨璨的金影,東風輕拂,林葉婆娑作響。

風俏皮地勾起行人翠綠的袍角,衣袂翩跹,似風中飄零的落葉,又似空中旋舞的蝴蝶。

李蓮花悠悠從林中的羊腸小道穿行而過。

他是來找人的。

氤氲熱氣飄飄渺渺袅娜地盤旋在蓮花樓,隔着一層蒙蒙薄霧似的水汽,李蓮花推開糊了軟煙羅的菱花長窗,探出近半個身子,扶着窗棂觑眼望了望天色。

日漸西移,霞光瑰麗,

他幽幽嘆出一口氣,氣息若有似無,聽在人耳裏并不甚清晰。

“蘇娘子前日說回家探親,這都兩日了,她家離得近,按理說今日巳時便該回到蓮花樓,如今黃昏漸近,人卻是半點兒影子都沒見着,莫不是出事了吧?”

與此同時,李歲安的聲音從二樓房間甕甕傳出。

“蘇娘子,今晚我想吃蜜餞櫻桃......”

“恐怕要讓五姐失望了。”李蓮花“哎喲”一聲,揚聲道,“蘇娘子還沒回來呢。”

“還沒回來?”李歲安在房間裏練習書法,聞言蹙眉,“樓下方才還有炭火燃燒的味道呢?”

李蓮花輕咳一聲,屈指刮了刮鼻尖,即使李歲安在樓上,并不能看見,他也依舊有些尴尬地目光飄移。

“方才......是我在烹茶。”

“所以她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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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蓮花将方才自己的猜測道出。

李歲安一時靜默,半晌才開口。

“你去瞧瞧吧,若是遭逢不測......萬一......也能搭把手。”李歲安語焉不詳,可謂前言不搭後語,李蓮花卻是聽懂了。

且不必她開口,單憑蘇月與他們三人一道生活了近兩月,李蓮花也不會任由朋友外出許久不歸而坐視不理。

荊州多湖泊水澤。

李蓮花行經一條河流,河水平靜無波,其上架着一座平整的木橋。

夾岸桃花灼灼,楊柳依依,徐徐春風将碧綠湖面漾起一圈一圈的漣漪,遠處一只烏篷船晃晃悠悠停在水面。

李蓮花折下一枝生長得極肆意的桃花。

桃花如霞似錦,被他捧在懷裏,襯得人愈加鮮妍明媚,長久以來的病氣仿佛都被驅散一二。

蘇月家住荊州城東的一座村莊,離蓮花樓不過一個時辰的距離。李蓮花念着蘇月安危,腳下瑤臺枕鶴翩若驚鴻一般,竟只花了不過兩刻鐘便到了蘇月所在的村莊。

離村莊不過幾丈距離時,李蓮花隐隐聽到悲哀的泣聲。

“蘇月,年歲二十有五,判定為自殺,結案。”

李相夷是今日正午來投宿的,沒成想未時便親眼見曾經熟悉的人一絲活人氣息也無,冰冷地躺在碎石遍布的河灘邊。

村裏的人發現蘇月的屍體後,連忙去衙門報案。縱使李相夷再如何智慧絕倫天資聰穎,在蘇月死因不明且不涉及江湖是非時,他無法也無權插手。是以官差接到佛手村報案急忙趕到現場查看時,李相夷按捺住上前查探的心,想看看官府是如何行事斷案的。

卻沒想到聽到一個如此荒謬的結論。

李相夷冷聲嗤笑,将要啓唇嘲諷官差屍位素餐,卻聽一道溫和如春的聲線綿綿鑽進耳朵。

“蘇娘子為人和善,與人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想來不是仇殺。可官爺你不驗屍身不尋線索不問他人,便得出自殺之結論,是否太過武斷?”

此時李蓮花雖是笑着的,眼神裏卻是冷若冰霜,顯然對這些斷案差役的武斷很是不滿。

斷案的幾名差役見有人竟敢質疑官府的論斷,不由惱怒道:“你是誰?”

“李蓮花。”

“李蓮花?”領頭的差役喃喃念出他的名字,随即不屑搖頭,“沒聽說過。”

“啊!”

捕頭被突兀的一聲驚叫吓到,面有怒色地訓斥手下的小差役:“瞎叫喚什麽!”

“頭兒。我聽過李蓮花這個名字,他是個江湖游醫,最近在咱們荊州城中可有名了。”

“原來是個江湖游醫啊。”捕頭的視線将李蓮花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哈哈大笑,“瞧着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能不能活過病人啊哈哈哈......”

李蓮花依舊噙着笑。

李相夷不悅地眯了眯眼。

“啊!”那捕頭原本捧腹笑得開心,此時卻突覺幾處穴位一陣鑽心劇痛,似是有蛇蟲撕咬螞蟻啃食。

痛意無法遏制,捕頭便先是跪倒而後匍匐在地亂爬亂滾,面目猙獰,嘴張得很大,仿佛能吞下一整只鴨子。

“哎......”李蓮花長嘆一氣,慢慢走到那捕頭身前,既不給他把脈,也不将人扶起,只是略揮了揮流雲似的衣袖,那人便立時止住了疼痛。

“你!是不是你幹的?”捕頭被差役一左一右扶起後,色厲內荏地指着李蓮花,“我告訴你,你一個小小的江湖游醫,最好少管閑事。耽誤衙門辦差,你擔待得起嗎?小心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閑事?”少年的聲音清越如淙淙流水,使人聽之難忘,此刻卻呵出一聲冷笑。

“李神醫身為蘇娘子的雇主,過問此事乃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幾位不查明真相、草草斷案也就罷了,若還要再行阻攔之事,莫不如,我們去荊州知府宅邸論論公道?”

那名捕頭“額”了一聲,也不敢再說話,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行行行,你們查,我就看你們能查出個什麽花來!”

捕頭吆喝一聲:“小的們!咱們走!”

少年手中持一柄玄碧長劍,白衣墨發長身玉立。他望向李蓮花,緩而慢地露出一抹微笑。這抹微笑極大地震驚了跟在李相夷身邊的幾人。

“李神醫,別來無恙否?”

李蓮花也露出一抹笑:“諸事安然。”

兩人相互問候過後,本想查看蘇月屍身,然而凄厲的哀嚎一聲接一聲,兩人不約而同地向聲音源頭望去。

只見一年近五十的婦人跌跌撞撞向前撲來。

她頭發幹枯,像是一團被揉亂的枯草,其間摻雜着許多白發。

李相夷在蓮花樓暫住其間,曾聽蘇月提起過家人,李蓮花更不用說,蘇月的情況他基本了如指掌,是以他們雖不認識眼前婦人,可見她一臉傷心欲絕與不敢置信,也不難猜出這名婦人就是蘇月的母親。

蘇母在見到女兒的一瞬間,心底殘存的一抹希冀徹底粉碎,她再度嚎啕出聲,哭泣自己白發人送黑發人,哭泣女兒怎麽會死,哭泣她留下的幼女該如何生存。

李蓮花面露不忍,正要上前勸解幾句,蘇母卻轉過身顫顫巍巍走到他與李相夷身前。

“你是.....李蓮花李神醫嗎?”就像李蓮花知道蘇月的情況一般,蘇母也曾從自己女兒的口中了解過她新一任的雇主。

“正是,老夫人節哀,蘇娘子在天有靈,必不想讓您傷心。”

“我有幾件事,想請李神醫答應。”

“您請講。”李蓮花禮貌垂首。

“第一件事,我女兒死得不明不白,衙門靠不住,求李神醫替我女兒查明真相,還她一個公道。”

“放心,您就是不說,我也不會坐視不管。”

“第二件事,求李神醫幫我外孫女找個好人家......”

李相夷微微斂眉,覺察不對。

他眼疾手快地攥住李蓮花的手腕将他往後帶,自己稍微挪了幾步,從先前的與李蓮花并肩到現在的擋在他身前。

果然。

蘇母第二件事還未說完,便狠狠喘了幾口粗氣,待她想把話說完時,鮮血猛地從她口中噴出,血珠四濺,而後整個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李相夷左側臉頰濺上幾點猩紅,一襲雪白衣衫也染上了血色。而他沒管這些,只是立即回身望向李蓮花。

“李神醫,無礙吧。”

李蓮花搖搖頭:“無礙。”

他方才被李相夷及時擋在身前,并未受到波及。

兩人再如何都是同一人,有一些本質不會改變。

他看過李歲安寫的“話本”,上面說眼前的李相夷成為“李蓮花”後,整天灑掃,想必與他一般,是極為愛幹淨的。如今臉上、衣服上有髒污,即使面上神色不顯,心裏也應不怎麽高興。

思及此,李蓮花歉然抽出一張素白絹子給李相夷。

“擦擦吧。”

李相夷從他手中接過白絹,不經意間,手指觸及到李蓮花的溫度,帶起一陣酥癢。

他又想起方才攥起李蓮花手腕時,是那麽的柔若無骨,那麽的纖細,竟只需一圈便能穩穩圈住。

李蓮花面色難看地看着地上的屍體,短短一刻鐘,蘇母竟追随她女兒而去了,他的心頭突然湧上一陣無力感。

李相夷瞧見他臉色不是太好,便提議道:“不如查看一下蘇娘子的屍首,再将她們母女二人帶回蘇家安置吧。”

李蓮花沉重颔首。

于是二人靠近蘇月屍身,仔細觀察。

蘇月死時尚穿着一身退紅色衣裳,那衣裳的款式和料子他都很熟悉,是先時李歲安囑咐荊州成衣坊做的,而表情定格在驚慌與痛苦中,全身上下只喉間一處明晃晃的傷口,血液早已随着河水與時間凝固。

“河灘周圍并沒有這種植物。”李蓮花确認她除了喉嚨一處致命傷後,眼尖地撚起一撮草葉,四下環顧道:“看來這裏并非是案發現場。兇手應該是殺人後抛屍水中。”

李相夷檢驗過屍身,對李蓮花的論斷也很認同,他來回翻看着蘇月的手,想從中找出些線索。

蘇月的手覆着厚厚一層繭,是長年累月勞作的痕跡。倏然間,一抹淡淡的芳香襲向他的鼻尖,這香味似有似無,一晃神,便聞不到了。

“李神醫,蘇娘子平日裏用香膏嗎?”

李蓮花奇異地“嗯”了一聲,實話實說:“雖然五姐每月給她五十兩月錢,但是蘇娘子節儉慣了,香膏之類的物品,她是一概不用的。”

“怎麽?”李蓮花瞥他一眼,笑道:“李少俠發現什麽線索了?”

五十兩月錢?

李神醫這位姐姐還是一如既往的財大氣粗。

李相夷漫不經心地想。

“此案是他殺。”李相夷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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